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皊和刘教授在惊异的视线中和王导一起进去。

  在场的人认识刘教授, 对郁皊这个生面孔并不熟悉,只从刚才的招呼里判断出对方似乎很得王导赏识。

  来自业内名导的肯定。

  这里哪个人心里不如明镜似的,对彼此笑了笑, 感慨了句后生可畏。

  进了包间。

  “坐吧, ”王导指了指凳子:“还没开饭,我们先随便聊聊。”

  郁皊微微颔首,态度平和。

  王导看在心里, 不由得点点头。

  他的确是有点惊讶来的人是郁皊,刘教授说是自己的学生, 他本来还以为会是高年级的, 没想到是入学没多久的郁皊。

  王阚不由得想起来上次见到郁皊的场景。

  饭局上负责投资的金主来了, 还带着联姻对象, 本来就让他很好奇了。没想到一问之下, 还是故人的孩子。

  回去之后王阚想起当年的郁茉, 又想到郁皊和司总的婚约,心情十分复杂。

  现在知道让自己满意的续本是郁皊写的, 王阚的心情就更微妙了。

  郁茉很有天赋, 郁皊被她教导,有灵气也很正常。

  王阚盯着郁皊看了看。

  郁皊生得很好, 眉睫漆黑, 眼瞳透亮, 自带一种清冷疏离的意味。

  因为年纪轻,还有点没长开的青涩。

  也和他的母亲很像。

  看着面前和郁茉样貌有八分相似的郁皊, 王阚咳了两声。

  “说说你对这个角色的想法吧, ”王阚笑笑, 颇为平易近人:“你的情节安排和别人的都不太一样,比如说云枫遇见了沽酒女之后, 你是怎么想的呢?”

  郁皊沉思片刻。

  《无极》电影第一部就奠定了悲怆的基调,一代主角老糊涂和二代主角云枫性格不一样,却有相似的境遇和同样不幸的下场。

  老糊涂行事疯癫,大仇得报之后带着能引起江湖震荡的名剑问心隐居。云枫则高调张狂,学成之后就给仇家挨个下了战书。

  电影的拍摄手法很巧妙,喜欢展示关键画面,让观众们抽丝剥茧地去猜。

  这也是剧本难写的一个原因。

  王导问的是为什么续本里云枫遇见了沽酒女之后仓皇逃避的情节。

  “因为我个人认为云枫这个角色是有一定的自毁倾向的,”沉默片刻,郁皊开口:“他自小家人被害,仓惶度日,对武功和剑谱有近乎疯魔的追求。”

  王导没吭声。

  “他想报仇,折磨伤害过自己的人,让他们品尝自己受过的痛苦。”郁皊:“第一部里有暗示过这个情节,但这种有自毁倾向的人在遇见不可抗力,比如……”

  郁皊顿了一下:“比如遇见爱情的时候。”

  “哦?”王导好奇:“为什么不是胆子更大,反正他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不是吗?”

  郁皊摇头。

  “仇家是可以预料的,但爱情不是。”郁皊斟酌着用词:“因为用心,所以才会害怕,担忧。”

  “云枫不怕死,只想报仇。但如果他和沽酒女修成正果,意味着他有牵挂,有弱点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王导想了想,拧了拧眉头:“你不是原作者,怎么敢对人物妄加揣测呢?”

  他的表情严肃,语气显得也有点冷,配上不断叩击桌面的动作,姿态有些咄咄逼人。

  刘教授也没发话,包间里弥漫着沉默。

  郁皊点头:“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他只说:“我选择这个情节,是因为我认为云枫这个角色应该是这样的。”

  王导似笑非笑:“如果我觉得你是错的呢?”

  “你还是个学生,”他笑:“在前辈面前大放厥词,不会觉得羞愧吗?”

