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皊想起来了。

  他和妈妈出去旅游的时候, 因为找不到人跑到了街上,有个脸色很冷的陌生哥哥陪着他,一直等到郁茉接了电话找过来才离开。

  那个哥哥好像真的给他写了一串号码。

  郁皊垂着眼睑, 睫毛又密又长, 眼神有点躲闪。

  只是时间太长了,当时的郁皊被妈妈带回去之后就倒在床上睡着,也不知道便签放在哪里了。

  郁茉收拾东西的时候应该把东西塞进行李箱里了, 但回国后没多久就碰上意外。

  宣闻天在外面的情人显怀,按耐不住主动找上门, 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郁茉被气到疾病发作。

  正巧, 家里的保姆都不在, 郁茉挣扎着打翻了药瓶, 还有一通没接通的电话。

  郁皊不可遏制地回想起那个下午。

  模糊的记忆里, 他被司机送去钢琴老师家练琴, 在钢琴室里反反复复练曲子。

  老师很严格,就在旁边看着他, 而郁茉给他配的手机就放在椅子上的包里。

  等他下了小课, 司机就慌慌张张跑过来跟他说家里出事,要他赶快回家。

  郁皊懵了, 还是钢琴老师陪着他一起回去的。

  再后面……

  郁皊就记得不太清楚, 只是跟在大人身边, 死死攥着手机。

  那通电话是打给他的。

  如果当时电话能及时接通……

  酸涩感蔓延上来,潮水一样侵蚀郁皊的心脏。

  如果他能偷会懒, 而不是一个劲地在老师的指导下练琴, 包也不打开, 今天的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至少郁茉不会那么年轻就离开。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也不可能因为他追悔莫及而扭转现实。

  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意外, 环环相扣,非人力所能及。

  但郁皊还是很难过。

  在他被当成累赘踢来踢去,一个人搬家一个人吃饭的时候。

  一切都始于“如果”,也以“如果”为句号。

  “郁皊?”

  “怎么哭了?”

  肩膀上传来力道,郁皊眼前晃了晃,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眼帘湿润,潮湿的水液沾湿脸颊,略显粗糙的指腹刮过眼圈,郁皊才发现自己哭了。

  眼泪被一只手抹去。

  动作很轻,也不冒昧,温热的手掌托着他尖细的下巴,轻轻贴在脸颊上。

  长大之后郁皊已经很少哭了,也不吭声,只是安静地流泪。

  但有人给他擦眼泪还是头一回。

  “哭吧,”掌心里肌肤触感柔软细腻,司行昭给郁皊擦掉眼泪:“还有一会才到。”

  郁皊吸了吸鼻子。

  他不想哭,更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哪怕这个人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想哭……”

  郁皊往后缩了缩,躲开司总的手,欲盖弥彰似的低声反驳。

  司行昭:“嗯。”

  他给郁皊递了纸擦脸。

  郁皊从这声“嗯”里听出点别的意思。

  有点丢脸。

  司总刚刚还在和他说小时候的他很喜欢哭,他也想起来自己好像把人家的衣服哭湿了。

  郁皊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结果自己先掉眼泪下来。

  他明明没有那么脆弱的。

  郁皊捏着纸,不太好意思地打量司总。

  他不记得那个冷着脸陪他找妈妈的哥哥长什么样,但依稀能记起来对方宽厚的肩背和可靠的手臂。

  司总的确没怎么变。

  郁皊的心里有点古怪的扭捏。

  “现在想听听你父亲的消息吗?”司行昭开口:“他过得很不好,也许能让你高兴一点。”

  郁皊:……

  司总好像是认真的?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司行昭。

  “他投资了一个项目,因为资金不够找了公司担保。”司行昭:“但那个公司是空壳公司,证件都是假的,开工之前直接跑了。”

  “债务都算到他头上,他想抛售股份,但股价一直在跌。”

  “对了,收到律师函之后他拒绝出面,叫保安把人赶了出去,”司行昭慢悠悠地说:“推搡的时候伤到了人,又加了寻衅滋事罪。”

  郁皊“啊”了一声。

  他倒是不惊讶,宣闻天一直我行我素,公司就是他的一言堂,一意孤行要投资赔得血本无归也不奇怪。

  只是那个项目是怎么出现在宣闻天面前的?

  郁皊有些犹疑。

  是……司总吗?

