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9章

  那天,罕见的,越市下了鹅毛大雪。

  我看着傅九舟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黑车上,跑去浴室、撬开地砖,从下面找出我藏了许久的牛排刀。

  我用牛排刀一点一点割开被单,傅九舟用的被单质量实在太好,我之前试过了咬和强撕,没有一次成功过。被单被我撕开、打结,慢慢结成一条长绳,我先系在床头栏杆上用劲儿蹬了几脚,确定它能承受住我的体重。

  然后我用牛排刀一点一点撬开了被封死的窗户锁,把里面拧死的铁丝慢慢的、细心的锯断,然后猛然一推。咔的一声巨响,窗户被我猛然推开。

  我大喜过望,把头探出去看。如果能从这个窗户滑下去的话,每层楼应该都有空调外机可以作为着力点,让我慢慢滑下去。

  头刚探出去,我心下就猛然一沉。

  ——玻璃窗最外侧,被一层不锈钢栏杆狠狠焊死了,落满了灰尘和积雪。我捏了捏,那种硬度,显然不是我的牛排刀可以割开的。

  我又急又气,狠狠锤了一记栏杆,震落积雪无数。栏杆震荡出一声巨响,我反而被吓了一跳,连忙缩回了头。过了两分钟,我才敢再次探出去,看看楼下有没有人注意到动静。

  我对上了婷姐含着泪光的双眼。

  几分钟之后,我颓然靠在门上,听着另一侧的婷姐小声而急切的跟我说这些天的事:“......淼淼那边你不要担心,我去了你家跟她说你这段时间在牌楼加班,赚点节假日奖金。傅老板点了你的名字,周老板不敢怠慢他,每天都有人专门给淼淼送饭吃的。她很乖,每天在家里写作业,每天都问我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我咬紧牙关,眼泪慢慢淌落:“谢谢你婷姐......请你让淼淼千万别担心,她一着急就会眼睛痛,我过年前一定回去。”

  “你跟我说什么谢字,当年我也在秦老师班里读过书,是我自己不争气念不到毕业。”婷姐似乎也有些哽咽:“小卿,你再忍一忍,这些大老板最恨的就是世界上有人跟他们对着干,你听话些,至少先把这个年过了。你不是普通的孩子,将来是要考名牌大学、出人头地的。咱们这种命,就是鸡蛋,跟石头碰不起,你别再倔着来的,啊?”

  我抹了把脸,声音凄清:“婷姐,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认不了这个命。”

  婷姐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内外一片死寂。良久,她才缓缓的、怔怔的说:“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我说:“婷姐,你别担心我,我有办法的。你帮我再安抚安抚淼淼,让她安安静静等我回去,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傅九舟踹开门的时候,我坐在夜色角落里,黑暗把我整个人都笼进去。

  “卿卿,长本事了,还会报警了?”傅九舟一个后扫踹上门,大步走到我面前,带起的风扬起我的鬓发。他伸手掐住我的双颊,逼我抬起头,似笑非笑:“可惜没我点头,跟我有关的消息也只能卡在我手里了,你在幻想些什么,卿卿?我以为相处这么久了,你心里应该很有数了。”

  我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攥住,不顾双颊的疼痛,强行把自己的脸抽了出来。声音很冷:“能不能成功,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你非法拘禁未成年人,我为什么不能报警?”

  “你这次可真把你舟哥的脸丢尽了。”傅九舟笑着说,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冷意:“人家问我怎么自己养的小东西都管不好,能闹成这样也是怪丢人的......卿卿,你是真的没吃过苦头啊。”

  我说:“那你要如何呢?傅九舟?你除了借用这点强权把我关在这里,除了强奸我、殴打我,你还能做什么?”

  “你真的让我恶心了,傅九舟。”我站起来,笔直的迎着他的眼睛:“我没权没势,孤儿,带着一个残疾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我凭自己本事吃饭、养活我妹妹,谁也没害过。但是我命不好,撞上了你。你就像一只蟑螂,把我按在阴沟里。你觉得给我一口饭吃、一点钱拿就是恩赐了吗?十六岁之前没有你这口饭,我饿死了吗?还是你觉得我凭自己本事以后赚不来这点钱?”