  郁皊看王导一眼,并不露怯:“那也不代表我应该觉得自己是错的。”

  没有原作者交流,郁皊只能用反复观阅影片的方式来揣摩电影想表达的含义,不免添了点个人看法。

  何况剧本的创作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

  他的想法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郁皊想到这里,看看对面的王导。

  王阚导演是郁茉的同学,已经迈入中年,保养得还可以,精神奕奕。

  他比刘教授随和很多,至少嘴边经常挂着笑,不过因为王导对影片要求格外高,现在的表情也有点严肃。

  郁皊有点忐忑。

  他接触这个专业没多久,尽管小时候在郁茉的指导下看了不少相关的东西,也不觉得自己能让王导满意。

  现在的王导似乎很不满意他的态度。

  但……王导既然提出想见见写剧本的人,应该是对他的剧本有一定认可的吧?

  要不然也不会给他针尖对麦芒的机会。

  郁皊顿了一下。

  总不止于因为他维护自己的想法就恼羞成怒?

  他看看刘教授,后者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你的想法说得通,胆子也不小。”王导忽然笑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本软皮册子:“但有些地方还不是很精准,打算什么时候润色一下?”

  郁皊:“应该是这个星期。”

  他解释:“上周有点事,耽搁了一下。”

  所幸王导并没有追问是什么事,反而把手里的册子递给了他。

  “这个是当时《无极1》没拍摄时候写的一些小传,还有设定。”王导抬抬下巴:“第一部的编剧退休了,东西也没什么用,你拿回去看看吧。”

  《无极》的编剧写的?

  郁皊眼前一亮,把册子接过来:“谢谢王导!”

  王导把东西给他,意思是认可他的剧本,要采用吗?

  郁皊忽然有了点不太真实的感觉。

  王阚笑了一下:“不客气。”

  “但我要提醒你,”他忽然正色:“我现在认可你的剧本,不代表以后也是。”

  “拍摄前,拍摄中,包括拍摄后都有可能对剧本进行很大的改动。”王导:“不是你一个人改,要让别人来评价你的想法,对你写出来的东西指指点点,你能忍受吗?”

  电影的拍摄变数很大,就算前一天定好剧本,后一天也得删删改改。

  郁皊点头:“我接受指导意见。”

  王导笑,意有所指:“这点你跟你母亲倒是不一样。”

  谈到这个,刘教授就问:“郁皊的母亲,你认识?”

  刚才王导就表现出和自己的学生很熟的样子,刘教授百思不得其解。

  “你也认识啊,”王导笑着拍拍刘教授,指指郁皊:“他的母亲叫郁茉,长得不像吗?”

  刘教授摘下眼镜,露出来今天第一个惊讶的表情。

  他看了看王导,又看看郁皊,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刘教授笑了笑:“怪我老眼昏花了,连人都没认出来。”

  他上了年纪,又不会刻意盯着自己的学生看,郁皊又比较低调,那里认得出来。

  何况认识郁茉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郁皊抿了抿唇。

  他的母亲去世得太早,他没来得及认识一切和母亲有关的人。

  “那怪不得,怪不得。”刘教授盯着自己的学生看了看,感慨:“和他的母亲一样有灵气。”

  王导附和。

  他们夸人的话有点让郁皊不好意思。

  而且,听见有人提到郁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郁茉去世早,家里人也少,有个关系不太亲密的哥哥,后来全家出国了,只剩下身体不太好的外婆。

  当时她和宣闻天结婚,搬到了A市,和朋友的来往也少了很多。

  更不用说生产之后身体变差,断断续续地生病,只能呆在家里做一些不费神的事。

  剧作家不同于导演,很少在荧幕前活动。郁茉虽然有不少有名气的作品,但也淹没在了时间里。

  再后来,就是宣闻天出轨,情人怀孕逼宫,郁茉被气到心脏病发。

  郁皊垂下眼睑。

  那个时候他才十岁,情人上门的时候还在上老师家钢琴课,被阿姨匆匆忙忙带回来的时候只看见满地狼藉。

  如果他能再长大一点,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又如果郁茉没有和宣闻天结婚,也没有因为他的出生而放弃工作。

  或者说郁茉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生下他。

  她的身体不会更差,也不会放弃自己热爱的行业,更不会和宣闻天绑定在一起。

  灯光下,郁皊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轮廓秀美柔和,却看不甚清楚。

  “不说这个了。”

