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康安刚捡起针刀,一股极为阴冷的寒意就从指尖窜了上来,他有些错愕地收回手,针刀复又掉落在地,咣当一声,深褐的血迹散开了一些。
这跟触碰解药庐那具尸体的感觉极像。
他在齐鹤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一些大夫的用品基本都眼熟了——针刀是针灸的用具之一,午康安有些不明白,那人为何杀人要用针具?
这简直闻所未闻。
不一会,闻风而来的杜肃迎面走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师伯,您看看这个。”午康安将针刀递给他。
杜肃神色一变,抬头看看午康安,疑惑道:“针刀?”
“如果只是偷鸡摸狗的贼人,被发现了,随便拿屋内的玩意儿挡一挡我都是能的,勉强可以圆圆,可是萧肆的房间里不可能有这个,倒是珍藏了许多锋利的刀具。”午康安说。
他拿过针刀,指腹轻轻抚上刀刃上的血迹,熟悉的阴寒感又涌上来,午康安退开手指,分析道:“再者这针刀上有干涸的血迹,已经有人因此遇害了。”
“估计和镖局李信案有关,这气息别无二致甚至更烈,”杜肃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有人三番两头在山庄犯事,可谓胆大妄为,代理庄主也来了点火气,他甩下袖子,往火光更亮的捉拿现场疾步而去,“真是胆大包天,我倒要看看是谁!”
不过半盏茶时间,有几个小厮就跑回来了,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惊惧——镖局那事儿本就弄得人心惶惶,这次突袭更是弄得人人自危,他们小声议论着,大概是“人死了。”“被人一刀扎进了胸口,然后挣扎过烈就死了。”之类的话。
午康安掩在树后,侧耳静听,确定人死了之后,慢慢挪步到萧肆房内,那厮睡得正香,摊饼似的横在床上,打着呼噜。
他站了一会,忍不住踢了萧肆一脚,而后者只是翻了个身,呼吸声更加绵长,午康安轻轻啧道:“喝酒真能消愁啊。”
这时,有人在外敲了敲门,午康安微微垂眼。
甫一开门,午康安喊道:“师伯。”
更深露重,来人携来一身冷寒,细闻还夹带了淡淡的血腥味,看来是目睹凶贼后马不停蹄就往这边赶,手上的血还未洗去。
杜肃站在屋外,一改不久前的横眉冷目,已是一副倦极焉巴的姿容,他咳嗽几声问:“你今夜都在这候着萧肆啊?”
午康安点点头,又望望全无意识的醉鬼,无奈道:“今夜我们乘兴喝了点酒便晚了些回来,正好撞见了行凶之人,不然他很有可能惨遭毒手。但这明显蓄谋已久,难保没有第二次。”
“也好。”他沉默了许久,额上的纹路加深了一些,开口道,“那人死了。”
午康安诧异地抬起眉,迈去一步,又迟疑地停下,“怎会如此——”
“黑灯瞎火,也不怪你,毕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逃了。”杜肃抬脚走进,将屋门掩下,房内只从窗外挥动的火把上依稀照进一些光,杜肃走过来,将光捂严实了,郑重地对午康安说,“你对此有何头绪?”
午康安微微一愣,想了一番才道:“山庄弟子仆从众多,为何只找上了萧肆?他实在不起眼,就算失手也可以在屋内躲一晚而不是鱼死网破,虽然我的身份鲜为人知,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与我不无关系。”
杜肃点了下头,表示赞同,示意午康安继续说下去。
午康安凝眉深思半响,方继道:“但是我并不明白他们的动机,阴师本该与我毫无关系,与西谷那就差之千里了,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哎,再谈也难窥真相,今夜受惊了,早点休息吧。”杜肃拍了拍午康安的肩,收紧披风,恰好撞上跑来的弟子,耳语了几句就往走廊那头去了。
室内又重归寂静,火光渐渐黯淡,最终陷入一片浓黑。
午康安坐到床边,准备解衣而眠,可手摸上腰带就顿住了——红玛瑙戒指就坠在流苏上,他本打算装饰一二再送,但现在想想,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午康安顺手拿针刀割断了流苏,将戒指轻轻握在手心,垂眼笑道:“为何是针刀,真是显而易见啊。”
——
“人多混杂,恐有变故,你多安排些人照顾周家兄妹,”齐鹤淡声吩咐道,将一旁搁置的糖酥煎饼打包好,递给华采,“味道挺好的,也一并送去罢。”
“主子是自己不爱吃吧。”华采笑道。
齐鹤闻言一笑,浅浅抿了口长生粥,微微蹙眉,衷心说道:“不,味道是极好的。”
华采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放了一小包冰糖在桌上。
华采走后,齐鹤收拾好碗筷,手碰到那包冰糖,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舀了一小勺冰糖含在口中,淡淡的甜味在舌尖蔓延,他有些愉悦地眯了眯眼,随后步出客房。
天刚蒙亮,驿站就有多人走动,早摊也已开摆,推开窗就能听到响亮的吆喝声。
公子钰猛地推开门,暗自苦恼怎么又起晚了,手忙脚乱地往前走,一时不察撞上了刚踏出门的齐鹤。他抬头一看,那人恰好转过头,碎发抚过脸颊,清亮的目光如秋叶飘然落至,而他甚至未曾收起脸上的焦躁。
匆匆一眼间,公子钰下意识退后几步,抬手咳嗽了一声,抱拳道:“抱歉。请问公子也是要赶去衙门吗?”
