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2章

  我在书房吭哧吭哧擦桌子,书柜顶上落了灰,我搬来了椅子踩上去够着擦。边祈云比我高一点,我看不到的灰尘他未必看不到,我不想再给大少爷添堵了。

  这份工作我一干就是五年,从大一干到研一。因为手头略微宽裕,读研也不需要太大的花费,加上淼淼也顺利考进了锦市的大学,名正言顺地留在我身边,压力一小我也就把书读了下去。

  边少爷没读研,拿了个本科学历回去继承他的千亿家产了。他搬到了颍川华府,但是颜夫人似乎对我很满意,以基金会赞助奖学金的名义让我继续了这份保姆的工作。

  钱多事少离家近,可以说是神仙工作。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太让人满意的地方,也就是边祈云那个狗脾气,和他对我莫名其妙的看不顺眼。

  我自然不会厚着脸皮去问他“大少爷到底不喜欢小的哪里,小的我改还不成吗”,只能旁敲侧击迂回婉转地向颜夫人打听原因。

  颜夫人那会儿正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欣赏一盆她亲手侍弄的名贵盆栽。我认不出是什么品种,反正是我不进边家门的话这辈子应该都看不到的品种。雪白馥郁,花朵如金星雪浪层层堆叠,花蕊是恰到好处的幼嫩鹅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那种。

  颜夫人听完我的话,唇角浮起一点揶揄的笑影。她摸了摸那朵花,托着下巴看着我,容颜是成熟女人的秀美,眼睛里却带有很年轻的神采。

  “小云呢,也没有特别针对你。”颜夫人笑盈盈地说:“他只是,比较讨厌长得好看的人,不分男女。”

  玻璃上倒映出我茫然的脸。

  长眉入鬓,眼睛是极其俊秀端正的杏仁形状,眼尾迤逦出一抹优美的线条,宛如水墨画边角晕开的那一滴。鼻梁秀挺,唇色绯红,皮肤是温润的莹白。五官几乎是雌雄莫辩的俊雅,而下颌偏偏拐出一个端正的直角,配上清瘦的身形,的的确确是难见的容色。

  不知道我父母是买了什么基因彩票,才给了我这么副皮囊。但实际上,我知道,更多的也许是那些不该存在的器官的影响,常年分泌比正常男性更多的雌激素,我的皮肤偏白、少毛、削瘦,看起来确实不像个男人。

  我本来也不是个正常男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边祈云无端的恶意就很能解释了。他生长于锦绣膏粱之中,从小见得最多的就是衣香鬓影、红唇雪肤,我这个样子,在他眼里估计就是明晃晃的“以色侍人”四个字。

  他是个极其要强的人,自己性格果决,也并不太看得上弱者。我这种从社会底层爬上来,还带着个妹妹艰难度日的人,在他眼里大概能算得上是衣角的灰尘,沾上都嫌麻烦的那种。

  好吧,我只是找一份工作,不能奢求太多,至少他还不屑于为难我。

  给少爷两百平的豪宅做完基本清洁,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这还是少爷平时比较爱干净的,不然这么大的房子我干到天亮也达不到他的要求。

  少爷抱着手臂冷冷靠在书房门口,满脸写着“你怎么还不滚”。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很识趣地把最后一块地方归位,站在大门口说:“边先生,我回去了。”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睛是深琥珀色,迎着灯光有种无机质的漠然。

  我敏感地感觉到少爷的心情不是很好,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好面对着他慢慢往后退。

  “你不怕饿死吗?”他开了尊口。

  我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少爷歪了下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餐厅的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个包装精致的饭盒,估计是哪家酒店的外送。

