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7章

  十六岁到十七岁,我在傅九舟身边呆了一整年。我这时候才弄清楚他的来历——驻守越市的海军某旅的军官,因为所负责的舰艇返厂维修,所以暂时的拥有了一个岸上的短假。他的族谱往上三代可以追溯到开国元勋,周老板这种地头蛇也不过是靠了三四层弯弯绕绕的关系才能挨上他的边。

  我何德何能爬上他的床?就像是滚落的尘埃三生有幸攀上天边的月亮?

  呵。

  得来的好处也是肉眼可见的。我不必再疲于奔命去打三份工,只要在傅九舟需要的时候去周老板的牌楼露露脸,踏上幽暗的四楼的某个房间,就能领一份不啻于主管的薪水。傅九舟给我的卡我没动,甚至没和家里的存折放在一起,我觉得那股气息都脏了我一分一毫攒下来的手术费。

  我有更多的时间专心的投入学业,高二那一年,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一度和第二名拉开了几十分的分差。傅九舟好像也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和心不在焉,他甚至鼓励我多关心自己的学业,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转去省重点念书。

  我依旧以沉默表示拒绝。淼淼和学习,这是唯二两件我觉得干干净净的事,我不想再弄脏其中任何一件。

  对于锦大的理想在心口更热烈的蓬发。我知道按傅九舟的工作性质,不可能随便离开驻地,除非调动。但是他们的职级和工作年限有严格的规定,在他这个年纪,能调到校级已经是破格,短期之内不可能再有太多变化。只要我考到北方去,考进首都锦市,就可以带着淼淼远走高飞,告别这段噩梦。

  这是我当时的岁数能想出来的全部办法了。

  “卿卿想考去哪里?”某次滚完床单,我依旧沉默的躺在他身边。他却好像突然来了闲聊的兴趣,一个翻身把我压住,边揉弄着我的胸口,边兴致勃勃的问。

  我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要先看分数。”

  “卿卿的成绩这么好,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傅九舟的笑意不达眼底,钱钱浮在唇边:“想去北方吗?想去读最好的锦大吗?”

  我立刻否认:“我妹妹还小,我要照顾她。”

  这时候傅九舟眼睛里才真正染上一丝笑容:“对嘛,越市是个小城市,靠着海边没什么发展,但是省会的钟大也是出类拔萃的名校,卿卿留在这里念书,对大家都好,对吗?”

  我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傅九舟锋芒毕露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下头。

  “卿卿,要听话,什么都会有的。”傅九舟垂下头,湿湿热热的亲吻着我的侧脸:“舟哥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再言语。

  我不会信他。

  一个强奸犯,一个刽子手。

  从十七岁摆脱傅九舟,到二十二岁在锦市初立足,我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而在我以为一切走上正轨以后,风平浪静以后,傅九舟再次以一个突兀的速度,出现在我面前。

  无非是噩梦重现。

  我僵硬地抬头,望向面前。

  比五年前,他看起来更瘦了一点。眼睛暗沉沉如入鞘的刀剑,英挺的眉宇里蕴含着海上风暴一样的情绪。仅仅只是站在我面前,就好像在我人生里投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而我毕竟不是十七岁了,我还能维持住镇定的声线:“你来干什么?我们已经说好了两清。”

  “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两清。”傅九舟居高临下俯瞰着我,语气很平静:“我给了你五年的自由时间,是因为当时如果不放你走,你就快活不下去了。卿卿,暂时退让和永远放弃,是有区别的。”

  我的身体从小腹开始,升腾起一阵一阵的凉意。太疼了,好像久违的那股冰凉的疼痛再次袭来,疼得我忍不住微微抬手,捂住了那一块皮肤。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麻木又僵硬:“那时候我看起来在你身边快活不下去,为什么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在你身边能活下去呢?”