齐鹤单手撑了下门框,站直身子,问道:“阁下也是?”
“是,正好可以同行。”公子钰顺口说道,齐鹤无意多费时间,摆摆手,正要婉言拒绝,又听公子钰笑着问:“应洲小吃以甜食闻名,我正好知道几家,相遇既是缘,处理完各自要事后,我请客,不妨聊一聊?”
齐鹤微微一怔。
衙门,万人空巷。
公子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挤人的盛况——还想进衙门?能摸到门沿都算谢天谢地了。四周也不乏其他门派的弟子,看着这副盛景也是有些摸不着情况。
“不是来认尸的吗?这些平民老百姓凑什么热闹。”当日与公子钰打斗的青山派大哥此刻也在这里,神色间蓄满不耐烦,握着弯刀的手暴起青筋——他确实不像什么良善之辈,但他很快就放下了手,转而上前去推搡拖拽相比之下瘦弱的百姓了。
公子钰忍不住嗤了一声,前不久还斯文儒雅的伪装瞬息碎裂成残渣,这还不然,齐鹤刚回头,他便嘴比心快道:“这头死驴怎么又来了。”话音刚落,他就去看齐鹤,两两相望片刻,公子钰平生第一次尝到尴尬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他再次咳嗽了一声,换上怒容,义愤填膺道:“他怎能欺负弱小,公子,咱们卸磨杀驴!”
真是句句不离驴。
公子钰走上前踹了一脚那人的屁股,趁其回头,一手臂勾住脖颈直直往地上一摔,地面都被这大块头一撞都扬起了一层灰尘,周边的老幼妇孺都惊叫着散开了。不像他以为的弱不禁风,齐鹤稳稳地站在慌乱四散的人群里,从头到脚都一派淡定从容,甚至有闲心地问:“青山派的掌门真是秃驴吗?”
公子钰挠头哈哈笑两声,连连道:“骗你的骗你的。”
“又是你!”那大哥此时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抬头瞧见熟悉的面容,已然怒发冲冠,抽出大刀,就要不管不顾地劈来。
众人忽地哗然,三人都一愣,往衙门那边看去。百姓挥着拳头,皆是一脸愤懑,往深处缓缓移动,怒斥声一层比一层高,到最后都抛了道理,破口大骂。
“周将军怎会中饱私囊!周家忠烈满门,丰功伟绩无需草民多说,应洲的子民都看在眼里,就凭你们的一言两语就能黑白颠倒?草民以及所有或多或少受过周家福泽的人,在此为将军申冤,请大人明察!”他们抗议。
“天子会主持公道!”他们高呼。
在这远离皇都却无限接近战火的贫瘠土地上,仁义道德已在口腹下沦陷的城内,甚至人人头顶还笼罩着不久前震惊江湖的“陈年旧案”的阴影,竟然还在为一个死人讨要早已微不足道的名誉。
这是齐鹤预想的情理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混乱中,齐鹤见到了华采,她提着食盒走出了骚乱,站在店铺旁打理衣裳。
她抬起头,与齐鹤四目相对,绽颜一笑。
“煎饼已送到。”
齐鹤轻轻笑了起来。
——
最终闹剧收场是源自周迁的突然现身。
周氏遗孤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不仅在场的百姓安静了下来,一些世家也被惊动,纷纷出面摆平骚乱。县府有意姑息,不过公然闹事的百姓还是暂时被捉去了大牢。
而这时齐鹤早已远离了衙门,伫立在风雨桥上,静静遥望前方无迹的狼烟。
“好一副盛景。”他轻声道。
公子钰站在不远处,听闻此言,有些愕然地望着他。
“不去衙门了?”
“应洲子民生于腐烂的泥地,无需我们再次亲身体会,去衙门也是领回尸体,别无其它。”齐鹤收回视线,缓缓走到公子钰面前,风扬起了他披落的长发,灯笼在身后碰撞,“讨要公道,无论是在天子脚下还是天子的目之所及,只能亲自出手,示威,拿刀还是执笔,倒是可以好生挑一挑。”
公子钰惊道:“齐公子?”
齐鹤微微舒颜,抬起手:“有何——”
“师兄!”身后有人高声呼道。
齐鹤猝然回首,却见一个本该远在苍南的人向他挥舞手臂。
午康安驾着蹑景,右耳上的狼牙耳环在马匹颠簸里肆意晃荡,英俊的眉眼隔着一道清河望过来,他瞧见齐鹤在桥上侧过头,脸上分明是诧异,他却只记得那一副美人凭栏倚的模样,笑得越发放肆,清朗的笑声跟随一人一马往这边奔来。
“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