  我很没骨气地吞了口口水,午饭就没吃多少,一下午一晚上都在空着肚子干活儿,我确实很难有骨气地说“我不饿”。

  但是我没敢动。

  边祈云耐心告罄,再次漠然看了我一眼,转头就上楼了。

  我的肚子又叫了一声,直到看到他的人确确实实从二楼拐角消失了,一个箭步冲到了餐桌旁边,坐下拿起筷子就开始拆包装。

  粥甚至还在冒热气,煮得细软糯糊,氤氲着一股朴实的香味。蔬菜清新可口,小炒黄牛肉细嫩麻香,我吃得头都不抬。

  真惨,二十一岁了,混一顿饭都这么难。

  我吃完边收拾包装边想,一看手机快十一点半了,算了算打车回去的费用,又有点愁眉苦脸。宿舍开不开门倒是其次,主要这个点既没地铁也没公交,我来的路上已经打了几十块,再打车回去,今天就白干了。

  但是不回去我怎么办呢,露宿街头吗?

  我蹲下穿鞋子,几斤重的电脑包压得我直不起身子,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你想睡大街上?还是腿回锦大?”

  少爷的嘲讽从头顶上传过来,我愕然抬头,对上神出鬼没的边祈云。

  “我......”我又结巴了。

  “睡沙发。”边祈云一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的语气,说完转身又往楼梯走。

  我尴尬地咧了咧嘴,但是确实没办法,生活没给我很多展示骨气和保留尊严的机会。

  在一楼客房的洗漱间简单收拾了下,我抱了张毯子滚到沙发上,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松软的棉花里。

  明天记得早点起来给少爷做饭吧......就当是报答他的好心了。

  毕竟,按他的脾气,要和一个自己看了五年都看不惯的人同住一个屋檐底下,也确实委屈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头一歪就睡着了。

  第二天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我偷偷摸摸潜进客房的洗漱间,开最小水洗漱完毕,侧耳听着边祈云没被我吵醒,这才蹑手蹑脚地出门,奔向了最早一班地铁。

  等地铁的时候,我给淼淼打了个电话,她可能还没完全醒,迷迷糊糊在那头问我:“哥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啊?”

  “哥今天有个活儿,你自己早点去食堂吃饭,我得晚上下了班才回去了。”

  “噢,好。”淼淼乖乖应了:“晚上给你打三食堂的黄焖鸡米饭。”

  还得是我妹妹心疼我。

  我心里像被温水浸满了一样,语气忍不住又柔和了几分:“......好,哥早点赶回去。”

  淼淼“嗯嗯”了两声,挂断了电话。

  我收好手机,地铁正好进站,起点站的早班车总是空空荡荡,只睡了六个小时的我也有点上下眼皮打架。但是只要想起淼淼,我就又有信心干下去了。

  她是爸爸妈妈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来锦市五年,其实我也确实成长了很多。我还记得自己十四岁、十七岁为了学费和药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时候,也记得自己在街头仓皇无措整夜徘徊的时候。最起码现在我不用再为了三五百块钱不知所措,这几年我进步的不仅仅是学历。

  大学四年,我未尝有一日敢荒废。给边祈云当贴身助理仅仅能赚个兄妹俩的生活费,那会儿淼淼也在读中学,她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视力也很差,为了省些学费,她只能在爸妈生前工作的学校念书,虽然很努力,但是进度总是跟不上那些健康的同学。

  后来我想办法把她带到了锦市借读,开销变得巨大,但是我不可能为了省点补课费就耽误她的成绩。我自己学的文科,淼淼学的理科,我帮不上什么忙,锦市的补课费对我来说犹如天文数字。所幸周围的同学对我多加恻隐,轮流当义工来帮淼淼补课。我实在无以为报,只好每个月变着法子请他们喝咖啡、吃水果。

  也许真的是爸妈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和淼淼,淼淼自己也实在争气,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跟着我考进了万千学子心目中的圣地锦州大学。同一年,我拿到了系里的保研名额,顺顺利利拜入导师门下。

