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童养妻>第7章

  *

  皇城。

  隆重端庄的宫廷侧殿,朱漆龙柱,金瓦屋延——御书房。

  “嗒嗒嗒嗒......”

  修长有力的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案,年轻的帝王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桌上累积的奏章,待阅到熟悉的字体时,手指一滞,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趣,又掐起来了。”

  随侍的大太监陈福飞快的瞟了眼皇帝手里的折子,心下了然,约摸着又是那两人的事了。

  果然,赵烨笑毕,就把折子甩给了陈福:“小福子,帮朕算算这是这段时间第几次了,朕的校尉和侯爷怕是一天都没有消停过呀。”

  哪敢真的看奏章,陈福把手里的折子妥帖的合起来放回桌案上,又退到皇帝身后,恰到好处的说:“也不知这秦校尉为何这般和侯爷过不去。”

  可不是吗,自从入了京受了封,这新上任的校尉像是和淮安侯八字不合一般,见着天的同对方作对,这个说左那个就一定要说右,这个说好那个就一准的要挑毛病。

  每天上朝最后都会成为那两人唇枪舌剑的战场,偏偏眼前这位还乐得看戏,只在嘴上敷衍着安抚,却从来不曾真正的阻止。

  甚至。

  陈福偷偷看了眼自家主子带笑的唇角,心中暗道:这位怕是暗中添油加醋不少吧。

  但又觉得奇怪,赵烨自小就和凤清弥感情深厚,以至于后来在凤清弥的帮助下扳倒崔贼,夺回皇权,一度曾要封淮安侯为国公。按照皇帝和淮安侯的交情,应当不会做出这般隔岸观火的模样呀。

  转念一想,又想起当年淮安侯执意要娶男妻,和圣人大闹一场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僵冷了一段时间。

  难不成是因为那时的余怒?

  陈福百地不得其解。

  而这头赵烨已经止住了笑意,日渐锐利的眸里闪过一抹思索,手指点了点桌案,帝王神色莫测的低喃:“有点腻味了.......”

  目光落到一边另一份摊开的墨色折子上:达州匪患。

  “那就,这里吧。”

  *

  晨光微熹,整个盛京都还浸在沉睡中,淮安侯府外却已经立了几匹骏马。

  “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侯爷放心。”女子恭顺的答道,抬起头,清丽秀美,正是当初和穆戚一起来到侯府的侍女青瓷。

  只是如今的青瓷身上那股清冷消退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女子的柔美和为人母后的温软。

  凤清弥抬眸又朝大门内看了眼,青瓷心下了然,当即柔声劝道:“可不能等他起来,若是他亲眼见着侯爷你走,怕是哭着喊着都得跟着去,如今他的身子重,使不得。”

  明白青瓷所说皆对,只是凤清弥心中始终有股阴郁徘徊不散,可皇街上的淮安侯府的护卫向来固若金汤,府里又有着他特地留下来的几名暗卫,应当不会有问题才对。

  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次,确定自己没有什么漏掉的,便没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

  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凤清弥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的看着青瓷,“怎得不见饼饼?”

  酥饼,穆戚给青瓷儿子取得乳名,自从青瓷把儿子带回侯府,穆戚就舍不得撒手了,而青瓷向来疼他,居然由着他给襁褓中的孩子取了个吃食名。

  青瓷倒是欣然接受,巳二却花了好久才消化掉自己儿子的乳名被别人取了的事实。

  此时听到凤清弥问起儿子,青瓷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浅笑:“我娘前些日想念得紧,就把饼饼要过去带一阵了。”

  略微颔首,凤清弥接受了这个说法,巳二如今不在盛京,青瓷又要照顾穆戚,这时把酥饼送回娘家倒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也不再多问什么,手中缰绳一抖,带着人便往城门奔去。

  目送着凤清弥几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青瓷一个人站在门外待了许久,直到旭日东升,温暖的金芒透过云层撒在女子纤细的身上,青瓷这才微微合上眼帘,而后眼眸睁开,杏色的眸里痛苦挣扎交织,最终又沉淀为平静。

  *

  是夜。

  淮安侯府北苑。

  青瓷坐在外间小桌前,今夜的侯府安静地叫人心慌,似乎整个府里只剩下她和里间沉睡的穆戚两人而已。

  兀自发神,青瓷脑中此时闪过无数光景,最终幻化成了秦乐那种经年未见,却依旧昳丽双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挂着极深的讽刺和恶意,她听见他说:“我也让你做个选择如何?”

