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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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学手续办得很顺利,我在公司和学校的居中距离租了一个一室一厅。这个地段寸土寸金,但是扛不住我现在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刷着卡付房租的时候,我仍然觉得心疼极了,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手笔的花过钱。

  学生证上端端正正挂着我的证件照,写着“程云卿”,我仔细收好,正在琢磨晚饭是自己回去吃,还是去公司找边祈云蹭饭,颜夫人就发了两张歌舞剧的电子票给我,还附上语音指示:和阿祈一起去看噢!

  我知道边祈云此刻正在公司加班,我不仅不去帮忙,还反过来拖他后腿、要他陪我去看舞剧,自己想想都觉得荒谬,索性拿着一张票,找了个共享单车骑去歌舞剧院了。

  一场舞剧看下来,我昏昏欲睡。平心而论。我确实没什么文学素养,故事凄婉动人,但对我这个实用主义者来说却并没有引发什么触动,中途我甚至在座位上眯了会儿。出来的时候街上灯红酒绿,还有点入夜的冷,我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快走了几步,打算赶紧回家。

  拥挤的人流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喊“哥哥”。可是当我一回头,又什么也看不见。再说了,按颜夫人的说法,我是个孤儿,哪里来的什么妹妹,大概是听错了吧。

  正式报道之后,第一节课放在开学的那个周末。周六一大早上,我叼着街边711买的三明治,骑着共享单车飞速往学校蹬。路上有点堵车,但是好在商学院不在校区里面,单独在外面建了一栋楼,八点四十我就进了教室。

  本来以为提前二十分钟还能吃个早饭,但是没想到大家来得实在是积极,教室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我叼在嘴里的三明治只好收进了抽屉。

  第一节课是导论,来的教授鬓发花白、身材瘦小,却精神矍铄,言语诙谐幽默。我看着他PPT上那些专业术语,按理来说应该是第一次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接受能力异常的快,甚至于还有些熟悉,陌生的定义扫了一眼,就有种隐隐知道含义的感觉。

  难道我真是个被生活耽误的学术天才吗?

  三个小时的课听完,我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可惜我实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默默地加了班级群却也不敢说话,更何况来读在职学位的都是三十岁往上的工作人士,我听着他们谈吐的话题,感觉自己不好参与。

  纸袋里的三明治本来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现在已经被体温捂得有些温热,我掀开纸袋看了看,夹层里的美乃滋也有点往外冒。我在大厅转了两圈,找了个角落,就着凉透的牛奶开始吃,食物总是不能浪费的。

  美乃滋一直在往外冒,我不得不尽量张大嘴包住它,从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努力的吃着,忽然听到前方有人不确定的声音:“......卿卿?”

  我条件反射性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昳丽多情、微微潮润的眼睛。

  我没太注意眼前人长什么样子,此时此刻占据我心神的就是他的眼睛,如雨后的天空,又如岸边的垂柳,委委婉婉落在行人的肩头,多少风流欲说还休。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处于震惊,而我却有些莫名,嘴里塞满的三明治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按理来说我是不太介意形象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失态。

  我努力地嚼了两口,费劲巴拉仰着脖子咕咚一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差点没给自己噎死。

  “您是......?”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而且还是叫的小名,这让人怪难为情的。

  那男人听了我的话,震惊褪去,显露出一种落寞之色。他唇边带着自嘲般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我确实不该来打扰你的。”

  不是?是以前的旧识吗?朋友?我这个性格应该不会结仇吧?我犹犹豫豫道:“不是,我生过一场大病,忘记了很多事,我是真的不记得您了......”

  他霍然抬头,牢牢盯着我。

  “我是程云卿。”我说:“请问您贵姓?”

  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深深看了我片刻,似是震惊,又是难过,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明朝意。”

  十分钟之后,我和明朝意相对坐在咖啡馆里,我看了看菜单,有点心痛,但是又在心里跟自己说“你现在也算半个资产阶级了做人要大气”,然后把菜单推给了他。

  明朝意显然神思不属,随意指了两杯咖啡,尔后再次向我确认:“卿卿,你是说,收留你的是楚州边家的颜夫人?”

