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5章

  一场饭局宾主尽欢,傅老和明朝意既是师生、也是合作方,这场饭吃完,项目基本也就敲定了七七八八。

  傅老满面红光,显然是聊得开心了,站起来拍拍明朝意的肩,说:“朝意啊,好好干,别堕了明女士的威名啊!”

  “我会的,傅老。”明朝意眉眼弯弯,俊秀的眼睛含着两汪秋水一般明湛的笑意:“祖母是我毕生最敬佩的人,我一直在追随她的脚步。她老人家临终的遗愿就是看到我们做出独立自主的芯片,带领整个行业走在世界前端。”

  “明女士是一座高峰,三十年之内都很难有能攀上的人了。”傅老真心实意的感慨道:“泉然集团基本分散在她的后人手里,从北到南,从锦市到申城,都是泉然的版图。只是家庭内部的倾轧还是要为整个集团的发展让路,希望你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不要让血脉亲人成为绊脚石,那才让明女士在天之灵安不下心。”

  明朝意怔了一下,笑容淡了一些,面上浮现出一种坚定和慎重:“我会的,老师。”

  傅老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转向我说:“我下午还有会,先回学校,怡然和易峰和我回去,姜卿,你先留一下,和泉然对接剩下的一些事情吧。”

  剩下都是签合同、抠细节之类的杂活了,该谈的项目资金、期限之类饭桌上已经达成了共识,也确实用不着师兄和师姐在这儿。我点了点头,看向明朝意身后,他的副手方恒助理。

  出乎我意料的是,明朝意却上前一步,把助理挡在身后,笑着道:“小姜下午还有事吗?不如去泉然吧,资料都在泉然,我们正好看看条款细节。”

  他一个带总字的人,和我亲自谈?我有点懵。

  “都行,你们年轻人自己聊。”傅老不甚在意,哈哈一笑,率先走了出去。易峰师兄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我,也跟在后面走了。

  我举着没来得及收回来的双手,呆呆地看着易峰师兄和怡然师姐的背影。

  明朝意走到我身旁,温声道:“小姜,走吧。”

  我稀里糊涂的就跟着他上了车。

  晚上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我骑着车急急忙忙往三食堂赶,耳机扣在耳朵上,生怕错过了淼淼的电话。不过刚骑到食堂门口,就看见常青树下站着她。

  长年累月的吃药,淼淼的身体一直就算不上很好,我不太清楚这些药物会不会抑制食欲,但是事实上她吃得一直不多。快十九岁了,还瘦骨伶仃的,穿条裙子站在树下,仿佛风一吹就能给她吹散。

  淼淼回过身来,看见我,扬起手挥了挥。我停好车三两步奔过去,没忍住嘴角的笑,手比人还快,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到这个时候,还不如自己去吃呢,不饿啊?”

  “不跟我哥一起吃,饭都不香了。”淼淼扬起脸冲着我嘿嘿一笑,一双圆眼睛笑成两条线,露出两个又深又甜的酒窝:“赶紧走吧,再不去你的黄焖鸡真的要被抢光了。”

  “这不是为了挣点儿窝囊费么。”我双手一摊,淼淼笑嘻嘻地挽着我把我拖进去了。

  爸妈走的时候,淼淼才十一岁。她是那个台风天唯一的幸存者,那两年我一直很担心她的心理状况,每个下雨天都要去她的房间守着她睡着。爸妈下葬的头几个月,她的的确确一直睡不着,每逢雨天,就捂着眼睛跟我哭着说“哥,我眼睛疼”,疼得我心都要碎了。

  那两年我真的很累,学校的课业、中考,淼淼的病情、药费,一桩桩一件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是她一直对我抱有完全的信任,只要是我说的,从来都肯乖乖的听。

  我去做兼职的时候,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因为住的小区拥挤又破旧,我不得不每次出门都把门反锁起来。我们两个孤儿,万一家里进了小偷,只有一只眼睛的淼淼连跑都跑不掉。我也不允许她独自出门,哪怕是小姑娘们一起约着吃冰激凌、写作业,我都不允许。