  两张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抱着淼淼,哭得直不起身。好像这七年里的委屈、心酸、痛苦都在那一场眼泪里哭尽了。但是淼淼却没有流泪,她只是红了眼圈,默默地拍着我的背。

  “哥,以后我也可以保护你了。”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她以为她考进锦大以后才有能力保护我,但是她不知道的是,从那个暴雨倾盆的台风天起,从我亲手把爸妈的骨灰盒放进公墓里起,这个小姑娘,其实就一直是我的保护伞。

  那一年她十八岁,眉目之间出落得和爸妈越来越像,尤其是妈妈。柳叶眉、单凤眼,嘴唇薄薄的,有些久病的苍白。左眼是一片灰白的阴翳,右眼明亮,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凝视着我的时候,我在她眼睛里看见了灿烂的太阳。

  今天的活儿比较简单,我的导师是专业中心主任,平时横向课题做得很多,所以总会有些接待性质的饭局。今天我要提前赶到午饭聚餐的会所,敲定菜单、检查菜色、安排茶点和饭后清谈的包间。

  这次的甲方来头似乎很大,傅老师提前好几天就和我确定了日期,我不敢怠慢,故而一大早便往那边赶。

  微信发给我的定位显示在老城区附近,一处闹中取静的湖边。我站在门口看了看,外部的装修全是用竹材和松木围起来,配合青瓦做出古朴自然之意,往来的服务生也基本都年轻白皙、面貌姣好,穿着整洁而统一的中式制服。青石板铺的路面刚刚洒过水,打扫得一尘不染,走进去就透着一股清新肃爽之意。

  这个环境的菜价不会低,一顿饭再开点儿好酒,估计得五位数起步了。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和前台打过了招呼,掏出了学生卡给她看了一眼,小姑娘立马将我引到内厅。穿过九曲十八弯的长廊,她推开一扇红木大门,里面已经提前打扫好,也通过风,穿梭着几个服务生,正在拜访杯盏。

  我挨个儿检查了一遍餐具的数量,再次和经理核对了菜单和酒水的规格,再去后厨看了看几道主要菜肴要用的河鲜、山珍,又和甲方的联系人确定了到达的时间,再打电话订好了接送的车,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

  我才有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喘一口气。经理很有眼力劲儿地给我拿了热点心和牛奶,我道过谢,实在饿得发慌,没什么形象地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含着半口点心抬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

  直到后来的很久,我都记得第一次看见明朝意的那种冲击感。

  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充斥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浮华喧嚣的现代的游离感。很少有男子能长那样的一双眉眼,即使不带笑容,也眉眼弯弯、自带笑意。瞳仁乌黑而清亮,漾着轻轻薄薄的水光,像个孩子那样干净。唇色殷红,唇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勾着一汪酒似的。

  整个人带着随性和恣睢的气场,简简单单倚在门口,也透着一股王孙公子般的贵气。

  他带着笑意,有几分好奇几分揶揄地看着我,我顿时就手足无措,一口点心噎在喉咙里,下意识灌了一口牛奶,像只伸长脖子的鹅,努力咽了好几下才咽下去。

  “别急,别急。”他失笑般走过来,友好的帮我理了几下背顺气:“别紧张,我没有笑你的意思。”

  我用餐巾纸捂着嘴擦着,垂下眼睛支支吾吾地说:“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是我吓到你了。”他笑着说:“你是傅老派来对接的学生吧,我是泉然的负责人,明朝意。”

  我立马站起来,感觉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烫:“明总,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早在见他之前,我就很熟悉明朝意这个名字。泉然集团是锦州有名的行业领头羊,创始人叫明泉然,做贸易发家,站在开放的风口浪尖上赚了第一桶金,然后本世纪初又转型做芯片。明朝意算上来应该是明泉然女士的孙辈,也是泉然在锦州的话事人。因为是第一次和泉然做横向,我没来得及看他的资料,只大概了解了一下他的职务和履历,并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也没想到,他的人也和名字一样俊秀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