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柚顶着潮湿的头发, 裹着睡衣,肩上搭着浴巾,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半湿不干地敲季时淮家门。
从佳迪西餐厅回来后, 她实在太累, 迷迷瞪瞪窝沙发睡了一觉,这一觉直接睡到十一点, 浑身黏糊糊, 洗澡半途, 好巧不巧淋浴喷头坏了, 只能随便抹一把,带着零星没冲散的泡沫来找季时淮求救。
哪知敲了几下门, 没人应。
穿堂风一过,宋柚鸡皮疙瘩顿起,冷不丁打了几个喷嚏。
如果没记错,那会迷迷糊糊睡醒时, 仿佛听到季时淮回来了。
宋柚有备而来, 直接给季时淮拨了一通电话, 下一秒, 隔着轻薄的门板, 电话铃声叮叮从屋里钻出。
意识到季时淮故意不开门, 宋柚本就因为一身潮湿心烦, 这会更是扭着一股劲, 把门拍得震天响。
邻居的那条大黄狗特别捧场的叫唤,配着敲门声, 寂静的走廊跟演奏交响曲似的。
估计也是怕街坊邻居一会全跑出来控诉,纹丝不动的门终于开了。
今夜季时淮屋里破天荒只开了一盏壁灯, 屋里幽暗,他站在玄关处,脸庞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神情,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这副画面实在太过突然,宋柚一时怔愣住。
他不是有黑暗恐惧症吗?
“有事吗?”季时淮率先开口。
宋柚回神,裹了裹身上的浴袍,神态自然地说:“我浴室的喷头坏了,向你借下浴室用用。”
她语气自然而然,坦荡地让人觉得天下人就应该理所应当围着她转。
“有意思吗?”
“你说什么?”宋柚借着走廊灯,终于注意到他冷冰冰的脸色。
他无声无息站在玄关处,像长在黑暗里,声音更是颓得气若游丝。
宋柚心思敏锐,第一时间察觉出异常,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季时淮没回应他,仍旧抛出那个问题:“有意思吗?”
宋柚眉头越蹙越紧,她头发半湿半干,风一吹,头皮发凉,生理上的不适带起心里的薄怒,语调骤降好几度:“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柚。”季时淮轻笑唤她,宋柚脊背蓦然一麻,只见季时淮朝她走近一步,英俊冷淡的面容一半露在明光里,光影把他轮廓氤氲的越发幽深。
他盯着她,冷笑着说出尖锐可憎的话,“你怎么这么随便。”
“你再说一遍。”宋柚眼神骤冷,下一瞬又想起了佳迪西餐厅的事。
心里突然冒起来的火瞬间熄灭,像被一阵清风拂过,饶有兴致地用哄人语气问:“吃醋了?其实......。”
“谁跟你吃醋。”季时淮骤然打断她,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冷嘲,毫无以往的绅士,像个冷漠到极致的野兽,能撕碎所有近身的动物,“你是不是挺得意的?每天换着不同的男人,我说你随便,难道我说错了?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太-随-便。”
恶劣,相当恶劣!
宋柚从没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被同一个男人羞辱。
她个子不算太高,但踮起脚尖,轻松就攥住季时淮衣领,“季时淮,上次在这个地方你说我招蜂引蝶,现在又羞辱我随便,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一再羞辱我,若换成别的男人,我一巴掌早就扇过去了。”
宋柚提着他领子,用力一推。
宋柚这一下用了实力,季时淮径直倒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啪的一声,对面地门关了,走道刹那恢复寂静。
季时淮任由衣领皱巴巴,头靠在墙上,黑眸轻阖,刚才的针锋相对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量。
耳边嗡嗡立体环绕着宋柚的话——若换成别的男人,我一巴掌早就扇过去了。
就好像,他季时淮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存在。
怎么有人如此会攻人心。
季时淮缓了好一会,有气无力关上门,一个人又坐在昏暗静谧的屋子里,微弱壁光照出屋里淡淡轮廓,窗帘随风而动,掀起了一地月色。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一下一下敲在季时淮紧绷的神经上。
他双手捂住脸,脊背弓起来,沉沉埋在膝盖上,渐渐的,他与朦胧的暗影融为了一体。
过了许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亦可能是一刻钟。
季时淮压抑的双肩剧烈颤抖,隐隐有沉抑的低吼,像个困在牢笼的兽,拼命用爪子摩擦地面,企图找到生路。
终于在某个瞬间,他再也承受不住,踉踉跄跄映着光开了灯,满屋瞬间亮如白昼,驱散一室黑暗。
他靠着墙面,疯狂喘息,得以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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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这一天发现季时淮情绪很不对,虽然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但今日格外低沉,每次最多回应一两个字,就独自一人窝进机房做实验。
沈满忆心思细,把板凳挪到季时淮身旁,担忧问:“是因为昨天帮我顶班的事吗?经理和我说了。”
昨天沈满忆感冒,实在扛不住,就拜托季时淮帮他顶晚班,一大早经理就给他打电话说了这事,话里话外倒是打听季时淮的情况,有点想要巴结的意思。
他们三人关系铁,家里的事偶尔也聊,但季时淮却很少聊家人,他们对季时淮家里情况也不了解,只是从季时淮的个人生活习惯来看,季时淮家境应该一般,这一般又同季时淮身上清贵的气质不太符合。
季时淮随口应付完沈满忆,脱白大褂去上专业课。
季时淮上午赶计算机科学专业课,下午赶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课,昨晚一宿没睡,晚上比以往早了三小时离开实验室,回了小区。
九点钟,小区陆续还有闲逛的住户,路口小吃摊也还没收摊,小道上骑自行车的孩子三三两两。
季时淮背着黑色书包,眼皮半耸拉,上楼梯的时候碰到了历史系副教授徐向阳。
徐向阳应该是刚从学校过来,手上还提着文件包,风尘仆仆,和季时淮一同上台阶,看到他愣了一下。
季时淮是学校出了名双修两门专业的牛人,又是田教授门生,徐向阳自然认识,他惊讶问:“你也住这里?”
