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之前,程椋打开手机,把所有软件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看见工资进账的消息。

  他发信息询问叶哥时,叶哥并没有因为凌晨的时间怠慢程椋。

  叶哥耐心地回复:人家是正规的省级电视台。你参加节目在月末,工资并到下个月月中一起发。

  然后他看见程椋愚蠢的提问:工资发不下来,怎么租望江壹号呢?

  半夜三更,全然不顾是否会打扰到妻子的叶哥,特地甩了条语音骂他:“祖宗,你真的是我祖宗!你和万松岩开始合作,公司觉得我们有前途,给我们拨的经费比平时多,懂不懂?”

  同样托万松岩的福——没过多久,程椋接到了一期杂志拍摄的邀约。即便拍摄是和万松岩一起进行,但是程椋依然觉得是杂志主编慧眼识得沧海遗珠。

  这次程椋能进化妆间了。

  化妆师在业内十分著名,只有刻板印象里“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才轮得到他上手。

  程椋没想过自己能享受如此待遇;尽管此时他脑海中想的是五年前自己同样家喻户晓,心里却依旧诚惶诚恐。

  好在化妆师并不势利。他替程椋做妆前保湿时感叹:“这么精致的脸,稍微上点颜色就很漂亮了!”

  尚不等程椋喜上眉梢,化妆师下一句话便是:“松岩弟弟天天健身,体力是不是很好?”

  程椋并不知道这两句话存在什么因果。然而化妆师对于程椋的善意,勉强抵消了提及万松岩所产生的怨念。不明所以的程椋,依旧善意地回答道:“坚持锻炼,体力确实会变好。”

  “那你有福啦。”

  程椋竭力抑制住的震惊,在他四分五裂的面膜上可见一斑。化妆师笑他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重新为他拆了一袋昂贵的面膜。作为白白糟蹋刚敷没多久的上一张面膜的补偿,化妆师又问他,“你是有什么独门秘籍吗?”

  程椋的辩驳显得苍白无力:“我和他是合作而已。”

  “他对你这么好,周年刊都肯分你。”

  化妆师似笑非笑,“合作而已。”

  再次作为程椋救世主的万松岩,此时敲门进来。化妆师和他好像交情不浅,见到他来兴高采烈:“我的松岩弟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万松岩与他拥抱问好:“久等了,抱歉。”

  被化妆师丢在一旁敷面膜的程椋,看见唯二的椅子正好在自己身边。惊恐再次涌上程椋的心头,他趁万松岩还没入座,把另一张椅子尽可能往边上挪了一些。

  没有纠结布局的万松岩,顺其自然地远离程椋坐下。他庞大的团队在今天只来了两个,终于不像上门讨债。Olivia张估计去见杂志主编,剩下男助理留守化妆间。

  男助理说:“程先生,昨天的盒饭很好吃。谢谢你。”

  程椋强颜欢笑:“还是谢谢你老板吧。”

  他们即将拍摄的是时尚杂志EUDAA开春以来第一期,又恰好是它被引进国内的二十周年纪念刊。相当重视的主编找到万松岩,相当善良的万松岩买一送一,把程椋一起引荐给主编。

  纵使编辑部怨气通天,却也无可奈何。

  参与过海外EUDAA的拍摄的万松岩,成片发布后,再刻薄的时尚评价人都纷纷叫好。他们称赞得益于万松岩的迷人气质,将EUDAA拔尖至无法超越的档次。

  换言之,只要能够请到万松岩本人来拍摄,不论他附带多少程椋,都算EUDAA走运。

  妆造相对简单的万松岩,辅助地上点阴影即可。在他能自由活动时,程椋还被化妆师拉去完善妆面。两人不属于同一类型,一个像雕塑,另一个像油画。

  而后万松岩先去天台熟悉拍摄场地,他和化妆间内的众人告别后上楼。

  落单的程椋引起化妆师的注意,他回归了对于程椋的调侃:“松岩弟弟是不是很帅?”