  “因为那时候你拥有的太少了,除了姜淼淼这根浮木,你什么都可以抛下。”傅九舟很从容:“但是现在,很多你追求的东西能看到曙光,姜淼淼的眼睛、你的学业,你再也舍不得了,卿卿。”

  他逼近了一步,声音里有种漠然的狠绝:“我要的就是你拥有得越来越多,我要的就是你再也舍不得。你所奋力抓在手里的,终将成为挽留你的枷锁,要你心甘情愿的捆在我身边。”

  我咬紧颤抖的牙关,闭上眼睛,感觉到湿润的泪水慢慢从眼角泌出。

  “卿卿,你还欠我一条命。”傅九舟抬手抚摸我的眼尾,声音及其冰冷:“你还欠我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打开宿舍门的时候,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

  边祈云的消息在屏幕上闪烁,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回。我在床上躺了会儿,摸起手机,很艰难的打字,告诉他我身体状态不是很好,可能明天没办法去帮他搞卫生。

  边少爷的回复依旧简短——知道了。

  他虽然倨傲又冷漠,但并非不近人情。

  我刚想扔开手机,消息又跳了出来——好好休息。

  我弯了弯嘴角,苦笑一下,回了句谢谢,便扔开手机不再看。

  好像来到锦市之后的生活太过顺遂,和我离开爸爸妈妈的那些年比起来,堪称顺心如意。哪怕是恶龙一样的边祈云,有时候也是很好说话、很好相处的。以至于我再次陷入少年时期的梦魇中时,连怎么应对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自己奋力摆脱的蛛网,原来只是在这几年暗中蓬勃生长,最后把无知无觉的我死死缚住,反抗不得。

  早该想到的。

  我摆脱傅九舟的代价是一条命,一团还没凝结成型的血肉,一个本该属于我的血脉至亲,一个本该我像爱淼淼一样用尽生命去爱的人。

  进入青春期后,我的第二性征发育速度很慢并且显现得很模糊,生理期也是很不规律,一年只能来三四次左右。傅九舟在床上半开玩笑一样,边亲吻着我那个多余的器官,边调笑着问我“卿卿会怀孕吗?能给我生个漂亮的孩子吗?”

  我压抑着喉咙里的呻吟,只要想一想他提起的这件事,脊背上就开始冒冷汗。我自然是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只是长了个摆设,不可能有这个功能。

  傅九舟便看起来很遗憾的样子。

  但是他射在我身体里从来肆无忌惮,大概是知道我缺乏感情经验,觉得我符合他所谓的“干净”,从来没想过要戴套。他尤其喜欢把我按在身下,钳制住我挣扎的腰,咬着我的后颈酣畅淋漓射个痛快。

  紧急避孕药很危险,我吃过两三次,每次吃完都小腹胀痛、浑身无力,后面的好几天上课都神思恍惚,无法集中精神。那会儿我正在拼命维系年级第一、甚至区联考第一的宝座,半点分神不得。

  所以我又偷偷去查资料,想找到一些更安全的避孕措施。搜索引擎给我推荐了长效避孕药,我只好去药店偷偷地买。但那是网络落后、信息落后的二十一世纪初,越市这种十八线小城市,避孕套的种类都没多少,更何况是刚刚开始面世的长效避孕药呢?

  药店也不可能为我单独批发一种药,我只好四处寻觅,有时候碰上能买到,就一次多买一些囤着。但是瞎猫碰死耗子的几率太低,而且我一个没有正经监护人的未成年人,医保卡都没有,也根本买不到那么多正规的药品。

  这东西那会儿还是受国家管制的。

  但是一旦开始吃,就不能断,因为它的原理是激素调节。我只好一直吃下去,但是总会碰上吃完了又买不到的时候,那段空白期如果傅九舟执意要叫我出去,我也只好心惊胆战的赌几率。

  我怎么敢跟他提:“舟哥,能不能不要射在我里面?”

  我也配?