  “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觉得我凭借权势欺压你。”傅九舟的下颌绷得死紧:“但是卿卿,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有人生来是羚羊,有人生来是狮虎。强者捕食弱者,弱者捕食更弱者。你生就这么一副容貌,又没有寸铁护身,被觊觎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至少对你也算温存阔绰,大部分时候予取予求,我不明白你还在执拗什么?”

  “我要尊重。”我很平静的说:“我要永远能平视别人的眼睛,我要对得住父母的教诲,我不要张开腿挣钱,我要自己拿来的每一口饭都干干净净。”

  “你想太多了。”傅九舟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笑话,他俯下头,呼吸吹在我耳边,带着淡淡的酒气,语气亲昵又残忍:“卿卿,看来我还是没把你操服。你那根硬骨头,该弯的时候要知道服软。”

  他把我甩在床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极度的平静。

  他居高临下压制住我的腰,咬着我的后颈一寸一寸侵入的时候,我的心里极度的平静。

  他在我体内倾泻,心满意足地打开灯,发现我冷汗涔涔、床单上白浊与鲜血缓缓蔓延开的时候,我的心里极度的平静。

  傅九舟的脸因为震怒和恐惧而几乎扭曲,那种万事在握的从容不迫消失殆尽。他草草合拢衣服,用被褥把我裹得死紧,几乎是仓皇地奔向门外,嘶声叫着人打急救电话。

  我疲倦的闭上眼睛。

  生命有时候很顽强,被抛弃在暴雨里也能哇哇大哭坚持到孤儿院的人开门来看。生命有时候也很脆弱,只需要两粒,婷姐帮忙从门缝下面递进来的米非司酮片。

  我亲手杀掉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生命。

  它是枷锁,是罪孽,是不受祝福不能见光得不到爱的存在。

  它不能来。

  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才从越市逃到了锦市,自以为奔向了光明远大的前程。而五年后,傅九舟站在我面前,笑着说当年的一切不过是他迂回设下的陷阱?

  我骨子里都透着寒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和谁在一起。”傅九舟漠然道:“我劝你早点把这份心思断了。我确实不能轻易动他,但不代表我动不了你。而他会不会豁出去保你,这个答案我们心知肚明。”

  诚然。

  泉然集团的继承人之一,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如何会为了一夜春风、萍水之交去得罪疯狗一样的傅九舟呢?

  虽然我并不知道关内傅家是个什么概念,但是我知道傅九舟目前的军衔、他父亲眼下的职务,他家族旁支的傅老,都能轻易断送我的学业前程。我不觉得我有这个体面,让明朝意去为我得罪傅九舟。

  那天晚上在酒吧,确实是明朝意捞走了我。

  我不太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灯红酒绿之地,他的喜好和性向本来也不是我该过问的。一夜的缘分过了,我不过也就当个陌路相逢的床伴。

  那天清晨我迷迷瞪瞪醒来,看见他熟睡的侧颜,也是悚然一惊。但记忆回笼,又能够理解。他在床上那种轻怜密爱、小心温存的风格,很轻易的就打动了不值钱的我。而他床笫之间的行事作风,和他平日的为人的确无二。

  我轻手轻脚穿戴整齐,他从被褥间醒来,很有几分抱歉的跟我说:“小卿,实在抱歉,没有得到你明确的同意,就带你来了这里。”

  “没关系,明学长。我去那种地方,本身就不是什么单纯的目的。能和你有这一晚上的缘分,是我赚到了。”我尽量从容的笑着:“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他轻轻摇了摇头,想说什么,迟疑了一瞬间,又说:“你......秘密我会保守好。你体质特殊,还是不要轻易去外面招惹陌生人。”

  我怔了下,点了点头。

  “我是想说——”他想了想,有点无奈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如果你对我印象还可以的话,可以找我的。”

  他微微敛起笑容,带了几分认真的说:“我很,有几分,喜欢你。”

  那一瞬间,我突然听到了窗外土壤裂隙、幼芽从中萌发的声音。

  我也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跌跌撞撞这么多年,到底在索求什么。不仅仅是光明远大的前程,不仅仅是带淼淼做手术,我得到过又失去的,在那个台风席卷的白日。