  青瓷一个激灵猛然乍醒,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余光突然扫到一个人影,差点吓得她尖叫出声。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止住了声音,只是胸中一颗心仍然慌乱得厉害,撞得胸口生疼。

  秦乐就这么站在晦暗浓稠的夜色里,越过她看着珠帘后的温暖灯火,有片刻的怔忡。

  随后很快的,来人回过神来,走了进来,看也不看青瓷,径直往里走。

  “......”秦乐沉默的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人,“青瓷你......”

  “少爷请答应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伤害戚少爷。”

  秦乐笑了,以为是曾经的过往让青瓷对他心有忌惮,她却不知道,如今他只想夺回穆戚,怎么会伤害他。这样想着,面上便是认真的回答:“当然。”

  青瓷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可秦乐却不耐烦了,拨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了几步,掀开层层珠帘,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青瓷仍然保持着被秦乐挥开的姿势,眼睛痛苦的闭了闭。

  “你的儿子和穆戚,你要哪个?”

  耳边回响起那句仿佛来自地狱的呢喃,接着就真的听到了最害怕的嘶吼:“凤清弥——”

  床榻前,黑色劲装的人目呲欲裂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浅淡清香的内室里,青年一身雪白的中衣,鸦发披散,双手环胸,侧躺蜷缩着身子如秦乐记忆里一样睡得香甜,如果不是穆戚那凸起的腰腹,一切,就真的和秦乐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秦乐太清楚穆戚的身子不过,那出现在精壮的青年肚子上的凸起根本不能骗自己是旁的什么。

  孩子,凤清弥居然让穆戚有了孩子。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秦乐的胸上,肋骨仿佛都断裂开一样,疼得他直喘粗气。

  青瓷闻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额头叩到地面,颤声道:“少爷,求少爷你,不要伤害他!”

  凤眸倏地转到了青瓷身上,眼里沉寂幽深,秦乐哑声说:“你一早就知道了。”

  磕头的动作一滞,秦乐什么都明白了。

  大概是愤怒到了极致,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秦乐目光锁着熟睡的穆戚,心头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男人温热的皮肤时,秦乐的胸口就渐渐不痛了,等到整个手掌都摸到穆戚的脸上后,一股让人鼻酸的温热涌上心头。

  无数的记忆片段,层层叠叠,或浓墨重彩,或浅淡如水,纷纷杂杂,恍惚间秦乐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

  化为灰烬的秦府大宅,冷眼嘲讽的昔日玩伴,被关在府里却托人给当时走投无路的自己包裹盘缠的骆四,然后是无数的刀光箭影和尸山血海堆砌的边漠战场。

  按着男人脸颊的手心不由加重了力气,惹得睡梦中的人忍不住轻声哼了哼,忽的便将秦乐的思绪从那段充斥着粘稠恶臭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刻意无视穆戚的腹部,秦乐凝着他那张未变的脸,贪婪的从浓墨的剑眉,看到丰满的双唇。

  此时他硬是想不起当初为何会觉得穆戚碍眼。

  他是他的童养妻呀,生来合该就是和他过一辈子的啊。

  心随意动,秦乐缓缓弯下了身,将脸贴到了穆戚的脸上,轻轻厮磨,然后视若珍宝的吻上了令他魂牵梦绕的唇。

  仅仅是吻住穆戚就让秦乐浑身止不住的发热,舔舐的动作略微急促了几分,待到穆戚睡梦中下意识的微微张开了口,软舌更是直接探了进去。

  “秦......”舌头被秦乐吮吸舔弄,穆戚难耐的叫了句。

  秦乐隐约听到了穆戚似乎在喊自己,当下就兴奋的退了出来,只是喜色还没来得及浮上来,就听到没了障碍物,穆戚这次清清楚楚的喊出了名字:“清弥......”