  淼淼是爸妈留给我的珍宝,是我的命,我冒不起一点点风险。

  但是淼淼从来没抗议过,我锁上门,她就站在阳台乖乖跟我挥手,目送我骑车去上班。我回来得再晚,她也会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厨房垫着脚够着煤气灶给我煮面。

  ......虽然她煮的面十年如一日的难吃。

  上了初中以后,淼淼就好像从那场暴风雨里全然走出来了,一笑之间艳阳流转,像一个小太阳。她在学校人缘很好,上课的时候跟不上老师的板书,班里的女孩子都愿意借给她笔记抄。每次选班干部,投票都名列前茅。虽然她读书没有我有天分,但是胜在努力,最后也一路披荆斩棘来了锦大。

  如果不是淼淼性格实在乖巧大方,我也没办法找到同学给她补课。我一直都不太敢跟同龄人交际,读大学的时候不是忙着卷绩点就是跟在边祈云后面当保姆。我同学们愿意轮流来给淼淼补习,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同窗之谊,我觉得更多的是淼淼自己实在讨人喜欢。

  这么好的淼淼,她的眼睛就像日蚀时候的那一道阴翳,我不能让这道阴翳永远跟着她,我要让我的太阳恢复光明。

  从大一开始,我就借助颜夫人的途径在打听可以给淼淼做手术的方法。但是淼淼的残疾是天生所致,她的左眼从出生起就没有看到过东西,医生跟我说过,眼部结构十分精密,淼淼已经病了这么多年,错过了最好的恢复时机,他们不敢轻易选择手术方案。能做这类手术的医生,国内寥寥无几,而且人家的手术已经排到了几年之后,不是我这种没钱没关系的人能约得到的。就算恢复了左眼的生理性功能,掌管视力的那部分神经系统还是否能正常工作,也是个很大的问号。

  国内大概是没戏了,但是我不死心,我想再攒一些钱,等毕业了带淼淼去国外看看。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总有能给她治疗的地方。

  两份黄焖鸡很快做好了,我一份一份端上桌子,拿着筷子兄妹两个人闷头吃了起来。已经七点多了,食堂也不剩几个人,我实在有点饿了,吃得稀里哗啦的。

  淼淼一向吃的少,很快放了筷子,双手交叠托着下巴问我:“哥,你今天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去跟傅老谈一个横向。”我嘴里塞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跟泉然,就是那个做芯片、做电脑的泉然,他们在锦市的总部准备做一笔预算,可能还要换财务系统,想跟傅老这边做合作。”

  “天天做横向,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发论文啊。”淼淼扁了扁嘴:“你研一都快读完了,明年就要开题了,还一点头绪没有,傅老师也不着急。”

  “不做横向哪里来的窝囊费养你啊。”我忍俊不禁:“别在背后嘀咕老师和同门,你自己以后也要读研的,要学会自立,不能每天指望老师手指缝里给你漏课题。”

  淼淼读的是文学,我希望她以后和爸爸妈妈一样当一名老师,所以医治眼睛是很重要的,否则没办法通过编制内的体检。

  小姑娘又扁起了嘴,大概是被我说得不高兴了,佯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但是我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只觉得可爱。

  她越长大,眉眼越像妈妈,我只要看一眼,就忍不住心都化了。

  “泉然那边的人好说话吗?这种做高精尖的企业是不是都很挑剔啊。”她又嘟嘟囔囔:“哥你也别太拼命,咱俩能花多少钱,够用就行了。你老是这样奔波来奔波去,不好好吃饭也不休息,瘦得跟块排骨一样。”

  我吃得还少吗?她自己跟吃猫食一样,怎么好意思嘀咕我的。

  失笑之中,我又想起了明朝意。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能对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保持平和的态度,我在泉然的一下午,无论是他还是方恒助理,始终都很客气。我第一次代表傅老去商讨条款,很多不懂的细节,也可以但问无妨,并没有受到他们的质疑和诘问。

  希望以后还能和泉然多合作几次吧,算得上是神仙甲方了。

  咬着筷子,我又把最后一点米饭倒进了黄焖鸡的汤汁里,搅合搅合稀里哗啦的吃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只希望今天能吃得饱饱的,睡个好觉。