  我知道这些世家在汇聚锦市之后,为了给彼此做出区分,都会以家族的发源地来命名,楚州的确是边家的起源之地,于是点了点头:“是的,颜阿姨说我是她故旧的儿子,我的祖上是阳城程氏,我的父亲是程氏的程若晗。”

  明朝意垂下眼睛:“程若晗是你的血亲,也的确是颜夫人的故旧,但却并不是你的父亲。”

  我心里忽然弥漫开一股不祥的预感。

  “......按俗世的伦理关系来说,程若晗应当算是,你的生母。”明朝意的声音涩然,也变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我:“三十年前阳城程氏衰败,程若晗流落到江南,被余姚律家收留;程若晗被意外卷走,阳城颜家的大小姐南下找了整整十年,最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只好死了心。”

  我想起自己异于常人的体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惊里。

  “卿卿,我有负与你,也不奢求你的原谅。苍天垂怜,能让我再见你一面已经是我的运气。”明朝意抬起头,眼眶通红:“我知道对于你自己的来处,你一直有心结。这件事有风险,但是值得去冒。”

  “你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会想办法。”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程若晗,可能仍活在世间。”

  我被他扔下的第二个炸弹炸得粉碎,过于震惊,以至于感觉有点头晕目眩:“你的意思是——”

  “是的。”他说:“你的双亲,都还活着。”

  我神思不属地进门,垂着头往房间里走,不期然咚一下撞上了一堵墙。还好头不疼,但也给我瞬间撞清醒了,捂着头瘪着脸看向这堵墙——挡在我身前的边祈云。

  “在想什么?叫了你两声都没反应。”他倒是很大意见,冷着脸先教训起我来了,顺便摸了摸我刚刚撞在他身上、被扣子硌出的红痕:“去上个课就把魂儿丢了?”

  我抬头看着他,有点茫然:“你怎么来了?”

  边祈云一副我欠了他五百万的模样:“我出的房租,我不能来?”他几乎放在我额头上的手几乎要捏住我的脑袋:“程云卿,你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把少爷得罪了,只能迅速认错:“我错了,你晚上吃什么?我现在去做,昨天才给冰箱补过仓......对了,隔壁街有家新店,要不我们出去吃?”

  “行了,上一天课,别折腾了。”边祈云从我旁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冰箱门口,打开往里看:“以后上完课别没事就在外面跑,五点下课你这都七点才到家,路上两个小时你是迷路了吗?我早早就过来了,本来说带你出去吃,结果等你到七点,现在外面堵得一塌糊涂,我拿直升机带你出门?冰箱里有什么,将就吃点吧。”

  我走过去,也蹭到他旁边往里看:“有排骨,你喝不喝汤?然后炒个小菜,素菜吃什么?白灼生菜?干锅包菜?还是西红柿炒蛋?”

  “都行。”边祈云随口说了一声,拿出来一瓶鲜奶,走到餐桌旁边去热奶了:“你看着做吧。”

  他其实只是生活习惯龟毛了一点,但是吃饭并不挑剔,我知道他说的“都行”就是真的“都行”,于是随手拿了几样食材,站到水池前面清洗。

  边祈云在微波炉面前窸窸窣窣捣鼓了一阵,等我把几个菜切完码好,正好他也热完了两杯奶。他自己没喝,拿了一杯到我嘴边,我正在调蒸大虾的酱汁,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把奶喝了。

  我的肠胃一直不是很好,饿久了突然吃东西就受不住,所以边祈云在的话习惯性会热点奶给我,吃饭之前垫一垫。

  生病之前和他相处的细节,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我对颜夫人的说法没有异议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有熟稔之感。他是个生活那么讲究的人,衣服都是一一对应的,而且还有点强迫症,用过的东西必须原地摆好,差一个印子都不行。但是我却比他本人还熟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并且在他用完之后会非常习惯性地接过他的杯子、钢笔之类,信手就摆在了刚刚的位置,一点不变。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我想,要么我是天生书童命,要么就是我确实和他一起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否则我很那把这些习惯刻进骨子里,到了失忆了还这么顺手。

  三菜一汤上桌的速度很快,边祈云坐在我对面,四人小方桌上坐两个人刚刚好。我确实有点饿了,埋头大吃,虽然心里记挂着明朝意的话,但是我素来有个本领——不管心里塞了多少事,吃饭睡觉从来不耽误,这可能就是我身体这么好的原因之一。

  可能看我吃得实在是太快,边祈云有点不高兴:“你能把米饭嚼一嚼再吞吗?”

  我知道他是大少爷脾气又发作了,觉得我吃太快待会儿要把他一个人丢在饭桌边,无奈地停了筷子:“行行行,我上一天课饿了还不行吗?”

  “我上一天班不饿吗?”他眉毛一挑:“汤泡饭就算了,也不知道你哪里带来的习惯,好好的饭混在汤汁里黏黏糊糊的。吃得这么囫囵吞枣,你胃是钢筋打的?晚上自己一个人又躲在被子里咬着枕头哭?”