  清弥,凤清弥。

  屋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青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起来,她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说什么,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盛怒中的秦乐一把掐住穆戚的脖子,把人硬生生从甜美的梦境扔进窒息的深渊。

  紧接着,床帏摇剧,熟悉的声音在哭喊哀嚎,肉体啪啪作响,青瓷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仍然是那个无能为力的侍女,区别只在于曾经她是站在门外,而如今她跪在床前。

  不知过去了多久,暴雨方歇,厢房里又安静下来。

  又片刻,一只手撩起床帐,一条修长漂亮的长腿垂了下来。

  秦乐面无表情的从床榻上走下来,捡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整齐。然后又掀起帏帐,探了半个身子进去,不多时直起身,双臂间抱起的是用被衾裹得严严实实的穆戚。

  青瓷有心想看看穆戚的伤势,怎奈秦乐并不给她这个机会,脚步直接往苑外径直走去。

  他走得极快,青瓷连滚带爬的爬起来也跟着往外走,却也只能险险看着那道墨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

  因着青瓷内应的缘故,今夜的淮安侯府无人醒来。

  秦乐抱着穆戚堂而皇之的走出了侯府大门,夜风袭来,方才情事后的气味尽数消散。

  “你倒是兴致不错,侯府里也能云雨一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静谧的夜里仿若惊雷,“就不怕那凤清弥突然杀回来吗?”

  “谁?!”秦乐眼神一厉,猛的朝声源处看过去。

  就看见,不知何时,侯府大门旁的墙垣边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浓稠的夜色中,看不清此人的容貌,秦乐紧了紧抱着穆戚的手,冷声又问:“你是谁?”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人低低笑了起来,而就在此时,一道月光穿过云层缝隙,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身上。

  眉飞入鬓,眸似点漆,衬着他脸上的笑,仿若三月春晖,芳华四射。

  秦乐在看清楚对方的相貌后就愣住了,等听到他的笑声才又醒悟过来,明艳的脸上神色复杂,张了张嘴,认出了他:“......秦易。”

  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居然是他多年未见的异母兄长,秦府的大少爷,那个所有人记忆里的天才少年,秦易。

  这厢秦易听到秦乐终于认出了自己,便上前一步,从墙根阴影下走了出来。

  氤氲的月色像是给他镀了一层圣洁的光,秦易笑得温柔,极为关切的喊了声:“弟弟,好久不见。”

  弟弟,曾经秦易从未如此唤过他。

  秦乐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起来,再一想到枉死的父母和秦府众人,秦乐凤眸一暗,“你为何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父亲已经......”

  “我知道。”一抹悲痛从那张美丽的脸上划过,秦易说,“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

  “果然是凤清弥!”秦乐怒道。

  却不想,秦易摇了摇头,“并不是他。”

  “那到底是谁?!”

  秦易没有回答,只是神色莫名的看着秦乐,突兀道:“宦官崔喜你可认得?”

  秦乐一愣:“......是我母亲在宫里时的义兄。”

  “那两年前崔喜伏诛你作何感想?”

  这问题问得实在不合时宜,且言语间充斥着对亡者的轻蔑,秦乐强按住不悦,蹙眉答道:“宫闱倾轧避无可避。只是未能生前和义舅他见上一面,实在可惜。”

  “义舅?呵,叫得真亲热。那可你又知道你义舅......”和秦乐并不相似的丹凤眸微微半阖,秦易睨着面前的异母兄弟,语焉不详:“是我亲自看着千刀万剐受的凌迟吗?”

  千刀万剐......到底是母亲的旧识,听到秦毅的话,秦乐下意识的皱紧了眉,烦躁道:“...你说这有何?”意义二字还没从口中吐出,脑海里便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是顷刻间,秦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却还是咬牙恨声哑道:“不可能!”

  “哦?”嘲讽的一挑眉,秦易嘴角的笑越发明艳,眼神却冷得吓人,“要我说,那阉贼杀我父亲,害我秦府,哪怕是凌迟之刑都嫌便宜了他。”

  “他和母亲是数十年的义兄妹!”

