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我【完结番外】>第101章 残局

  燕渺再次在忘尘峰上醒来时,不由得一阵恍惚。忘尘峰上一切如常,而这又让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她在忘尘峰上醒来,睁开眼便瞧见了槿秦。只是这一次,她睁开眼瞧见的不是槿秦,而是璧玢。

  璧玢眼眶哭得通红,似是哭了好几天了。可看到燕渺醒来,她却也没个好脸色,只是一言不发地把一块帕子丢到了她身上,又转头去给她取了一碗药汤,放在了她床头。红红也守着她,一直依偎在她身边,好似怕极了失去她。

  “师妹……”燕渺开口,嗓音沙哑。

  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璧玢也开了口,咬牙吐出三个字来:“我恨你。”

  燕渺闻言,不由得闭了嘴。她当然知道,璧玢这恨是因何而起。若不是她私自离开苍潭山去寻辛姮,槿秦又怎会追出去?也就不会……一去不回了。

  苍潭派怎么能没有槿秦呢?有槿秦在,苍潭派才有主心骨。她总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她总是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维持着苍潭派的平和安宁;她是个严师,却也真切地关心着这里的弟子,照顾他们犹如照顾自己的亲人……苍潭派怎么能没有槿秦呢?

  “对不起,”燕渺说着,垂下眼来,鼻子不由得一酸,“我对不起她。”

  “你喝药吧,”璧玢说着,声音里颇有些冷漠,“调理内息的。师兄说掌门有言,让你休息好之后就去禁苑拜见师尊。我还有事,先走了。”

  璧玢说着,便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可在她走到门边时,她却又停了下来,微微侧头说道:“若师姐回不来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说罢,她也未曾回头看燕渺一眼,便决绝地向外走去。

  燕渺听了,心中一阵苦涩。“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她想着,“如果被陷在那里的人是我,就好了。”

  她去古音之口,是为了找到辛姮。可到最后,她不仅没能带回来辛姮,就连她最敬爱的师姐,也丢在了那里。

  那长生不死之体就这样被困在了土阵之中,深埋于地下……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如果是我,就好了。”燕渺不断地想着。

  魔宫复雪殿里,辛姮也是一样的失魂落魄。她立在那里,满脑子依旧只有方才的那场混乱。至于云方王为何出尔反尔驱逐了她又寻她回来这种事情,她已无暇顾及了。

  熠然立在一旁,低声对辛姮说了许多好话:“主君,王上还是关心你的。你离开的第二天早上,王上便撤了那道旨意。知道你有难,王上便立刻派我带兵出去救你。王上那时只是在气头上,主君也不该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辛姮却依旧只是沉默不语。

  “姮儿,怎么不说话?”云方王坐在她那玄色的王座之上,问着。灯光昏暗,谁也看不见她的神情。

  “无话可说。”辛姮冷冷地答道。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是怎样去世的吗?”云方王问。

  “不是她。”辛姮十分笃定地说着。虽然燕渺并没有给她解释清楚,但只要燕渺否认了,她便信她。

  “那也是昆吾氏!”云方王急得狠狠地拍着她王座的扶手,好好的王座硬是被拍出了一条裂缝。

  “王上以为我还会在意吗?”辛姮仰头问着,又直接跪了下来,道,“王上要辛姮做什么,直说便好,大可不必编这些话来,用各种手段,拐弯抹角地逼我去做!”

  “你放肆!”云方王一怒,一抬手,隔了些距离的辛姮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

  辛姮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仍是看似恭敬地回答着她:“但听王上差遣!”她直视着云方王,虽看不清那阴影里她的面容,但她仍是直视着她。她已不再畏惧了。已失去了敬意,又谈何畏惧呢?