楼层感应灯应声而亮。
“嗯。”季时淮靠着墙,让他先行,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落针可闻的楼梯间,断续响起叠加的脚步声,徐向阳见他不爱说话,也没强聊天,只是一路看着斑驳陈旧的墙面和租户堆积在门口的白菜废品等时,脸上的震惊没法藏。
徐向阳不由小声嘀咕:“怎么住在这里。”
季时淮腿长,步子也阔的大,先一步转弯上了一层,听到这话,轻瞥了徐向阳一眼,但心里也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
两个大男人没一会就齐齐立在六楼。
徐向阳按照模糊不清的门牌号找了一圈,最后停在季时淮对面,再次惊讶道:“你也住这一层?”
季时淮正在掏钥匙开门。
钥匙卡进锁眼,哐当一声,门开了,季时淮回头看徐向阳,言简意赅还是一个字:“嗯。”
徐向阳感慨之余,没想太多,核对好门牌号,敲了敲面前的门。
很快,隔着门板响起踢踏脚步声,老小区就这点不好,一丁点声音,楼道口听得一清二楚。
门只开了一点缝,屋里的女人没露面,只丢了一句话,便又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自己进来,冷死了。”
女人的声音透着颗粒嘶哑,在夜里粒粒清晰,没有往日的尖锐与冷漠,像个没睡饱的懒猫。
徐向阳推门进去,反身关门时,才发现季时淮仍站在门口,影子在地上拖了一个长长黑影,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不是早就开锁了吗?
徐向阳正要秉承老师的关怀问一句,身后又传来宋柚不耐烦的催促,联想到季时淮内敛的性子,嘴里的话憋了回去,轻轻关上了门。
一道门隔绝了一切声音和遐想,徒留一地寂静。
夜里起了风,从一楼涌到了六楼,形成循环的飓风,吹得人有点冷。
季时淮推开早已打开的门,进屋把灯全开,光芒照亮每个角落,连一点暗角也不放过。
他最近似乎格外偏爱沙发角,把书包一扔,解开束缚后,人窝进沙发,胳膊搭在眼睛上,只露出削尖的下颌和漂亮的唇瓣。
他保持这个动作,一动不动,明明人坐在光亮处,却好似身处茫茫黑暗,低沉、颓然、像受伤频死的野兽。
另一边。
宋柚裹着大厚被子,一边擤鼻涕,一边有气无力地控诉:“徐向阳,我两个小时之前就让你过来,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她用尽所有力气说完这话,徒然倒在床上,半死不活。
徐向阳把一地纸巾踢到边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计,解释道:“实在抱歉,晚上系领导一直拉着我讲学习规划,这个度数是什么时候测的?”
“半小时前。”
“39.8°,烧这么高。”
宋柚嘤嘤几声,难受地拱被子里,冷热交加,全身骨头像是被人碾碎,哪哪都疼,脑袋更是昏昏沉沉。
昨晚被季时淮拒绝后,她浑身半干半湿,难受极了,一咬牙就用冷水洗了个澡和头发,到了后半夜开始头疼。
一开始她没当回事,早上还让人闪送了体温计感冒药和退烧药,昏天暗地睡了一天,哪知道越来越严重,连路都走不了几步。
她不可能让黄予梅过来,省得黄予梅看到她居住环境,又没完没了的哭。
而几个闺蜜,各个都有事,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离她最近的徐向阳身上。
徐向阳说:“那你赶紧换身衣服,我立刻送你去医院。”
宋柚有气无力嗯了一声,等徐向阳关门出去后,她挣扎爬起来,拖着灌铅的双腿,从衣柜里挑来挑去,挑了一件连衣裙和休闲西装外套穿上。
徐向阳在外面等了半小时,见宋柚还没出来,敲门催她。
“等等。”
屋里的女人跟游魂一样,声音虚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