  好在上天多多少少是眷顾我的,就这样糊弄到了我高二过去一半。那几个星期恰逢傅九舟去外地的修理厂出差,应该是去验收他们单位的宝贝舰艇。没有他的打扰,我的复习异常顺利,从从容容拿下联考第一,离我梦寐以求的校长推荐锦大保送名额只有一步之遥。

  那天考完,我兴高采烈去买了排骨和牛肉,准备给淼淼做一顿好吃的补补。她也快初二了,期末考试也很顺利,成绩稳中有升。

  四菜一汤从下锅到上桌,我却觉得鼻尖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说不出来恶臭,但是轻而易举让我失去食欲。这种反胃感在淼淼开吃的时候达到顶峰,我甚至失去了表情管理,直接扭过头去干呕了起来。

  淼淼懵懵的抬头,含着半块排骨问我:“哥,你怎么了?”

  “上午吃了零食,我又做了半天饭,确实吃不下。”我咬着牙,微笑着和她说,站起来若无其事给自己倒了杯水:“你先吃,吃完叫我洗碗,我喝点水休息下。”

  “噢。”淼淼又低下头去啃排骨:“哥你回屋休息吧,碗等会儿我来洗就行。”

  我笑着说好,脚步从容地回屋坐下,直到坐到床边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我晚上借着丢垃圾的工夫,戴着口罩去隔壁一条街的药店买了三个验孕棒。

  大清早坐在马桶上对着三根浮现起两条杠的验孕棒发了五分钟呆。

  很难想象我那天早上的心情。我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即将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是捂住我的腹部,觉得自己即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它像一个怪物,把我的前程、未来、和淼淼全都裹挟进去,吞噬殆尽。

  它是一个不受任何祝福的小孩,父亲、母亲,没有一个打算要它。

  出完排名以后,紧接着就会出保送通知。我不可能让任何东西阻碍我去锦大求学,而傅九舟显然也没打算在我这里留下一个孽种。他的家世煊赫,不可能容得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子女。

  但是这是一个契机。

  我冷静的想着,一个我借此摆脱傅九舟、光明正大去锦市的契机。

  联考结束就放寒假了,我给淼淼报了补习班,她每天除了在家写作业就是出去上课。在她的认知里,我每天都要出门上班,所以她从来不问我怎么不在家。

  我在牌楼耐心等了一个星期,等到了兴冲冲回来的傅九舟。

  他也有几个星期没见我了,进房间就一把把我抱起,压在床上,毛茸茸的头顶蹭着我的脖颈,含着笑问:“卿卿想不想我?”

  我任由他的手指慢慢往下,亲昵的在我每一寸皮肤上探索,直到慢慢滑入湿润的穴口,才抓住他的手腕,安静地说:“舟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断了?”

  傅九舟的动作蓦然僵住,房间里寂静了几秒钟,然后才响起他若无其事的、依旧含着笑意的声音:“卿卿,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断了。”我的语气更平静:“我明年要上高三了,要去读大学了,你不可能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

  “我没点头,你以为你的大学读得成吗?”傅九舟抽出手,漫不经心在我腿侧擦了擦,把沾上的液体擦干净:“卿卿,是不是我这段时间对你太好了,让你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我知道你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我仰躺着,看着贴了精致墙纸的天花板:“但是舟哥,你总得给我一个期限。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未来,云泥之别,迟早桥归桥路归路。我的时间不值钱,十六岁在你这里卖出这个价格,不亏了。但是人总得走一步看三步,你不给我一个盼头,这日子我过不下去。”

  “那就不要过。”傅九舟的声音缓缓冰冷下来:“你安安分分呆着,直到我腻了为止。但是我没说结束之前,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开口吗?”

  “蝼蚁尚且惜命。”我说:“我总得为自己做个打算。”

  傅九舟蓦然笑起来,很亲昵的摩挲着我的嘴唇,喑声道:“姜卿,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以至于你都忘记了自己几斤几两,开始学会跟我讲条件了?”

  我用力地闭紧眼睛,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我心疼你年纪小、不经事,才让你去读书高考,养你妹妹。但是你这么蹬鼻子上脸的,舟哥就得好好教教你规矩了。”傅九舟笑着说:“这么不听话,就先在这儿好好反省一下吧。”

  当天晚上,门紧紧锁着,傅九舟没点头,谁也不敢放我走。

  可是淼淼还在家,她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从小没跟我分开过。我不回家,她会害怕。

  我在黑暗里坐了一个下午,指针走到八点半我就有点崩溃。傅九舟进门的时候,我立刻弹起来,攥着他的袖口求他:“舟哥,你能不能放我回去,我妹妹一个人在家,我——”

  “你总是这个样子,卿卿。”傅九舟没开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知道我对你会心软,所以才越来越大胆。你在说这些话之前没有想过后果吗?把我惹怒了,然后来求我放你回去照顾你妹妹,你把我当猴耍?”