  王导擅长察言观色,没在郁茉的话题上停留太久。

  正巧,这个时候包间的门被敲响,定的菜到了。

  “进来吧。”王导招呼侍应生,对郁皊他们说:“都是家常菜,味道都可以,多尝尝。”

  冒着热气的菜品被端上来。

  郁皊看了看,竟然很多都是楚地菜。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王导和刘教授都是本地人,本地人喜欢楚地菜的不多。王导知道郁茉,应该也了解她是哪里生的人。

  这一桌菜可能是看到他之后特意准备的。

  意识到这个,郁皊的眉头松了松。

  他冲王导点点头:“谢谢王导费心。”

  王阚笑笑:“这餐厅是我开的,平时不招待人,你要是觉得满意,下次还可以再来。”

  他招呼路过的侍应生,给郁皊拿了张会员卡。

  “老刘我就不给了,”王导开玩笑:“怕他哪天把学生都带过来,把我的餐厅吃空!”

  刘教授嗤笑一声:“谁占得了你的便宜。”

  郁皊谢过王导。

  吃饭的时候气氛轻快很多,王导善谈,刘教授虽然严肃,在老朋友面前话也多。

  谈了剧本的事,王导又很自然地提到了剧组。

  “拍摄的场地还在准备,不过也快了。”王导喝了口茶,问郁皊:“你想进组吗,跟着一起拍摄,长长见识?”

  进组?

  郁皊想了一下:“我去会不会不太方便?”

  他要去也是作为助理什么的去,但他毕竟还在上学,去了王导的拍摄组,生面孔肯定容易受到关注。

  王导点头;“你也可以学学摄影方面的知识,技多不压身嘛。”

  他晃着杯子,遥想从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剧组里演炮灰。”

  郁皊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王导一开始并不是摄影专业,兜兜转转,在剧组呆了很长时间,才转行拍戏。

  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王阚不免多说了些自己年轻时候在剧组的趣事。

  “那场戏需要有红鸡冠的公鸡,偏偏我们带过来的鸡被狗咬死了。”王阚悠悠道:“场地太偏,只有农村的集市。集市上还买不到满意的,导演就一拍脑袋。”

  郁皊:“换剧本了?”

  王阚摇头:“他让我们给母鸡做个妆造,捏了个很亮的鸡冠,假装这是公鸡……”

  “总之,在剧组条件虽然苛刻了些,”王导慨叹:“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

  郁皊附和地点头。

  “拍摄大概怎么也需要半年多,”王导思考一下:“你也不需要全程跟着,学校那边让刘教授给你开个缓考证明,不耽搁。”

  郁皊同意。

  去剧组实习,还是王导的剧组,用手指头想想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郁皊答应下来;“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

  王导“欸”了一声,和刘教授说:“这也是培养新人嘛,你不在,你的学生倒是能来。”

  刘教授笑笑,嘱咐郁皊:“到了剧组里多听王导的话,什么都学着点。”

  郁皊点头。

  机会是难得的,何况他对《无极》这部电影评价也很高,能参与拍摄系列片也是很好的事。

  况且,这也是个很正当的理由。

  郁皊的思绪晃了一下。

  过去两天他完成了合约上一个星期该有的量,不太敢想象要是司总的“易感期”持续长一点,有没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郁皊已经是成年人了,知道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不会逃避合约上应尽的义务。

  但面对认为自己是他“老婆”的司总,郁皊还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司总真的很难缠。

  对方比他高太多,力气也大,还自顾自地把他当成老婆,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脑补出来什么郁皊不知道的东西。

