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椋的印象里,舞厅隶属上个世纪的时髦。万松岩古板到同样不属于当代。把舞厅当作服装海洋里唯一漂浮的船板的万松岩,如释重负后兴高采烈地踏上楼梯。

  那时候卷发的老板出来开门。她随意将大门的铜钥匙抛给万松岩后,像个幽灵一样闪身进了舞池。两个人跟着她的背影来到到留声机旁。

  按按键像要把它们摁进地球另一端的老板,以简短的语言带他们了解了基本的操作。短短几句话让她不胜其烦,差点连收款方式都忘记讲解。因为:“我要去吃饭。”

  她说:“如果你们走的时候没有人来,就把钥匙放到门口的花盆里。”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老板的不负责任使得留在舞池的两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程椋才感叹道:“她对我们真放心。”

  “北城的居民之间都很熟悉。”

  万松岩说,“也不会诞生出第一个坏人。”

  貌似对于留声机的操作驾轻就熟的万松岩,没有让程椋等待过多的时间。没多久后掺着杂声的音乐从喇叭里流淌出来。熟悉的前奏却使得程椋耳目一新。那是首常见于圣诞节的英文歌曲,伴奏的声音像麋鹿轻盈地踏在雪地。

  程椋承认自己有着发达城市劣性的自大:“我以为会是《难忘今宵》。”

  万松岩对他有求必应:“确实有这首,你喜欢的话我为你调出来。”

  “不用了。”

  走到舞池中心的程椋,感受出的实则是不同于他刻板印象中的寂寞。万松岩跟上了他的脚步。那两个号称都是偶像出道的人,孤立无援地站在舞池里,活脱脱成了两块木头。

  程椋才意识到他的短板:“我不会跳交际舞。”

  万松岩说:“我会。”

  某天参与话剧的公演而忘记选课的万松岩,盯着院里仅剩的一门交际舞课缄默无言。当他一身化学药剂气息地抵达舞蹈房时,平时在路上见到他会抛媚眼的同学们,此时纷纷抛来白眼。

  “Mr.Wan.”

  [万先生。]

  他们的舞蹈老师善解人意,“Your perfume smells very unique.”

  [你身上的香水味道很独特。]

  “没有实验课的时候,我才会有舞伴。”

  本该翩然起舞的两人,不知道怎么双双坐在了舞池的边沿。万松岩为程椋描述的是地球另一端的故事,中后期的部分是好心的老师成为了万松岩的舞伴。完全遗忘了练习生时期舞蹈功底的万松岩,甚至顶替了助教的角色。

  以至于期末时,他得到了惊人的分数,“比方说九十分里面,有八十分都是老师打给我的同情分。”

  程椋忍俊不禁。万松岩以他的耳廓顺延至他嘴角的笑意。他对程椋说:“但我应该可以教你。”

  回归原位的程椋,与万松岩面对面地站立。万松岩向他递来的手却触不可及,仿程椋正相隔时空,安慰交际舞课堂上落单的化工系学生。

  “我们开始吧。”

  程椋心一横,搭上了他的手。

  然而万松岩实际的授课水平,让程椋发觉他们老师是多么仁慈。好端端的交际舞,成了他们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手上功夫不到位就算了,脚步也凌乱至极,像一场拙劣的摔跤比赛。

  “你们的老师是菩萨转世。”

  程椋极其不满,“你踩到我一共五次。”

  万松岩心虚不已:“不要数我踩了你几次。”

  他以受过专业训练的身份告诫程椋:“数节拍。”

  在音乐循环播放的第三次,他们两个人的跳舞的姿态才勉强矮上交际舞的边。身心俱疲的程椋,一定无比感谢第一个发明刀群舞的男团,至少让后人乘凉的程椋,在舞台上不用对他们的粉丝示范如何躲避一场踩踏事故。

  “我们喊口号。”

  程椋终于决定改变些什么,“一我右脚向前,二你右脚向前。”

  留声机无休止传播的圣诞祝福,铃铛摇四下他们共进一步,本该一派和谐的交际舞偏偏跳得像广播操;幸亏不再有人员伤亡。

  好不容易提升等级的程椋,冒出了新的想法:“我们像电视里表演的一样,我拉着你转圈。”

  万松岩的顺利毕业,不可避免的是将选修课作为了专业课的肥料。他僵直的舞步与出道时公司宣传的全能ACE极其不相符,程椋被迫拥有了塞翁失马的心境,甚至庆幸于他中途的放弃。