  是赤子以对的真心,是涸泉濡沫的怜惜,是让痴人侠客在红尘浩荡里也要寻觅的东西,是世界最难言说最难评估却又最难放下最难割舍的需求。

  是一腔专属于我的萌动和眷恋。

  是千秋要君一诺,愿爱不移若山。

  我要的不多,只要一点点。

  明朝意,恰恰能给我这一点点。

  所以我更不能屈服傅九舟。

  我知道自己和明朝意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但世间情爱之事,本来就只求朝暮、不在长久。青春年华也不过就这么几年,我只是想在这段时间里,有个人能陪在身边,给我一点柔软的温暖,让我能拖着疲惫的羽翼偶尔休憩。

  沾上了傅九舟,这一点可能也没有了。

  我和傅九舟都是在水底溺死的水鬼,缠在一起只会互相拖着不得超生。他根本就不是懂爱人、会爱人的人,和他纠缠不清,我更没办法去面对明朝意。

  我笑了下。

  “傅九舟,你要么就在这里杀了我,不然你只会看到我一次又一次去找明朝意。如果他不要我,我还会去找其他人。”我笑着说:“我很贱的,只要是顺眼的男人都可以,我觉得也没几个人能拒绝我。但是你不行,我看到你恶心。”

  傅九舟勃然变色,他咬着后槽牙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一点点力气就够我上气不接下气:“卿卿,说话之前先三思。我这些年修身养性,但并不代表脾气改了多少。”

  “那我要怎么委婉的表达呢?”我感觉到自己几近窒息,但仍然坚持着笑:“你给我一个委婉的说法,说完你就能滚开的那种,我照学?”

  傅九舟那一瞬间的表情真的太精彩了,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他身上真的泛起了杀意,想一合手捏死我的那种。但是他狠狠闭了闭眼,退后一步,松开了手,咬牙切齿的冷笑,甚至还抬手帮我整理了衣领:“如果你真的这么排斥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不是上策,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如各退一步。”

  我冷冷的看着他。

  “你欠我一个孩子,那你就还我一个孩子。”傅九舟笑着说:“两年,足够你把硕士读完,给我生个孩子,我也玩儿够了,我就放你自由。”

  我心下巨震,先是被侮辱的愤怒,后是被威胁的耻辱,我脱口而出:“滚!”

  “你自己再好好考虑吧,我不逼你。”傅九舟又退后了一步:“两年时间,我猜你不亏。孩子生下了不会让你操一点心,我傅家的种,肯定是金尊玉贵的。两年,和被我纠缠一辈子,卿卿,你是聪明人,不会做不出选择。”

  他又笑了一下,眼睛里全是冰冷:“——三天,我等你的回复。”

  我能给他什么回复?我无非是一直拖,拖到三天以后罢了。

  第三天先联系我的却不是傅九舟,而是明朝意。

  他坐在我对面,眉眼温隽秀气,语气很温和的问我:“小卿,你是碰到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傅老师那边把你做了一大半的横向转给别人了?”

  我低头沉默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能拿捏我的也不过就是两件事,学业和淼淼。傅九舟现在尚有耐心,还不至于直接从淼淼入手,他现在想给我个小教训,那就只能从傅老那边开始了。

  “我知道一点关于关内傅家的事。”明朝意浅浅叹了口气,将手覆在了我的手上,我轻颤了一下,没选择收回。他继续说:“我背靠着泉然,确实没有傅家那么大的底气,但是这些年也不是白干的。小卿,没有人会对心上人的困窘坐视不理。”

  我搅着咖啡的手凝滞了,抬眼看向他。那双乌玉一样温润的眼睛温和而沉静,仅仅是聚在我身上,就已经让我心下方寸大乱。

  “至少,你要愿意和我提起你的麻烦,小卿。”明朝意说。

  我又低下眼睛沉默半晌。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但是我也从来愿意相信他人的善意。从爸妈去世,我和淼淼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依靠他人无理由的善意活过来的。

  我不怀疑明朝意的用心,就算他是喜欢我的好颜色,那能算是喜欢我吧?

