须弥站17

  莫斯比家族最后的子嗣-乔希坐在石头上。

  眺望峡谷。

  峡谷弯曲,坐在此地,只能看到入口石壁耸立,看不到全貌。乔希木然眺望,手机械地抚摸着猫,一下一下的。灰色的猫趴在他腿上眯眼享受,皮毛发亮,偶尔懒懒睁眼,眼瞳一汪湖绿中红日一点。

  大祭司看到乔希时,就是如此场景。

  宁谧到美好。

  大祭司想起那张预示死亡的牌:是占卜出错了,还是,有什么被改变了呢?身旁的老仆人倒是满心欢喜,轻声说,这都四五年了,第一次见乔希走出了峡谷。

  大祭司:“乔希吗……”

  既然是青梅竹马,应该表现得熟络一点。若那时也像这样从容,他就不会被那几个长老以「大祭司惊吓过度,失了神志」为由囚禁起来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自由。

  乔希听见呼声,恍惚惚回头。

  乔希的金发蓬松如乱草,脸上无一丝血色,琥珀红眸是唯一亮色。圣猫蹭的跳下来,尾巴竖起来,三跳两跳跳远了,似乎不喜欢生人的到来。

  大祭司一晃眼。

  这只猫,啊,不是那晚的圣猫,耳朵没有圣饰。

  见到尊贵的大祭司大人,行过繁杂的礼仪,乔希却整个儿魂儿不在躯壳内,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要坠崖,根本不是能好好对话的样子。大祭司见状,让仆人们都离开,他单独跟乔希待一会儿。

  大祭司放缓神情:“乔希,你,在做什么?”

  乔希:“……”

  漫长时间里,囿于峡谷,没怎么机会和人说话,不定时送食物的老仆人也总是匆匆来匆匆走。不习惯交流,连听到乔希这个名字,都没什么实感。昨天钟离反复称他为卡维,更是毫无波澜。

  他知道自己是乔希·莫斯比,那卡维又是谁呢。

  乔希:“我在参悟。”

  参悟。

  有无形的墙挡住前路,走不出去,不得不呆坐这里参悟。

  一开始很焦躁。

  安静下来。

  真的有一点效果,灵感如游丝,再专注一点就能抓住。

  大祭司听得云里雾里,这里清风猎猎,哪里来的无形的墙,果然,乔希的精神是不太正常。那么,在这里参悟到了什么呢:石壁、深入未知的峡谷、枯燥到鸟儿都不飞过。

  “你要参悟什么?”

  “神明为什么喜欢这里。”乔希喃喃。

  “嗯?”

  “他说我不懂……”

  “他?”神明吗?

  乔希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不懂神明的本质。”

  神明的本质?

  大祭司如当头一棒。「神明由心」大家都默认神明是心神、无可名状的神,不去想神明或许亦有本体,一般人也不该胆大到妄谈神明的本体。

  但自己曾日夜思索过这问题。

  他也曾问过一些人,若神明有本体会是什么。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神兽、飞禽、或植物或残灵魂魄等等。

  比如提纳里。

  提纳里狡黠地回答:“只是假如吗?那我猜是葡萄。神明那么喜欢吃葡萄,一定是葡萄吧。”

  大祭司无语:“喜欢吃葡萄的一定不是葡萄吧。”

  提纳里:“……”

  而今,有一个人跟他想同样的问题。这种感觉,就像要翻开禁忌之书一样:激动、退缩、好奇、踯躅又控制不住终于还是伸出手。

  大祭司按下激动:“为什么要参悟神明本质。”

  “神殿,最后的。”

  乔希语焉不详。大祭司费了一点劲,终于明白,乔希想设计出一栋理想神殿,迎接神明降世,终结科姆丘现今的苦难。但始终没能绘出来,灯枯油尽,落得现在模样。

  大祭司问:“你认为神明本质是什么?”

  “没有。”

  没有答案。

  非要做一个设想的话,乔希认为神明也许是甘泉,如灵感降临,甘甜清冽,救饥渴的旅者于死亡。

  大祭司徐徐说:“吾遍阅过往典籍,有所心得。”

  “……”

  “初代大祭司曾记载:神明尊如流沙……”大祭司拂去被风吹送至嘴唇的银发,含蓄地点明,“召唤仪典中,洁白圣沙,是引魂的唯一信使。”

  “流沙?”

  乔希本就聪明,一下子抓住了最关键的词。

  醍醐灌顶,乔希的眸光聚焦,迸射出红宝石的光芒。他看向峡谷,似总有什么荧荧碎碎地洒下,是细沙。他豁然站起来,浑身上下寻找什么,乱走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原地转圈,烦躁不已。

  大祭司:“你怎么了?”