  “义兄妹?”似乎是听到了可笑的事,秦毅半是怜悯半是讽刺的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人,走上前,几乎是贴着秦乐的耳边喃喃,“顶着义兄妹的名义,你母亲为崔喜管了二十年的私帐,那年圣人派人离京,查得就是你那母亲。更何况...”复尔侧头,凤眸与眼前那双赤红的眸相对,满是恨意与厌恶,“崔氏这样一个痴恋父亲入魔的疯妇,崔喜又怎么敢留她。”

  “秦易!!”

  “呵。”轻松地躲开秦乐挥过来的拳头,秦毅疾步退回方才的位置,“秦乐,事实如此,崔念清这毒妇害我父亲和秦府百余人,甚至......”

  “你放屁!!”高声呵断对方对亡母的诋毁,若不是顾忌着怀里昏睡的穆戚,秦乐只怕是早就冲了上去。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天真。”伸手掸了掸衣袖,秦易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陌生的熟稔,而是恢复成了秦乐记忆里的冷漠,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落到一脸愤怼的秦乐脸上,“三年的战场厮杀,不过是让你空长了一身气力?”说完,不等秦乐反驳,又道:“把你怀里的人交给我...闭嘴别说话。你真当凤清弥跟你一样是傻子?你若是就这样把人带走,不等走出朱雀街,你就会被皇城巡逻的羽林军投进天牢。”

  似是为了证明秦易的话一般,不远处果然传来整齐的步伐声,秦易眼睛幽暗锐利,又重复了一遍:“你只能把他交给我。”

  *

  冬阳艳艳,却没有半点的温度。

  盛京已经下过第二场的雪了,此时玄武街校尉府的青瓦屋檐上,还依稀可见皑皑积雪。下仆大早起来, 就将小径院落的积雪复又扫开,末了铲到不碍事的角落,好让府中主子走的顺当平稳了。

  辰时,数十人的黑甲骑兵铿锵到校尉府朱红大门前,一群人动作齐整地驻足,威风凛凛的煞气叫旁人瞧得心惊胆战。

  门房连忙慌慌张张地出来拱手相问:“敢问…”话音未落,就见一人从黑甲精兵中跃众而出,玄色斗篷下身着月白斜襟宽袖长衫的凤清弥神色冰冷,“叫秦乐滚出来。”

  是以, 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 整个盛京城的人都晓得, 淮安侯丢了夫人,打上校尉府讨人去了。

  华元帝得到消息,一边逗鸟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后来呢?”

  陈福道:“后来侯爷和校尉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就在侯爷的人快要硬闯进校尉府时,程将军带人从将军府赶了过来。”

  陈福说得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当时凤清弥已经是和秦乐打了起来,若不是程圯及时赶到阻止了两人,只怕今天这场闹剧很难善终。

  华元帝又问:“凤卿找到人了吗?”

  陈福回答:“并没有。”

  因为程圯的关系,两人都停了手,但凤清弥却始终坚持是秦乐带走了自己的夫人。程圯调节无法,只能让凤清弥带着人把校尉府里里外外搜了几次,最后,一无所获。

  赵烨摇了摇头:“那后来呢?”

  “后来侯爷怀疑校尉是将人藏在了其他地方,于是便又带着人到和校尉相熟的人的府上寻人了。”

  闻言,赵烨忍不住拂袖怒道:“胡闹!那和秦乐相熟的人各个都是在边漠出生入死的英勇将士,凤清弥这般胡来,把朝廷放在何处,把朕置于何处?!”

  骂完,平静了会儿情绪,不知想起了什么,赵烨脸上怒色渐渐消散,叹息了一声:“罢了,早知道他视夫人如命,想来他也是急昏了头才这么意气用事。陈福,传朕谕旨,命京城上下的官员将领,都配合一下凤卿寻人吧。”

  毕竟是天子脚下,一个大活人,还是侯府夫人的身份,怎么可能消失得悄无声息呢,找到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当时,所有人都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