  他说的事确实发生过,是在我刚出院那段时间,吃饭习惯还是没改过来,刚刚从营养针转成正常吃饭,却还是又快又急,好几次因为不消化闹得半夜胃痛,哭哭唧唧去隔壁敲边祈云的门让他帮我下楼找胃药。

  边祈云第二天要上班,半夜被我哭起来找药,头都是炸的,我都快看见他烦躁的灵魂从头顶上冉冉升起了。但是他烦躁归烦躁,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可靠,抓着我灌了药和热水,又裹着被子团回床上,然后就拖了个懒人沙发靠在床边上守着,到了凌晨不哼唧了才离开。

  虽然是未婚伴侣关系,但是我总觉得边祈云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一边各种嫌弃我拖他后腿,另一边在我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又无条件随叫随到。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哪里得罪了他,所以让他这么讨厌我但又囿于责任必须照顾吗?

  总之,无所谓了。我不会因为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就怎么样了,日子该过永远都是要过的。

  不过我现在心里有事,瞒着边祈云,有种背着家长偷偷去网吧的心虚感。再加上边祈云又一向火眼金睛,我没什么把握在他面前装聊斋,所以吃完饭就找了个借口溜进房间了。

  我在等明朝意联系我,虽然萍水相逢,但是我总是觉得,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对了,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忘记问他我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明朝意也总觉得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这让我更心虚了。难道我们之前有过一段?所以我才潜意识里不想跟边祈云提起吗?

  怪,实在是很奇怪。

  但是无所谓,日子还是要过的。

  明朝意确实是个说到做到之人,用不了一个月,他的消息就来了。

  下了课,我找了个和新认识的同学聚餐的理由搪塞了边祈云,就急匆匆骑车到了上次和明朝意喝咖啡的店里。他正垂着眼睛喝,我一头撞进去,店门上挂着的风铃被我挤得叮叮当当乱撞,我三步并两步奔到他面前,把拎着的背包随手一放,一屁股坐下来喘匀了气,压低了嗓子说:“有消息了吗?”

  他抬起眼看我,轻轻点了点头,从身边拿起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拆开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哆哆嗦嗦从里面拿出来一沓A4纸。

  照片大概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但经过了修补和调整,彩印的人物眉眼也依旧很清晰。长眉凤目、唇色纤薄,侧脸的弧度精致而秀雅,泼墨似的一把长发高高挽在耳后,有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清冶。几十张照片,无一例外,全都穿着各式各样的雪色长袍。

  那是我每日都要与镜相对的容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得不暂时放下资料,端起一旁温热的咖啡狠狠的灌自己一大口,再张嘴的时候声音也是嘶哑的:“......那他现在在哪里?”

  “濮阳越的家。”明朝意又递给我一张纸,我只看一眼纸上“濮阳越”后跟着的职务、履历就觉得触目惊心——怪不得颜夫人找了这么多年,一点踪迹都没有——不由得头晕目眩,我忍住难过,问:“那他还好么?”

  我都不必问他是不是自愿的。我不相信哪个拥有独立而健全的人格的人甘心失去自由,像金丝雀一样不生不死的被困在深宅里二十多年。

  明朝意迟疑道:“我不知道。三年前换届以后,在整个南方,再也没人能和濮阳越平起平坐了。他又素来低调,虽然明面上不婚不育,但也没有不怕死的记者敢去调查他。程先生在他那里,大概是受了不少委屈,只是这么多年,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抹了一把脸,无奈又痛苦。

  “卿卿,我会想办法带你去一次濮阳家,下周末他家老夫人办寿宴,我早就已经接到请柬了——”

  “不必。”我叹气说:“他这么高的官职,你年纪轻、又是商人,我不觉得得罪他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旁人,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明朝意有点着急,身体都向前倾去:“卿卿,是我欠了你!你给我机会弥补!”

  “没什么好弥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自己失忆之前和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看见你的时候,除了平静和欣赏,没有其他的情绪,证明我对你再多再浓烈的情感也早就过去了。我不欠你已经是很好,你欠我的我也没必要非得收回,毕竟这个世界上人情是最贵最难还的。”

  我站起身:“谢谢你的咖啡,就当上次请你喝的扯平了。我父亲的事,我会自己去想办法,谢谢你,明朝意。”

  明朝意跟着站起身,我把桌上的纸重新收回牛皮信封里走了,没再回头一次。

  站在门外,望向渐暗的天色,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无意间摸了摸眼睛,竟然摸到了一抹泪水。

  大概是以前的我流的吧。

  今天的话,大部分发自本心,但是有一小部分,我骗了明朝意。

  在学校里我看到他第一眼,心里就是荆棘密布的疼,四分五裂、不可开交。

  所以我根本不敢和他再有进一步接触,哪怕他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朋友。

  我的伤疤好了,可我还没忘了疼。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是离他远点,一定是正确的。

  我拥有的不多,独立的人格算一个,我不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