  “项目不是我推给他的,”司行昭解答他的疑惑:“他的公司早就因为不断融资埋下隐患,亟需大量资金周转。”

  “太贪心了,想要的太多”司行昭总结:“还有他的二婚妻子,知道公司出问题之后就卷跑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保险柜的里的东西,孩子也没要。”

  “应该是跑到国外去了,彻底断了宣闻天翻盘的机会。”

  郁皊犹豫着点点头。

  宣闻天威风了半辈子,大概没办法接受破产的结局,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至于他的二婚妻子卷跑财产,也很正常,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还是在富贵时养的情人。

  想到那个女人洋洋得意的嘴脸,郁皊抿了抿唇。

  他不同情他们。

  “不过他带走的东西都是婚后买的,”司行昭补充:“你母亲留下来的我让人找了回来,还有一些被转卖的也是。”

  “还有她留给你的其他东西,”他的声音很低:“原本想等一切安顿好再告诉你,但现在……”

  郁皊茫然地抬头看他。

  “你的心情不太好,”司行昭也看着他,眼神沉静:“也许听完消息之后心情会好点。”

  *

  司家。

  这处老宅颇有些年代,看着很古朴低调。占地空间很大,进入大门后还要开好一段距离,路边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

  天擦黑,往里面走,就能看见一栋栋设计精巧的楼房,主栋最大,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早早亮起。

  他们到的有些晚,门口已经站了很多衣着考究的人,谈笑风生。

  “先进去,”司行昭示意郁皊挽森*晚*整*理住他的手臂:“我的父亲母亲在三楼。”

  郁皊轻轻点头,看着司总冷淡又不失礼貌地和路过的人打招呼。

  那些人似乎也认得他,竟然十分热情。

  郁皊猜是看在司总的面子上。

  司总还说爸妈在等他。

  郁皊抿着唇,感觉今天的经历太复杂了。

  “我是不是……”他小幅度拉了拉司总的袖子,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怪他心情一直很糟糕,下意识忽略了日期,等到司总来提醒他才想起来。

  虽然说是家宴,但来宾打扮都很正式。

  郁皊看了看自己身上只能算得上休闲的衣服。

  “先去见他们,”司行昭:“宴会还没开始,等会可以洗个澡,这里有适合你的衣服。”

  郁皊点点头,没问为什么会有他的尺码。

  三楼。

  直到推开房门前,郁皊的心情都很微妙。

  他萌生出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走吧。”可惜司总不懂他的心情,径直拧开门把手。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发顶很黑,样貌气势和司总差不多,只是眼神更锐利,鹰隼似的。

  坐在沙发上的金发女人就闲适些,五官立体精致,颇有些雷厉风行的意味。

  也能从司总的五官上看出影子。

  司行昭语气淡淡:“人来了。”

  郁皊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紧张:“您好。”

  他和屋里的两个人打招呼。

  司行昭的母亲,凯瑟琳冲他微笑,中文很熟练:“你好。”

  凯瑟琳走过来,熟稔地拉起了郁皊的手,笑着对司行昭说了什么。

  “真是个漂亮孩子,”凯瑟琳:“你应该早点让我和他见面的。”

  她转头和丈夫司缜说话:“你也是,竟然一起瞒着我。”

  司缜:“告诉你之后你也忙得回不来。”

  司行昭语气不变:“你一直呆在实验室,他也在上学,不方便。”

  凯瑟琳微笑耸肩:“好吧,是我的错。”

  “更正一下,”凯瑟琳看丈夫:“他也没见过你,你比我忙多了。”

  他们直接用的中文,郁皊当然能听懂。

  谈话的气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么轻松吗?

  司总的父亲看着很严苛沉默,竟然也能这么随意地加入话题?

  凯瑟琳忽然看郁皊。

  一双属于年长女性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眼睛有点红,”凯瑟琳评价:“你欺负他了吗?”