  云方王看着她这眼神,不由得一愣,转而竟又叹了口气。“浑身上下,就这点倔劲儿,随你娘了,”云方王说着,又抬手虚扶一把,道,“起来吧。”

  辛姮站了起来,却依旧不发一言。云方王看着她面容,又摇了摇头,道:“姮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孤要你做的事,都是你娘的遗愿。孤或许是对你有所隐瞒,但绝不会伤你。”她说着,不由得一顿,这才道:“因为你是你娘唯一的血脉。”

  辛姮听了,不由得冷笑。云方王以她母亲为借口来逼她做事,她也会搬出母亲的名头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若她母亲知道,不知会作何感想?

  “下令说魔族皆可诛我的也是王上,将我打得遍体鳞伤的也是王上,伤我所爱的也是王上……王上却说,不会伤我?”辛姮质问着。

  云方王沉默一瞬,又答道:“只是不想让你对不起你娘。”说着,云方王看向熠然,道:“带她回去吧。没孤的命令,不许她出府。这次,可要把她看住了。”

  “是。”熠然应道。

  辛姮没有说话,转头就走。云方王垂眼看着辛姮离开,也是沉默不语。可待辛姮离开后,她却又不自觉地咳了两声,抬手捂住了胸口。

  那个燕渺,还真是不好对付。

  魔兵所到之处,便是四方镜所照之处,也是云方王的法力可直接施达之处。只是透过四方镜施法,损耗灵力是正常施法的两倍。方才与燕渺一战,她的灵力已发挥到了极致,如今刚刚收力,还未完全恢复,正是说话都累的时候。

  她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她接到了辛碣的求救信。古音之口莫名其妙地破开已经七年了,她知道天庭一定在时刻关注着这里,因此她也谨慎地选择了没有带太多的魔兵,只带了二百魔兵便出界前往了昆吾山。可她到了昆吾山时,已太迟了,昆吾山到处都是大火刚刚燃烧过的痕迹,还有些雷电劈出的焦土。而在血腥味最重的地方,她看到一群昆吾氏和天庭的残兵败将正将一个火圈团团围住,却又不敢向前。她眼尖,一眼便瞧见那火圈里是一个孩子,一个不再有心跳、不再呼吸、几乎死了的孩子。

  “那是她的孩子,”云方王一愣,却又着急起来,“那她呢!”

  跟着她去的熠然忙安抚道:“王上稍安勿躁,主君定然安然无恙。”

  云方王已顾不得许多了,她直接落在了地上,却也在地上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镇国将军。而且很明显,她是死于昆吾氏的术法。“辛家妹妹……”云方王眼圈一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熠然见了,也是一怔,又低下头来,悄悄掉了两滴眼泪。

  “辛家妹妹,你这是,何苦呢?”云方王说着,握紧了拳头。若非为给云方国报仇雪耻,若非为了她的宏图大计,辛碣又怎会强破古音之口,最终却被古音之口的狂风卷出魔界,法力尽失,下落不明?古音之口再次莫名其妙破开之后,云方王便寻了妖物暗中查访辛碣的下落,可却一无所获。八年了,终于有了她的消息,却不想再见时,竟只能看到一具尸体。

  “这是……魔?”有天兵天将见了她,警惕起来,忙喊道,“是魔兵!”

  说着,便要做出防御攻击的姿态来。

  云方王正是伤心之时,忽见这群人将矛头对准自己,一时震怒,狠狠挥手一打,便震飞了许多人。“不自量力,”云方王咬牙说着,又抬起手来,“孤今日便要让你们知道,伤我将军,是怎样的下场!”

  昆吾氏和那些天兵天将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才刚挺过了一个发了疯的孩子,便又有发了疯的魔族找上了门来。更何况,这不是寻常的魔兵犯界,而是魔王之怒。

  已被重创的昆吾氏和天兵天将根本无力抵抗。不过片刻,整个昆吾山便恢复了一片死寂。

  这一次,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是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王上,都死了。”熠然把四处都检查了一遍后,说。

  云方王点了点头,却因这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仍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栗。熠然则走到了辛碣的尸身旁,跪了下来,垂泪道:“主君不愧是主君,一贯的神勇。纵使法力几乎尽失,她还是能将昆吾氏和天兵天将重创至此。”说罢,她已是泣不成声。