  程椋将手举起,以手掌为界限,为万松岩划分出旋转的空间。然而万松岩的个子比程椋想象中高出太多,他的头发挠着程椋的手。像公主动画片里旋转的万松岩,将舞池的魔法施加在程椋身上:“轮到你了。”

  程椋才生硬地放下他始终扯着万松岩袖管的另一只手。

  “一。”

  万松岩替他喊了向前的口号。

  然而程椋往前迈进时,万松岩却没有如约后退。他始终带给程椋他们正立于悬崖上的错觉;从来都仿佛无路可退的万松岩按兵不动,而以经验操控舞步的程椋几乎撞进他的怀里。程椋急忙后退,他不可避免地踩到了万松岩的脚。

  那时的气氛相当诡异,程椋认为自己闻到了属于老旧舞厅不可言喻的气味。同样陈旧的回忆里,万松岩向他皱着眉头的舞伴道歉:“The dance class comes after the lab class.”

  [舞蹈课在实验课之后。]

  “没关系。”

  程椋不知道是对谁说话。他局促至极,“没关系。”

  身上没有化学药剂味道的万松岩,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香水后调。程椋擦着他的前胸转圈;布料摩擦的声音清脆动听,转完圈后程椋豁然开朗:“以田斯签人的眼光而言,你不应该一直落单下去。”

  程椋的疑问源于万松岩所遭受的打击,所幸在五年之后对万松岩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他调侃起自己的专业:“下次有机会,带你参观我们的实验室。”

  他自嘲地一笑:“没有人想和我们系里的学生约会。”

  “你不用谦虚。”

  程椋毫不留情,“我知道你在国外同性恋杂志上,年年被票选为‘最想约会的男人’前十名。”

  万松岩迟疑了一瞬:“这很正常。”

  程椋摇摇头:“这不正常。”

  女歌唱家的唱腔跌宕起伏,歌颂圣诞节的高潮接连不断。以圣诞歌曲支撑出圣诞记忆的万松岩,看见任何时空里在他面前展现洁白羽翼的天使。他不作任何铺垫地对程椋说:“因为我是同性恋。”

  显然那次醉酒的记忆只属于万松岩。面对万松岩突如其来的出柜,程椋只能保证自己尽可能不带立场。试图把一切常规化的程椋,理直气壮地问道:“所以呢?”

  “没有所以。”万松岩却如释重负,“太好了,我以为你会因此讨厌我。”

  “本来也没多喜欢你。”

  程椋扭曲的五官诉说着他的不屑,“谁会在乎你。”

  女歌唱家在歌曲当中挤出时间休假,使得程椋和万松岩再度与麋鹿步入间奏当中。出柜后的万松岩实则步入了程椋的房间,只是程椋并不知晓自己同样身处其中。万松岩仍拉着程椋的手:“旋转之后应该做什么?”

  “是你教我跳舞。”程椋诧异道,“你居然问我。”

  万松岩笑道:“我是尊重你的意见。”

  当背景音乐进行到第二部 分时,舞池中恢复了以往的秩序。自由的交际舞被他们跳成生硬的广播操,比机器播放的音乐更为规律的是他们的口号,不断的节拍主导着交际舞的进行。

  穿插其中的是万松岩的疑问,在程椋听来却显得异想天开:“说起来我们是不是朋友?”

  “不是的。”程椋说,“我们不是朋友。”

  万松岩转瞬即逝的疑问令程椋匪夷所思:“我说什么,事实就会变成什么吗。”

  万松岩略显迟疑地点头。

  我有这种能力?程椋诧异不已。

  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程椋,会想起时常出现于低阶英语课本上的对话。他将它重现与他们的交往中:“万松岩。”

  他说:“我宣布,我们是朋友。”

  简短的几个字令程椋感到头皮发麻,万松岩却表现出了与他截然相反的欣喜。程椋近乎看见一只巨大的金毛狗奔向自己——是万松岩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记。

  突如其来的吻让程椋惊恐不已,他冲破节拍的拘束,踉跄后退:“你在做什么!”

  万松岩忽然愣住了。而后他充满歉意地挠头:“是我一下子没有转换过来。”

  他说:“在交际舞课堂上,大家往往以亲吻额头表示友好。”

  但是万松岩的真情流露在程椋看来尽显拙劣;他无懈可击的发言又令程椋无从下手。程椋没有办法以白痴二字谩骂他的新朋友。他板着脸对万松岩说:“过来。”

  时常打破自己底线的程椋,那时略微踮脚。他吻上了万松岩的额头。

  “我们是朋友了。”

  更像在安慰自己的程椋,荒唐地重复,“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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