  郁皊赶紧摇头:“没有。”

  司行昭摊手。

  郁皊还挽着他,因为紧张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很依赖一样。

  他长得乖,皮肤又白,哭过的痕迹很明显,站在司行昭身边,看着像被欺负过了。

  凯瑟琳用不太信任的眼神看自己的儿子。

  儿子的伴侣在她眼里看来年纪太小了,长得很嫩,总让她有种隐隐的负罪感。

  “那你也不能这样,”凯瑟琳教训自己的儿子:“让他难过就是你错了。”

  司行昭老实听训。

  “是,”他看看郁皊,低声:“不会再让他难过了。”

  凯瑟琳很满意:“这样才对。”

  她递了张卡给郁皊,直白道:“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喜欢什么,自己买吧。”

  郁皊下意识摇头。

  司行昭却把卡接下来,塞到郁皊手上:“拿着吧,她过几天就回国了,不会再烦你。”

  郁皊只好点头。

  “好了,”司行昭:“我先带他去吃点东西,换衣服。”

  他自顾自宣布,屋里另外两个人也没反对,只是告诉他:“八点准时下来。”

  郁皊就被司总领走了。

  他被带到三楼的一个房间,空间很大,布置和之前住的别墅有点像。

  这好像是司总的房间。

  司行昭泰然自若,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浅色西装。

  “你饿吗,想先吃东西还是换衣服?”

  郁皊:“先换衣服。”

  他去了浴室,心情乱糟糟地拧开花洒。

  很怪。

  非常怪。

  司总的父母竟然不反对他随随便便就和人在一起,还给他见面礼?

  温热的水流洒下来,郁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司总母亲的手很热,很不见外地捏了捏他的脸,问司总是不是欺负他。

  她的态度也很好。

  真奇怪。

  郁皊匆匆忙忙地洗了澡,换上那套西装。

  款式很简单,因为浅色的面料而显得很年轻,很适合他。

  郁皊走出浴室。

  他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多了个餐车,摆着卖相很不错的点心。

  郁皊的发尾还有点湿。

  司行昭神色自若,接过他手里的毛巾。

  “吹头发吗?”

  他拎了个吹风机。

  郁皊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司行昭让他坐下:“饿了就吃一点垫垫,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宴会上的菜。”

  他自己则把袖口往上捋捋,给郁皊吹头发。

  郁皊顿住。

  司总的动作实在熟练,好像在心底演练过很多次似的。

  湿漉漉的发尾被拨开,吹风机的热风落在颈侧,郁皊很不自在地躲了一下。

  然后他的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

  “别动,”司行昭的声音在郁皊耳侧响起来:“衣服要湿了。”

  郁皊不动了。

  他咬着一块椰蓉酥,不知道该不该咽下去。

  司总转性了?

  不对,郁皊想了一下,这人之前也挺喜欢关心自己,充其量是会保持社交距离。

  现在应该是叫暴露本性。

  郁皊看司总的眼神更古怪。

  古怪的司总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问他:“等会露个面就可以走,你想和我父母再聊聊吗?”

  郁皊立刻摇头。

  开什么玩笑。

  虽然凯瑟琳女士对他很不错,但他也不是司总正儿八经的……对象啊。

  “嗯,”司行昭不意外他的回答:“我送你回去。”

  郁皊又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了……”

  司总还是留下来陪陪父母吧。

  他拿眼睛看人,悄咪咪地侧过脸,却被抓了个正着。

  司行昭低低笑了一声。

  刚洗完,郁皊的脸上还覆着淡淡的粉,眼睛黑亮,皮肤白得像碟子里盛的炼乳。

  身上的西装版型利落,很衬他的身形,像亭亭的青竹。

  小时候的婴儿肥已经消退,成了一个身姿挺拔,秀逸丰美的少年人。

  他的眼神停留太久,郁皊不自在:“您笑什么。”

  司行昭摇头,放下吹风机:“没事。”

  他随手从桌子上拿了一份档案,拆开。

  郁皊不明所以地看他。

  司行昭把东西递过去。

  是资产转让证明。

  郁皊来来回回翻着薄薄的纸,在上面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这是他妈妈曾经想留给他的东西,无一不被宣闻天以各种方式转手。

  但现在司总帮他找回来了。

  郁皊看看手里的证明,又看看站在旁边的男人。

  “未经许可私自转卖的事情,也已经转交到律师手上。”

  司行昭也在看他。

  “为什么……?”

  半晌,郁皊都没出声,茫然地眨着眼。

  司行昭没说话。

  他有一双很深沉的眼睛,瞳色偏深,又因为眉眼里的冷冽让人不敢直视。

  但这双眼睛此刻竟然显得十分温柔,像澄澈的湖水。

  答案呼之欲出。

  郁皊听见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

  他别过脸。

  司行昭却对郁皊伸出手:“下楼吗?”

  “宴会要开始了。”

  他的手掌宽厚,腕骨有力,掌心覆着薄薄的茧,有十分让人安心的温度。

  郁皊终于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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