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3章

  “是我来早了。”明朝意带着我又坐下来,往沙发上一靠,双腿交叠很放松地坐下:“正好在附近,就提前过来了。泉然这边还得一个小时才能到,不着急,我们可以先聊聊。”

  我慢慢镇定下来,只是没敢像他那样翘着二郎腿,只是规规矩矩在原地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地答:“好的,明总。”

  明朝意可能是看出来了我的拘束,也没有太多说什么。服务生上了一壶茶,我俩就坐在那儿慢慢喝着,时不时他会问我两句跟项目和傅老有关的话题,我捡着不出错的措辞回了。

  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傅老的学生,比我正好高三届,我入学的时候他毕业。不过他是海外本科,故而只是挂在锦大的名誉校友会里面,我并不是很熟悉他的履历。

  我对泉然的了解仅仅限于明泉然女士,她也是锦大元老级别的前辈,当年在国内搅弄风云的一代巨商。前几年去世的时候,泉然公馆门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傅老都亲自去吊唁了,我那会儿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当底稿小工,甚至都不够格跟着参加吊唁会。

  但凡是学商科管科的,在做项目研究的时候不可能绕得开明泉然和泉然集团,一介白身从商界走到政协,何况还是一位女士。只是第一次见明家的人,就见到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明朝意,我难免拘束且紧张。

  这种紧张直到傅老带着两位师兄师姐赶到,才缓解了些。我隔着纸窗远远看见门口的车,立马站了起来小跑过去,接过了师兄手里的包,恭恭谨谨迎着老师进来。

  傅老说是尊称一声傅老,但实际上是因为他辈分大、资历深,论年纪也没到退休的时候。他是北方人,身形高大、面色红润,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乌黑,打理得很精细,整整齐齐梳在脑后。说话的时候声如洪钟,看起来不像个学者,倒像个侠客。

  明朝意走过去和傅老握过手,姿态和语气都很放松,笑盈盈的说:“又许久不见老师了,老师看起来怎么比前两年还年轻了。”

  傅老笑着一拍他的肩膀:“我又不比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天天和一帮学生打交道,自然不会感觉到时间流逝。”

  两个人边聊着边往里走去,师兄赶在傅老前面拉椅子倒水去了,师姐向后一步迎上了泉然来的其他人,看起来可能是明朝意的副总、助理之类。我实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默默拎着资料包、电脑之类去归置。

  这顿饭我是没怎么敢吃饱,第一是傅老和明朝意过于健谈,三言两语就要捧场应和,我不敢一直埋头吃,免得错过什么问话没听清。第二是桌上食材虽然美味,但河鲜贝类我不敢伸着手去夹去剥,离得远的我也不敢去转去拿,只能等面前转到什么吃什么。第三是记挂着下午的安排,也不敢吃太饱,怕午饭之后犯困。

  给人打工就是这样的,能有这样光明正大坐在饭桌上当打工人的机会,我已经是非常满意了。

  十四岁送走爸妈,学校里其他好心的老师、我和淼淼从小叫着叔叔阿姨的,想办法帮我们整理了爸妈留下来的一些遗产。除了我们住的这套房子,存折上的数字并不算丰厚。

  爸爸是孤儿,姜是他养父的姓。妈妈是小时候被拐卖来南方的,爸爸的养父是警察,从人贩子手里解救了一帮孩子,妈妈是唯一一个记不起来家乡也没人来认领的,最后被街坊邻居凑活着带大的。

  好不容易熬到两个人读完中专,进了家附近的中学教书,爸爸的养父积劳成疾去世,倒在工位上。生下来淼淼天生没有左眼视力,又来了我这么个拖油瓶。当初买房子差不多就用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淼淼的药也没断过。

  真正击溃我的是,爸妈的抽屉里,有一个单独开的小存折,他们加起来只有两千块的工资,每个月却要坚持往里面存一笔定额。存折里面夹着一张卡片,上面是妈妈娟秀的笔迹——卿卿的手术费。

  我那一天就发誓,我将用这条命去照顾淼淼,除非淼淼的眼睛治好,否则我绝不去考虑手术的事情。

  那个小存折后来专门用来存淼淼的医药费,我每个月都去打工、做家教、卖自己手抄的复习笔记,也往里面存钱。挣得多就多存,挣得少就少存,但是这七年来从未间断过。

  越市有很多茶楼,有一些是卖早茶的,在里面打工相对来说比较简单。服务的基本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他们常常点一壶茶、几样茶点,就能在里面坐到中午。