  云方王闻言,转头看向辛碣的尸身,又忙抬手把刚流出眼眶的泪水拭去,扭头看向了地上那孩子。她凝视着那孩子,走了过去,挥手灭了这孩子周围的火圈,破了她周身的结界,又蹲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这孩子的面容,却又眉头一皱:“一点儿也不像她。”

  她说着,却不觉伸出手来,抚上了那孩子的面容。她看了一瞬,便又站起身来,对熠然道:“给她母女二人收尸吧,我们回魔界。”说罢,她背过身去,也不忍再看。

  熠然听了,也不舍得假手于人,便将这母女二人的尸身放在一起,自己上手为这母女俩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在整理昆吾姮着装的时候,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又忙对云方王道:“王上,有信!”

  云方王一听,连忙回过头来,只见熠然正双手捧着一封信,显然是刚从昆吾姮怀里掏出来的。云方王连忙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这信封,又屏退了左右,只留了熠然一人。她打开这信件,只见里面是从书上撕扯下来的几页纸,和辛碣的一封亲笔信。云方王顾不上去看那书页,只忙打开了那信。一打开这信,辛碣的面容便跃然纸上。

  “王上亲启,”纸上的辛碣说,“臣当年破古音之口后,法力尽失,流落人间,幸得昆吾临搭救。昆吾临属意于臣,瞒而不报,私留臣于昆吾山。臣将计就计,以身相许,以避天庭,欲待灵力恢复便回魔界复命。然,昆吾氏久居深山,藏书颇多,有许多秘闻禁术而不见于外者。臣日夜观之,受益良多,陡生一计,遂长住于此。又一年,臣诞下一女,名曰姮。姮兼有神仙人魔血脉,古音之口不攻自破;又以其天性聪颖,少加教导,即可成材,为我王所用。臣本欲待灵力恢复便携姮同归魔界,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天庭竟发兵昆吾。臣自知不能敌,昆吾氏也必然弃我母女自保,唯有冒险求援,望王上护她周全。无他,只因信后术法,唯姮可用;信后法器,唯姮可寻。臣自知无缘再见王上,唯愿姮承我遗志,效忠王上,为我解王上之忧。臣今将死,虽感慨万千,然所念者,不过当年寒屋下相依之情而已。数百年舍生忘死,是为忠……辛碣敬上。”

  信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可最后那句话却被一笔涂掉。想来是写得匆忙,竟没有改好便塞进了信封里。云方王细细地辨认着这后面的字迹,却忽然心头一震。

  “……亦是为情。请王上恕臣僭越之罪,许臣再唤一句,雩卿。”

  雩卿,是云方王的闺名。自她即位后,便再无人这样称呼过她,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姓名了。如今,她握着这张纸,手却不自觉地发抖。

  当年魔界战败,云方国被各国欺凌,一时大乱。她堂堂王族不得已四处躲藏,在乱世中苟且偷生。那时,辛碣便陪伴在她身边了。二人看着年纪相仿,但辛碣那时不过才十多岁,雩卿却已有几十年的修为了,因此,竟是她照顾辛碣更多一些。二人在那乱世之中相互取暖,到最后,竟是谁也离不开谁。

  后来,辛家平定云方国内乱,云方王族受创严重,雩卿竟成了王族子嗣中最年长者,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王位。那日在魔宫之中,她刚把云方殿改了名字,辛碣便进来了。

  “辛家妹妹来了。”云方王笑着说。

  “复雪殿?”辛碣有些疑惑地看着那牌匾。

  “取复仇雪耻之意,”云方王说,“你来做什么?”