  我咬紧牙关,哑着嗓子再次恳求:“舟哥,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什么!”

  傅九舟突然暴怒,极其粗暴的打断我:“这一年来我亏待你了?出门在外我哪回没给过你脸面?你呢,你对我敞开过一次真心?”

  他“嗬嗬”笑了两声:“姜卿,我十六岁就进部队了,察言观色看菜下碟那一套我比你熟!你床上那么乖,不就是为了少吃点苦头么?我不看你的时候,你真心实意笑过一次?你对着前台的女人笑,你对着给你送衣服的男人笑,你唯独不会对我笑!”

  “现在跟我说想断了,远走高飞、自奔前程?”他单膝跪在床边,抚摸我的额发,一把抓起迫使我仰头看着他,语气十分残忍:“可能吗?你也配。”

  泥人也有三分性,这些年为了淼淼,我忍气吞声,但我不是天生逆来顺受。

  一年来所有的折辱淤积在心口,我未尝有一日敢忘记。

  我一把拍开傅九舟的手,夜色里我的眼睛大概亮得像两团火:“傅九舟,扪心自问,我凭什么给你好脸色?我凭什么给你真心?我只有十六岁,被你拐上床强奸,被你困在身边吃软饭,是我跪着求你给我这口饭吃的吗?我爸妈死了五年了!我自己带着淼淼五年了!没有你我和她过得好好的!”

  越想越憋屈,我直接从床上立起身体,比他还高半个头,死死盯着他字字句句全是怒火:“我从来没求过你,我也不依靠你!你糟蹋我,我认了,你现在来跟我要真心?你配吗!到了这个时候,你觉得你对我有恩,还是和我有仇?睡在你身边每个晚上,我都想一刀杀了你!不是为了淼淼,谁愿意打碎牙齿肚里咽?你是个男人,难道我不是?你有尊严有骨气,难道我没有?你是个人,我难道不配当吗?!”

  这些话在这一年里,实在是在我心口憋了太久。我最难熬的时候,甚至在反思自己,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做错了什么才会受到这些对待,可是我反思不出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毫无顾忌的践踏,为什么有了权势地位之后就能高高在上的、理所当然的强取豪夺!

  我始终想不明白!

  傅九舟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很冰冷。

  “原来你一直这么想的?”他语气很平静,平静到我脊背发凉:“姜卿,你真是,被我纵容得太过分了。”

  “人生而有别,你在这个位置上,长了这么一副容貌,这么一副身体,怎么会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啊?”他摩挲着我的侧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长在野外的花,谁都能攀折一手。就算我不把你圈起来,你以为你能在这里安稳多久呢?就算不是我,那个姓周的也不会让你全身而退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他的话语又太真实,我听到了自己的牙关颤抖着叩击的声音。

  “我没有求过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又干涸:“傅九舟,我这辈子都不会求任何人,碰到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命数,我都认。但是你不要指望我就此低头,甚至习以为常,对你的小恩小惠感恩戴德。”

  黑暗里一片死寂。

  “我们之间没有一个正常的开始,也不是一段正常的关系。”我继续说:“你会后悔的。”

  他冷冷地说:“好啊,那我就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我后悔。”

  五年了,这段梦魇我已经逐渐忘却,直到傅九舟再次出现。

  但是这次,我不再是当年无能为力的十六岁。

  我知道傅九舟图的是什么。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的颜色,后来则是食骨知髓的贪婪,这种渴求因为我始终不屈服而更显得强烈。一向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在我这里摔了个大跟头,所以才念念不忘。

  他性格乖戾,喜欢干净乖巧懂事,那我就偏和他对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