  我只要负责点单、上菜就好了,偶尔出了什么岔子,人家也都是说上几句、不了了之了。但是茶楼薪水不高,所以我周末的下午还得去那种牌楼打工。

  越市明面上是禁止聚众赌博的,但是南方城市,麻将牌九屡禁不止。来打牌的人,基本是中午吃一点便餐,然后就在包间里支起一张电动麻将桌,我就负责给他们续茶水、跑腿买烟买槟榔。他们打完一下午,晚上点几样饭菜,经常还会在晚上续钟。到了十一二点,甚至凌晨才会散场。然后我就给他们算小时费、包间费,有时候碰上赢钱的一方心情好,还能给我扔点小费,方言叫“抽水”。

  我很乐意去打这种工。一方面是玩钱赌博的人不在乎钱,我和楼下小店的老板混成熟人,一包软白沙他便宜我一块钱,如果客人买的芙蓉王就更多。另一方面是牌楼经不起查,老板本身做的生意就不光明正大,更加不在乎用童工。我干一天比市价便宜十块钱,嘴巴严长得好,他很乐意用我。

  周四第七节是体育课,第八节课我固定请假;周五下午是自习,我固定逃课。再加上周末两天,我能在茶楼干两个上午、牌楼干四个下午加三个晚上,周日晚上不干,我要检查淼淼的功课,每个月还要带她去医院复查。加起来每周能有一百四十块的工资。再加上跑腿的回扣和小费,卖给同学复习笔记和作业,一周多的时候能挣到快两百。

  每个月大概能挣七百块钱,还能从街道办领我和淼淼两个人的孤儿补助,加起来也有一千五。我们两个吃住不要钱,学费也免了,除了医药费,其实剩下的都能省下来。可惜那个年代讯息不发达,我不知道还能靠脸去做模特、街拍之类,直到上大学来了锦市才接触到更多五花八门的挣钱的法子。

  我那会儿就这么开心地攒着钱,心里算着等淼淼上大学的时候能给她攒多少学费和生活费。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告诉我一定要考进锦大,因为锦市有全国最顶尖的眼科医生和技术。后来我保送进锦大,市里和学校奖励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我并没有用来付学费,而是申请了助学贷款。这笔钱我一分不动的存在小存折里,将来给淼淼做手术。

  实话说,牌楼的工作相对茶楼和网吧肯定是累的。茶楼一上午就十块钱工资,老板还要另外帮我遮掩,免得被查出来用童工。网吧呢,隔三差五就被扫荡,每次我都得跟里面的学生一起抱头鼠窜,被警察抓了事小,被学校抓了就糟糕。

  但是牌楼,确实是三教九流集合之地。这家牌楼是越市有名的地头蛇的产业,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老板已经不满足于开几家小小的茶楼,而是合伙做起了KTV、会所的生意。他来往的朋友名头更大,也更复杂,有时候带来牌楼吃饭,我总是尽量躲着,能不露脸就不露脸。

  我深知自己这个样子会带来什么不幸的遭遇。

  我身体上的畸形是一个秘密,随着爸妈的去世,知道的实际上只有我和淼淼,但是外表的变化是遮掩不了的。到了青春期,我并没有像自己期待的那样变高变壮、长出男子气概的胡子。脖子上隆起了小小的、不太明显的喉结,皮肤却越见雪白细腻,我每天在食堂尽力的吃,但是总不见长肉,也不见变壮。

  我实在无可奈何,越市这么个小地方,我既没有途径也没有余力去看专业的医生。我只能越发沉默,把自己活成一个隐形人,尽量不让同龄的男生发现我的异样。

  真正放弃挣扎,是十五岁的时候,半夜被一阵抽痛惊醒。我跑进洗手间,绝望地发现我的另一套、不该存在器官还是觉醒了。一年之中我的生理期来得很不规律,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它毕竟真的会来。

  我茫然无措又害怕至极,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淼淼。我怕她看不起我,觉得相依为命的兄长畸形可怖。我能做的只是在小腹抽痛的时候,偷偷地从淼淼衣柜里捎带几包卫生巾,然后在白天再买一些还回去,告诉她这是给她置办的生活用品。

  我在学校里遮遮掩掩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地鼠,在茶楼里也苟且挣扎,在牌楼里更是战战兢兢。我所求的,只不过是和淼淼平平安安到我读大学,带她去锦市,给她攒钱做手术。