  “......傅九舟,海后的傅九舟。”我的嗓子干涩,整句话说得很艰难:“我不清楚他在关内傅家是什么地位,但是肯定能轻易捏死我这个小市民。我原籍在南方越市,十六岁被他包养过一年。”

  “他调回了锦市,没打算放过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明朝意的表情,但是我只觉得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没有一点放开我的手的意思。

  “我去和他谈,小卿。”明朝意说:“我是个生意人,在我眼里,万事万物都有代价,没有什么事是谈不了的。”

  我怔然抬眼看着他,心内极其苦涩。

  包间的锁被扭开得很突兀。

  傅九舟漠然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噢?我知道明先生是生意人,但是我这个人从来没做过生意,不知道明先生打算和我怎么谈?”

  我拿着勺柄的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

  傅九舟大步走来,非常自然地落座我身边,一把抓起我被明朝意握住的手腕,攥在他自己手里:“卿卿和你说过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我就不赘述了。我给卿卿开出的条件很简单,他欠我一个孩子,两年时间还我一个孩子,我们两清——明先生打算怎么跟我谈条件?”

  明朝意沉静而笃定的说:“既是如此,那么说明傅参和卿卿之间没有什么子女缘分。两年时间,也不一定能有孩子;就算有了,也不见得能安安稳稳生下来。以此为凭据,对卿卿来说显然不公平。”

  “我以为以明总的认知,是不会在这里和我说什么公平之类的概念的。”傅九舟的声音很冷:“地位悬殊,那就不是讲公平的时候。”

  “傅参和卿卿确实地位悬殊,那么在天平另一端再加上我呢?”明朝意的声音也很冷:“我身后是泉然,但又不只是泉然。就算傅参和关内傅家雄踞三军,怕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如此,能否将公平两个字提上台面?”

  傅九舟攥着我手腕的手陡然发力,我顿觉腕骨一片生疼,咬牙受了。他面上却是不怒反笑,伸臂搂过我肩膀,很亲昵的在我耳边道:“卿卿果然是风姿动人,明总肯为你亲自站上赌局了,这可不是以谨小慎微而闻名的明家做事的风格啊!”

  我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既然要讲公平,那也未尝不可——泉然和明家的分量还是够的。”傅九舟倏然放开我,语气轻慢:“那么,明总可以提出你的条件了。”

  “两年时间,我和你共同参与赌局。”明朝意完全收敛起了笑意,眼神像冬日的冰棱那样又薄又冷:“如果卿卿先怀上我的孩子,那么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缘分,傅参尽可以保持风度从容退出我们的生活;如果卿卿怀上了你的种,那么按照约定,生下孩子之后,你们二人从此两清,生死无关、此生不见——傅参,你敢赌吗?”

  我心下巨震,倏然抬头。

  明朝意这段话是同傅九舟说的,但他的眼神牢牢聚焦在我身上,眼里全是紧张。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莫大的悲哀从心头升起。但是我很清楚,明朝意能为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对他来说已经是冒了极大风险、也尽了全力了。

  我本不值得的。

  他已经在为我倾尽全力去争取这口生机了。

  除了淼淼,没有第二个人曾为我这样让步过。

  除了得罪傅九舟,他做好了为我善后的准备。以他的年纪和地位,如果真的与我有了私生子,对他本人的事业和今后的婚姻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我们相识时间尚短,他其实并不太能笃定我的人品。万一将来我真的用私生子去瓜分他的财产、威胁他的家庭,他也必须咬牙认下。

  他为了我,是真真切切的把自己放在了赌桌的另一头。

  我眼眶酸胀,只得低头去掩饰泛出的潮意。

  “倒确实很公平。”傅九舟冷冷笑起来,转手捏着我的下巴,咬着牙笑着说:“卿卿愿意吗?把自己放在砧板上,和我赌这一局?”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五年后第一次抬起头,直视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任凭眼角泪珠滑落。

  “——像一个繁殖工具那样?”傅九舟的手指更加用力,下颌线绷得死紧。

  我平静的看着他。

  明朝意在我身边。

  他怀着一颗真心在我身边。

  我说:“可以。”

  “我和你赌。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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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爱战士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