  苦于正在修饰眼睛,只能维持木头人形态的程椋,努力挤出二字:“一般。”

  他严谨地补充道:“很一般。”

  “万松岩应该就吃这套。”

  化妆师笑得开怀。为了不让楼上的万松岩等待太久,他加快了为程椋打扮的速度。

  拍摄地点在天台,借短暂的夕阳时间充当背景,每一秒都珍贵。

  还未到正式拍摄时间,万松岩已经在拍摄场地上站好。记忆里那个校服的内向高中生正在离去,取而代之的是独当一面的英俊影帝。夕阳为万松岩镀上一层金边,程椋愣了好久才认出他。

  尴尬撇开目光的程椋,腹诽万松岩留洋几年忘了本,团队精心为他打造的人设而已,居然假戏成真。好像得的不是影帝,是皇帝。

  “程椋。”

  所幸万松岩窥探不到他内心的想法,依旧能够保持温和,“你要来这里看看吗?”

  程椋觉得自己应该果断地拒绝,再回神已经处在万松岩身边。他与万松岩并排站在天台的边缘,俯瞰黄昏中的城市风景。

  万松岩的声音合在晚风里传来:“好久没有回来了,H市还是很美。”

  没有搭理他的程椋,心说您在国外真叫一个风光。

  那边的摄影师与指导准备完毕,请两位艺人开始拍摄。

  指导原本笑容可掬,看到程椋立刻垮了嘴角。程椋这种级别的糊咖,连身边的影帝都无法将他照亮;简直无法想象周年刊的销量究竟有多低。

  指导和摄影串通一气,都不想让程椋和万松岩有互动。他们指挥万松岩站在前,程椋在后,四只眼睛盯着万松岩拍完一顿,成片里万松岩无可挑剔,可惜后面还跟着程椋。

  曾经因为拍摄无死角被粉丝称为等身立牌的程椋,如今优点摇身一变成缺陷,不但扎眼,而且和万松岩仿佛隔了一个次元。

  “程先生。”指导说,“你能稍微放松一些吗?”

  第二轮的拍摄当中,努力放松的程椋,触到万松岩还是像触电。程椋面对镜头极其僵硬,巴不得脚下出现一个大洞,好像掉下去就不用继续拍摄。

  幸亏这段没有上到热搜,仍谁看两人之间都不熟。

  显然拍摄依旧不尽人意。两人下来休息时,指导把万松岩叫到一旁,向他倾诉自己的不满之处。思考片刻的万松岩,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我去和程椋沟通。”

  望向两人贴在一起的背影,指导重新将苦水倒给姗姗来迟的Olivia张。Olivia张经过合同一劫深有感受,甚至对整个Turquoise都没什么好印象,由此觉得指导小姐非常专业。

  摄影师却翻回前几张照片:“这个没有名气的爱豆确实帅,他是爱豆的话应该算顶级神颜。”

  指导和Olivia张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程椋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和万松岩共处的每一秒都是折磨。

  “我太久没有工作了,一下子没办法适应。”

  程椋为自己找了一个勉强称得上借口的借口,“你如果介意,就赶紧换个合作对象。我们公司比较人道,最多象征性收点违约金。”

  以微笑拒绝程椋想法的万松岩,安慰他道:“他们要拍夕阳,因此会着急。”

  他说:“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

  今天日落的时间好像格外漫长。程椋享受片刻初春偶尔温暖的傍晚;代价是不顾及万松岩的感受,让他做自己的挡风板。

  ——代价是万松岩真的长大了,程椋从此失去以前的万松岩。

  六年前他们初遇,扮演挡风板角色的是程椋。

  那时程椋不到二十岁。高中时期的课余时间,不务正业的程椋,跑去漫展扮演角色,不料迅速出圈爆红。

  毕业后无所事事的程椋,等来星探上门问他愿不愿意做艺人。程椋听完一通忽悠还在犹豫期,经纪人叶哥大驾光临。叶哥列举出几位耳熟能详的当红艺人,声称都是他一手带过来的。

  把企划书展示给程椋看的叶哥,说这次的Turquoise男团是大企划,公司格外重视,用不了多久就能火遍大江南北,人尽皆知。

  程椋依旧在犹豫。Turquoise一签就是八年。出道后一飞冲天亦或细水长流的命运,程椋都能够接受。最怕一事无成却又无法解约,平白无故浪费大好青春。

  同样犹豫的还有万松岩。他在省级英语演讲赛中夺得一等奖后,凭借外貌以及不凡谈吐,彻底出圈了一次。据说街舞、合唱甚至器乐领域都小有成就的万松岩,不知道是谁有本事把他挖过来。