  但是阴沟里的老鼠总是见不得光,我也不可能躲一辈子。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还是被命运的齿轮碾得稀碎。

  周六晚上我照常在三楼包厢来往穿梭,那时候快过年了,很多人从外地返乡,会亲聚友,手里拿着一年的积蓄,牌楼也就特别热闹。

  我忙得脚不点地,还好记性好,客人说一遍要什么牌子的烟和槟榔我都能记住,如果买错了的话挨顿骂是小事,关键是要自己掏腰包。客人多,自然小时费和抽水钱也多,我兴致盎然地跑来跑去,没活儿的时候就等在走廊听吩咐。

  牌楼的老板姓周,本来是个街头小混混,早年在部队混过,后来跑去大西北倒腾煤矿,赚了第一笔金。回来以后在越市攀扯了一些政府、军区弯弯绕绕的关系,做起了灰色地带的生意。我是因为他儿子曾是我妈同学的学生,才攀着这层关系进的牌楼,但是我十分怵他本人。

  他并不是个和颜悦色的人,虽然在他那群兄弟面前豪爽大方,但是他满口长期抽烟嚼槟榔养出来的黄牙、酗酒和暴食带来的大肚子、以及看我们这些服务生时轻蔑冰冷的眼神,都让我十分不想跟他打交道。

  那天周老板又带了一些新朋友来,也许是他的“战友”?我不太清楚,前台的婷姐跟我八卦了,说周老板也管他们叫老板,但是新来的这几天全都是黝黑的皮肤、结实高大的身形,不怎么开口,但喝酒很凶,估计是周老板原来部队的战友。

  哦,他们叫什么来着,“同年兵”?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把今晚顺顺利利干完,拿着工资回家,路上如果能给淼淼买一些新鲜的蔬菜就更好。淼淼说今年过年想吃火锅,我要提前找市场的肉铺老板订牛肉。

  十一点半,我送走了几个包厢的客人,婷姐从四楼“腾腾腾”跑下来,都顾不上自己那双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得跌跌撞撞,一脸凝重的跟我说:“小姜,老板要你上去开酒。”

  我瞬间懵了,结结巴巴地问:“周老板?为、为什么今天想着要我去开酒?”

  四楼往上是周老板用来待客的大厅,我作为普通的跑腿子是不能上去的,他每次带朋友来,去开酒和传菜的都是能说会道、年轻貌美的婷姐。

  “我不清楚,但是你自己小心。”婷姐咬了咬嘴唇,鲜艳的大红唇膏沾了一点在她的牙齿上,她也没心思擦,再次叮嘱我:“我看他们已经喝了一个小时了,就算没喝高也差不多了,你打起精神机灵着点儿。这次来的里面有个领头的,看起来年纪轻轻,老板也管他叫‘哥’,可能来头不小,你别给人得罪了。”

  我欲言又止,但是婷姐显然也对此无能为力,忧心忡忡地下楼去拿什么东西了。我站在楼梯口踟蹰了几秒钟,想起我这个月还没结的工资,以及再过半个月就要来了的除夕,我和淼淼明年的生活费,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还是快步往上小跑而去。

  四楼不知道用了什么装修材料,走在走廊上一点动静也听不到。我站在大包间门口,又忍不住蹭了蹭手掌心,轻轻敲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开门,先挤进去,然后垂着头喊:“老板?”

  里面什么装潢我没敢抬头看,只觉得昏昏暗暗,有霓虹灯在四个角落旋转着放光。屏幕里放着MV,卡座大沙发上坐了一排人,周老板在最里面的小侧座上,开门就看见了我。他满脸红光,喝得通红,但是一双鼓突突的眼睛却在放着光,情绪极其高涨的样子。见了面甚至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冲我招手:“小姜啊,快过来!给我舟哥倒酒!”

  我不知道他说的哪个字,大概是周哥什么的,可能是他什么本家兄弟?但是也没来得及思考,赶紧走上去,拿起桌上最大、最豪华的那个瓶子,玻璃质地、金属封口,瓶身刻着我看不懂的字母,里面的红色液体在霓虹灯下漾着五光十色。

  我不知道那个是“周哥”,抬头看了看主座,还没看清楚人,先对上一双乌压压、暗沉沉的眼睛。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会在每个惊醒的梦里看见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