  “雩卿,”辛碣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想了很久了,可总是觉得时机不对。如今,国内初定,我想,也该说了。”

  云方王本来正低头看着奏折,听她这话古怪,不由得抬头看向她,却见她眼中还闪着泪光。云方王一下子不自在起来,她大概猜到辛碣想说什么了。这么多年,辛碣待她越来越不同,她是能感觉到的。

  可她却只把她当妹妹,再无他想。

  “辛将军,”云方王又低下头来,却改换了称呼,“你还是不懂这复雪殿的含义吗?孤如今,可没有那么多心思想别的事了。”

  “雩卿……”辛碣忙唤了一声,她想让她把话听完。

  “孤如今是云方王,”她抬头,对着辛碣微笑道,“辛将军还是注意些言辞吧。”

  辛碣愣了一下,看着云方王的眼睛。她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呢?今时到底不同往日了。“是,王上,”辛碣低了头,“臣定竭尽所能,解王上之忧。臣,告退。”

  那以后,辛碣再没唤过她“雩卿”。哪怕是在遗书里,她想如此唤她,却也硬生生抹去了。

  “你这是何苦……”如今,云方王看着那封信,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心中不断地想着,“你这是何苦,何苦……”

  想着,云方王忍泪伸手拿起了信后附着的那几张书页,打开一看,竟是昆吾氏记载的一种秘法,和一种法器。“召灵……苍潭派……法器……”云方王只粗略地将这几页纸看了一遍,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不由得发了一会愣。直到熠然小心翼翼地轻唤她,她才回了神来,却见熠然一脸的忧心忡忡。

  “怎么了?”云方王问。

  熠然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塔:“方才有许多鸽子从那石塔中飞出去了,应当是求援的。”

  云方王一皱眉:“昆吾氏不是都死光了吗?”

  “的确如此,可或许就是因为如此,那些鸽子才会飞出去。”熠然说。

  话音落下,昆吾山内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山体都为之一震,忽有无数火苗从地底冒出了尖。这是已死的昆吾氏的复仇。守了太多秘密的仙家,总是喜欢玩这种把戏。通风报信,再同归于尽。

  熠然一时有些慌了,却见云方王不紧不慢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件,又把这信揣进了怀里。随即,云方王如同在发泄一般一掌拍在地上,竟生生扼住了这昆吾氏最后的阵法。

  “王上!”熠然惊呼一声。熠然也是修这火系术法的,见昆吾氏阵法一眼,她便知道这阵法强劲,绝非一人之力能敌。她说着,便要带着魔兵一同应对。

  可她刚要上手,却被云方王伸手一拦。接着,只听云方王一声怒喝,地下地上两股灵力猛烈撞击,迸发出的气浪直将熠然弹开。昆吾山上许多巨石被震裂,轰隆隆地向下坠去。而云方王口中也喷出了一口血来,一下子支撑不住,向前倾倒,所幸她用一只手扶住了地,维持了她身为王者的威严。

  “王上……”熠然大惊。以一人之力对抗这等阵法无疑是极其伤身之举,云方王应当也明白这一点的。可她却拦着自己,执意一人对抗。

  疑惑只是一时的,很快,熠然便明白了云方王的心思。她的确是在发泄,不过片刻之间,她已是泪流满面。方才一直忍着的泪水,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孤没事,”云方王说着,迅速抹去了脸上泪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但熠然知道,她在说谎。这般损耗灵力,怎会没事?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怎么能不外传?

  “你有办法的。”云方王补了一句。

  熠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云方王的意思,默默点了点头。

  “这孩子还能救活吗?”云方王问着,眼睛却都不抬一下,只又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熠然闻言,有些疑惑,她脉搏呼吸都没有了,怎能再救活呢?正疑惑时,只听云方王又问:“心脉可全?”

  熠然闻言,连忙检查了一下,又道:“心脉完好。”

  “那便能救,”云方王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带她回去,孤来救她。”说着,她又瞧了瞧地上的孩子,道:“从此以后,这孩子不姓昆吾,她姓辛。”

  说罢,她便让魔兵带上了辛碣和辛姮,急忙离开了。只是,他们走得太过匆忙,竟完全忽视了辛姮手边的那一节充满了灵气的朽木。而就在一个时辰后,那朽木竟渐渐发展成了人形,有了自己的身体和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