  接下来又是忙碌且乏善可陈的一周,我依旧在泉然和学校两头跑。傅老基本上把打杂的活儿都交给了我,好在泉然这个甲方实在好说话,跑去泉然整合资料比我自己在办公室做底稿还轻松,我自然乐意。

  难得碰见一个大晴天,我背着电脑又挤着地铁去泉然了。他们在锦市的写字楼也属于CBD范围,寸土寸金,在这里买一平米都得我奋斗好几年。写字楼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我熟门熟路拐上电梯,和前台已经脸熟的小姑娘打了招呼。

  她见到我,就笑了起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小明总请下午茶,你现在去正好能赶上趟。”

  我抓了抓头:“我不是泉然的员工啊,我就来干点活儿,怎么好意思去蹭福利?”

  “方助特意交代了,今天正好碰上你来对接,单独打包了一份在你平时呆的那个空工位了。”小姑娘冲我一眨眼:“资本家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嘛,赶紧去吧,都是打工人,有好事儿互相惦记着点儿就行啦!”

  “那就谢谢啦!”既然是方恒助理交代的,那我白吃白喝起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我不爱吃甜的,但是如果有小蛋糕倒是可以带给淼淼吃。而且资本家的羊毛嘛,不薅白不薅了。

  我兴高采烈的冲去了临时工位,果然在座位上找到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纸袋子,里面是一杯犹挂着水珠、冰块叮当的拿铁,一份小小的半熟芝士和牛柳塔可。我确实不爱吃甜食,但是这两样点心恰恰对了胃口,我中午也来得匆忙,没怎么吃饭,当即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

  吃饱了再干活儿吧,不然待会儿咖啡化了——我心安理得的想。

  快乐消灭了下午茶,我从抽屉里抱出上次做了一半的底稿,用方恒给我的临时员工ID登入了他们的财务系统,开始埋头核对。傅老这次的横向主要是针对泉然(锦市)近十年的预算管理情况,重新做一份更合理的预算决策系统,所以收集的资料既多且杂,我得负责在这边用他们的局域网做好核对,再把校准后的数据拷回去带给师兄师姐们。

  工商管理大类的专业,尤其是财管类,其实入行门槛并不高,大多数人日常会个加减乘除就能记账了。但真正要上升到能指导战略方针的制定、决策目标的实现的地步,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税法、盈亏之类只是旁枝末节,真正要培养的是对利润和数字更敏感的头脑,对现行预算和经营策略更深入的理解。

  但是这些都跟我一个小喽啰没什么关系,我至少要在这些枯槁无聊的底稿里挣扎三年,才有机会真正去接触那些复杂项目里带有“决策”性质的环节。

  在下午茶的激励之下,我一下午都干劲十足。我的临时工位在角落里,等闲也没人路过,大概是方恒助理有交代,我每次在这儿干活都清清静静的,实话说,这种好时候并不多。

  在满足了基本的衣食需求之后,世人便开始追捧各种稀有资源,名声、财富是,美貌也是。我自然不可能昧着良心说,希望自己长得歪瓜裂枣,但是我也没觉得自己长成这样,是什么好事。

  特别是在经历了和傅九舟纠缠的那一年以后。

  一个身心受创的人,没办法再去心无芥蒂的接触其他女孩子,何况我身体上的残疾是没什么机会治好了。但是我的社会属性毕竟是个男人,我也不可能去和男人交往。去掉这两种选择之后,我只能孤独终老。

  既然没有以后,那就不要发展。何况我还要照顾淼淼,淼淼是我的责任,不应当被分担给未来的伴侣,所以我也从来没动过谈恋爱的心思。但是进了锦大以来,确然经常收到一些青睐和邀约。

  年轻人的感情纯洁而炽烈,我说不出太重的话,拒绝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但总会有小部分不肯退却。这里多的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天之骄子,大多数不知道挫折为何物,有一些竟当成了自己求偶路上必经的挫折,不肯死心也不放弃。我无可奈何,只能狼狈躲避。

  好在后来淼淼来了,为我挡掉了一部分烦恼。大家都知道了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有一个半盲的妹妹要抚养,我又不曾表露过谈段恋爱派遣寂寞的意思。在坚持了五年的单身之后,再围绕着我的纠纷大大减少,终近于无,大概是我大冤种的名声终于传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