  乔希眼睛一亮,冲大祭司伸出手:“我要,纸,笔。”

  大祭司:“……”

  得了纸和笔。乔希在纸上挥毫。他的胳膊纤细,手指苍白指节突出,下笔却异常有力,如同有魔法一般,纸上很快浮出一栋漂亮建筑。跟其它神殿不同,这栋建筑既不庄严也不神圣。

  形态流动,柔和舒展,仿佛流沙从天而降。

  大祭司注视着流动的建筑:“真漂亮,神明看了也会再次降下赞许吧。”

  乔希却抓起稿纸,揉成团扔在地上。

  大祭司:“……”

  乔希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消瘦的身形颤抖:“不,不够理想,总觉得,也不是神明想要的。本质,流沙,神明一定不止渴望于此,一定不止。怎么做,才让神明满意呢?”

  越说越急,语无伦次。

  圣猫忽然跳过来,伸出利爪把纸张撕了个撕烂。

  撕了不解气。

  又伸出爪子挠了乔希好几下。

  乔希猝不及防,诶诶两声招架不住,几乎摔倒,一把捞起灰色猫咪:“……发什么脾气?”灰猫挣扎着跳出他的怀抱,三跳两跳想跑远,又跑不出去,绕着圈儿跑了两圈,蹲在半远不远的地方生闷气。

  乔希被猫一捣乱。

  悲伤沮丧的心情也被搅散了七七八八。

  大祭司忽然说:“倘若神明降世并不如想象那样,此刻的挣扎又算什么。”

  乔希茫然:“什么?”

  两个年轻人站在最高处。一个金发闪耀,一个银发飞散,被风一推就能推落悬崖似的,好在风儿不大。那只猫趴在不远处,明明皮毛是暮云灰,偶尔一瞥,宛若有一层金光罩住。

  是阳光格外明媚的缘故吧。

  老仆人远远看着。

  心底欣慰。

  她常见乔希夜以继日地绘制建筑,也常见大祭司辗转难眠占星卜算科姆丘的命运,远比他们的父辈勤勉。他们莽撞、偏执、急切、有一股冲破躯壳的劲。

  神庙中,「大祭司已易人」传言已销声匿迹,人们对敬畏日渐深厚,因为大祭司能精准无误地卜算出一切。

  大祭司的声望远超过往。

  作为朝夕相处的奴仆,她很明白:

  熬过了最初几天几夜高烧煎熬的大祭司,不再是从前的灵魂。可那又何妨,大祭司大人本就是神之使者,引领神明降世,传达神的旨意,灵魂由神明决定。

  ……

  按照地址。

  钟离来到最后一户人家。

  名单上,都是提纳里的老病人,定时送药。钟离才到门前,便知道,人又没了一个。病人的妻子接待了他,不断咳嗽着,没精神地拒绝了钟离的药。

  “我们全家都不需要药了。”老妇人没什么精神地回答。

  “为什么?”

  活着的人还是要的吧。

  老妇人脸色黯淡,反问道:“你期待来世吗?”

  “这……”

  “知道吗?无论现世如何虔诚,所谓来世、神明许诺的所谓来世,咳咳……”老妇人断断续续地咳嗽了一会儿,“如果,就不要再有来世了。”

  这种情况遇到好几次了。

  都是老者。

  似乎越临近死亡,越是不断梦魇。他们反而畏惧起了来世,丢弃了以往的虔诚,纷纷祈求不愿再有来世。

  明明一直都在渴求的啊。

  钟离是清楚缘由的:“可是你也知道。就算不愿意,来世也一定会降临。若想摆脱,想真正消散,只有一个方法。”说罢念了一句咒语。

  老妇人恍惚神思。

  有些熟悉。

  钟离:“当终日来临时,这句咒语会驱散恶灵,为你引路,记得反复吟诵。”

  老妇人回过神来,来人已无踪迹。

  唯余金光洒落。

  药物派送完,钟离赶回石崖上。

  一人一猫安坐在那儿。

  钟离扫了一圈,蹙起眉头:“大祭司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聊了什么?”

  “本体。”

  “聊出什么结果了没?”钟离收起结界。

  “流沙。”

  “……”

  乔希抬起眼睛,身形似琉璃脆弱,目光如宝石坚执:“流沙,解答了我长久疑惑。”

  “恭喜。”

  钟离不意外,毕竟大祭司是神使,什么都不知道才奇怪。都是长嘴会说话的家伙,多聊一聊,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嘛,他拾起揉皱的草稿图纸:“很漂亮,为什么不满意。”

  “本体不是本质。”

  “你悟了。”

  流沙是本体,洞察其本质,才能明白它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切都迎刃而解。

  “猫呢?”

  乔希从怀里掏出来:“风太大,怕它给吹跑了。”

  钟离:“……”

  风都吹不走你,它还能有事?看把猫惯的都不肯下地走路了,堕落啊。

  ……

  看着家里多出来的一人一猫。

  提纳里惊了。

  上一秒,提纳里还觉得乔希脆得跟玻璃似的,苍白虚弱,怕是活不久。下一秒,看到他趴在案前奋笔疾书,如痴如狂,便觉得不是活不久——是要死在今晚、专门死在自己家。

  什么仇什么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