  都有爆红的潜质的两人,碰巧都不想留下来。叶哥好说歹说,请大家一起吃了顿饭。

  刚下课就跑来的万松岩,身上校服还没换。他见包厢内只有憨笑的叶哥,二话不说摊开作业本奋笔疾书。

  好歹有一个女儿的叶哥见状,根本不忍心打搅他。只好在一旁尴尬地搓手。

  说是早就出发的程椋,最终迟到足足半小时。他到包厢看见唯一的靠谱人士是叶哥,随口赋予了边上高中生新的身份:“你儿子这么大了?”

  叶哥冷汗热汗流了一背:“这是你的队友。”

  万松岩的抬头时机非常不巧,他看见的是程椋的背影。此时程椋正往衣架上挂围巾与厚外套,没注意到投射在后背的目光。

  得知学生是他同事后的程椋,未雨绸缪策划着跑路。他没料到娱乐公司比自己想象中还离谱,找了个不比亲弟弟大多少的孩子当他的队友。

  早知道宁可不蹭这顿饭。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坐到餐桌旁的程椋,喝水间仔细看了万松岩一眼。从头到脚稚气未退的万松岩,令程椋觉得荒唐之余,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悄悄感叹青春实在是好。

  然而万松岩无意间的抬头,令他们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万松岩把目光打落在面前的玻璃杯。随后他调整了坐姿,拘谨地自我介绍:“我是万松岩。”

  可惜他的名字自程椋的左耳朵进,一秒不停留就从右耳朵里出去了。程椋无暇顾及是万松岩抑或千松岩,他更在乎主菜吃什么。

  他敷衍地打发道:“我是程椋。”

  上菜期间,叶哥讲解起公司给两人的优待之处。

  在保证两人都能成团出道的情况下,对于程椋,公司同意他成为练习生时,也可以继续漫展的工作。

  对于万松岩,公司同意减轻他训练的负担,一切以学业为重。且无条件同意万松岩回去备考至高考结束。倘使万松岩有继续上大学的意愿,公司也不会逼迫他全职做偶像。

  还是学生的万松岩,没有资格掌握自己的命运。叶哥表示完全的理解,甚至语重心长地劝他一定多和父母长辈多商量。

  依葫芦画瓢的程椋,也说自己要回去商量。

  没讨论出任何结果的饭局,草草收了场。散场后程椋和万松岩一起离开。他们共同进电梯、共同出餐厅大门,朝着共同的方向迈出第一步——程椋不乐意了。

  他隐隐觉得同路的学生会限制他的自由,譬如仗着自己没有成年的劣势,叫程椋扮演保镖护送回家。

  于是程椋和万松岩告别。程椋很洋气地说了英文,万松岩则郑重地说:“再见。”

  天知道程椋就是为了不想和他再见才说拜拜。

  其实与万松岩同路,却故意分道扬镳的程椋,预备在周围闲逛几圈,迷路了再坐车回家。

  但是在两条街外的车站,程椋看见一只脚已经迈上公交车的羞怯少年。

  他们再见了。

  程椋不记得万松岩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动机,好像当时他被命运的齿□□控,强行扭正他偏离的轨道,逼迫他在人生的考试中抄写正确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万松岩留下。

  快速往前迈了几步的程椋,浮上夜色。他对那个背影叫了一声:“弟弟!”

  万松岩沉在黑暗中。没有回头的万松岩,停住了动作。在司机的催促声里,他却选择留在车站。

  世界上唯一运动的公交车消失在最后一盏路灯旁。世界泡在夜的海里,没有水流,时间也是静止的,周遭万物都退出舞台,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我不是弟弟。”

  万松岩等程椋小跑上前才说,“我是万松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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