  再加上他们的关系尴尬,单纯靠合约维系,只有三年的有效期。

  合约上的拥抱、牵手已经是郁皊能忍受的极限了,他其实连亲吻都不太能接受。

  接受协助治疗是一回事,想避开又是一回事。

  总之,能躲就躲。

  郁皊垂下眼睑,他比今天的司总都不想回到别墅里。

  不过,一想到早上司总惊讶又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唇角翘了一下。

  平时的司总冷漠自制,估计都没和人说过那么多话,更不要说做出那种……失智的举动了。

  看司总的反应,肯定记得那两天的事情。

  就算不记得,还有一个方特助时时刻刻提醒。

  郁皊唇角的弧度更大。

  一个人尴尬是尴尬,要是有个人陪着一起,事情就显得没那么糟糕了。

  要论尴尬,司总才是最尴尬的那个。

  毕竟乱喊老婆的不是他。

  *

  吃完饭,刘教授要回学校开会,郁皊就近上了地铁。

  他给司机发消息说自己坐地铁回去。

  指尖划到和司总的对话框,郁皊顿了一下。

  消息停留在晚安那条。

  还是在东山露营的时候。

  那个时候郁皊听着耳边祁阳断断续续的揣测,告诉他自己没有什么老公。而现在他坐在地铁上,耳边是机器运转的呼啸。

  他没变,变的是司总。

  那个时候郁皊可不知道司总的“心理疾病”原来这么严重。

  郁皊退出对话框,点开方特助的头像。

  他礼貌地打出消息:“司总的情况好点了吗,有没有去医生那里复诊?”

  方特助很快回复了。

  郁皊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功夫回复自己,点开消息。

  “司总的情况好很多了,”因为是私底下,方特助的口吻随意很多:“不过司总不肯去医院,劝了也不听。要是有可能您也说说,司总说不定会听。”

  “今晚司总会回去。”

  清醒状态的司总也会听吗?

  郁皊思考了一下:“我试一下,不一定有用。”

  方特助:“太好了。”附了一个表情包。

  如果总裁夫人也愿意陪着去看就更好了。

  郁皊对司行昭的初印象就是冷漠强势,知道这种人很少听别人的话。

  方特助竟然说司总会听他的话……

  真奇怪。

  郁皊想,方特助在司总的耳濡目染下,也变得奇怪起来。

  很快到了别墅。

  方特助说司总今晚会回来,郁皊小小惊讶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司总会很尴尬地避开自己。

  不过别墅是司总的,就算世界末日司总也可以选择回来住。

  郁皊洗漱完之后,把王导给自己的软皮册子打开。

  有功夫揣度司总的想法,不如好好看看王导给自己的东西,至少后者是有答案的。

  王导跟他说拍摄时间大约在半个月后,那也很近了。

  郁皊作为一个新人,不想被骂走后门,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册子不厚,但里面的东西都是浓缩过的,一段话郁皊就要停下来思考一会。

  他很专注,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有车驶入院子才回过神。

  郁皊放下笔,跑到窗边,看见大门在车后被关上。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现在下去。

  司总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吃晚饭,有功夫和他聊天。

  怎么开口还是个难题。

  郁皊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但一想到要面对那个冷漠的司总,就有些踟蹰。

  司总不管在什么状态下都很棘手。

  犹豫了一会,郁皊听到了上楼声。

  他打开房门,十分谨慎地露出一点门缝,往外看了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们的房间离得远,要是再等一会,说不定司总都进房间了。

  郁皊决定主动出击。

  他推开门,露出脑袋观察,却正好和走廊上的男人对上视线。

  哦。

  还没进门啊。

  不远处的高大男人投来视线。

  “司总,”郁皊礼貌地打招呼森*晚*整*理:“您回来了。”

  他没从门后出来,维持着一个探头的姿势,长发柔顺地散下来。

  司行昭点头:“还没睡?”

  他在原地顿住,侧着身看郁皊,轮廓半隐在暗处,看上去很有耐心。

  没有尴尬的表情,也没有试图提任何发生过的事情。

  郁皊收回打量的视线。

  沉默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美德,司总也深谙此道。

  郁皊放心了。

  “在等您,”他声音抬一点:“方特助说您情况好些了。”

  司行昭的声线一如既往的低:“是的。”

  “那您为什么不愿意再去医院看看?”

  郁皊切入正题。

  他看看司总,给出礼貌的关心:“身体还是很重要的。”

  司总在乎事业,也不能不断推迟去医院呀。

  这次司行昭沉默了一会。

  他的视线在郁皊身上逡巡,划过瘦削的肩头,在漆黑清亮的眼睛上停留片刻。

  “严医生要求的,”司行昭语气平静:“是你和我一起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