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开愁歌>第1章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被称为倒霉鬼,放在古代可能叫天煞孤星,放在现代一般被称之为冤种。

  很难过,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冤种。

  边祈云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写文献综述,写生写死。手机开了静音,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其他社会关系,以至于等他怒气冲冲又忍无可忍地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边少爷至少十条消息。

  他的语气冰冷到极点,其中的怒气完全不加克制:“七点你到不了,就再也别来了。”

  我连滚带爬收拾了电脑包就跑。

  开玩笑,我怎么敢不去。边祈云脾气是差点,但是这么几年以来他是我遇见过最阔绰的雇主了。淼淼的药费、我们俩的生活费全靠大少爷一高兴,从手指缝里漏下一点。

  我也没敢再省打车的钱,一路火花带闪电奔到了校门口,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就往上跳。锦州大学在锦市老城区偏西,边祈云住的颍川华府在东,一路过去就算不堵车至少也是四十分钟,更何况我现在正撞上晚高峰。

  要命。

  我在心里算了算这个月的奖金,痛苦地捂住脸。

  出租车大叔看我满面愁容,估计是心生恻隐,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好心安慰我:“年轻人,要积极,生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我强颜欢笑算作应答。

  “何况你又长这么帅。”大叔看清我的脸,愣了愣,再接再励夸道:“更加不应该烦恼了。”

  我这次笑都笑不出来。

  一般来说,在这个看脸的社会,被人夸长得好就算不是件好事,也不应该是什么坏事。

  我除外。

  我上大学以后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这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美貌在任何时候单出就是一张死牌,更别说我的开局除了颜值,其他数值都堪称稀碎。

  我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记事起就呆在福利院,因为生得实在太好,每次有好心人来做活动,院长和老师都把我当成招牌一样捧出来。她们是一片好心,想给我找个好人家,但奈何我自己不争气。

  双性人,雌雄同体,虽然在外表上展现出明显的男性化特质,但是我身体上多的那个器官骗不了人。

  一直到六岁我都无人问津,到了后来,院长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开始故意为我遮掩行迹。无他,但凡来到福利院、想要领养小孩的家长,只要见我一眼,就必然会询问我的名字,以及惊异我为什么这么大了还留在这里。

  院长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隐晦而痛心地说起我的缺陷,然后换来那些中年男女震惊的、同情的、嫌恶的打量。

  六岁,淼淼的父母踏进福利院,仔仔细细看完了我的资料,安静平和地告诉院长:“我们想收养这个孩子。”

  院长那会儿好像已经六十多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始终放不下心退休。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又一次听到“还有别的符合条件的孩子吗”的准备,淼淼的妈妈这句话顿时让她的眼睛都明亮了几分。

  她花白的头发都随着激动的脸微微颤抖:“您二位确定吗?晴晴是个非常早慧而且懂事的孩子,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所以我们一直不敢让家长们试试和他接触,怕孩子被抱回来的时候太过伤心——”

  “确定的,请您放心。”淼淼的妈妈继续说,目光落在一旁缩在高脚椅的我身上,温和平静得像一泓湖水:“我们的女儿也有残疾,如果晴晴是个健全的孩子,我们反而害怕以后淼淼拖累他。两个各自有遗憾的孩子,才能在漫长的生活里相依相守。”

  院长立马看向淼淼的爸爸,那个浓眉大眼、看起来憨厚踏实的男人搓了搓手,支支吾吾了两下,憋了半天才说:“我听我老婆的,她说的准没错。”

  我就这样成为了淼淼的哥哥,姜家的儿子。

  我不知道我是被抛弃在福利院门口,还是被其他社会团体送过来的。但是院长说我来的那天是七月初七,一个艳阳高照、风朗气清的晴天,这在夏季台风频繁过境、暴雨连绵不绝的越市是极其罕见的,所以院长给我起名叫晴晴。

  她说我实在长得太好,她以为是个小姑娘,后来发现我是个男孩子的时候,晴晴两个字已经写在花名册里了,所以就这样定下来了。

  淼淼的妈妈、也是我后来的妈妈,是个语文老师,她说男孩子叫晴晴不太方便,容易引起误解,所以在登记户口的时候,给我写下了“姜卿”两个字。

  落在户主姜诚、秦安意的后面,姜淼淼淼的前面。

  姜卿。

  爸妈牵着我进门,弯弯绕绕的教师小区,他们住在一栋逼仄的老式楼里,四层,没有电梯。拐角用水泥镂空出类似于窗户的样子,堆着黑乎乎的蜂窝煤和收集起来准备卖掉的纸箱子。

  妈妈给我脖子上挂上一根红绳,绳子上坠着一把亮晶晶的、新配的铁片钥匙。然后爸爸抱来了一个小小的姑娘,单眼皮、尖下巴,瘦瘦小小,皮肤有点营养不良的黄,头发也是枯黄的。

  小姑娘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妈妈把她的手小心的牵过来,放在我的手里。又小又潮,一点点大,细弱得我都不敢用力,只敢松松地握着。

  “卿卿,这是淼淼。”妈妈的笑容恬淡又温和,只是眼神泛着很细密的忧伤:“目眇眇兮愁予的淼淼。”

  小姑娘看着我,我看着她,心头震惊。

  她的左眼,像笼罩着一层雾气,整个眼睛都是没有焦距的,只有右眼勉强聚起一点光彩,吃力地看着我,声音细细地喊我,“哥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淼淼,目眇眇兮愁予的淼淼,也是后来我几十年里的命之所系。

  出租车大叔把我撇在颍川华府的门口,这种高档小区安保措施太齐全,他进不去也不想进去。我无意为难人家,电脑包往背上一甩就往边祈云的房子冲。

  气喘吁吁在门口按铃的时候,很不幸,七点过三分。

  门铃应声而开,我在电梯里对着倒映的人影笑了笑,努力端出自己最乐观的心态和最客气的表情,走进了铺着地毯的走廊。

  实木大门敞开着,一梯一户的住所就是任性,整层楼都姓边。

  我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在门口喊道:“边先生——”

  “滚进来!”

  我从善如流地滚了进去。

  边祈云坐在他那张被我腹诽了很多次“资本家奢侈腐败”的大沙发上,捯饬得利落,半长不长的鬓发整整齐齐往后梳,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其下一双深邃的眉眼。他今天也穿着黑衬衣黑西裤,领带被扯得半开,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更衬得腰窄背直,身量修长。

  好一副皮囊。

  “迟到三分钟,扣三天奖金。”他冷酷无情地宣布:“你这个月全勤没了。”

  好狠的心肠。

  我心如刀割,却还只能强颜欢笑,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好的,多谢边先生宽容大度......”

  他面无表情:“去做你的事,别吵到我,滚。”

  我立马滚上了二楼,从楼梯间掏出我的清洁工具,开始履行一个生活助理加男保姆的必要职责。

  七点了,他吃了饭,可我没有。

  我饿着肚子,我还得干活。

  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生活。我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作为一个冤种,我能混上这么一口饭吃,不用年纪轻轻就辍学、失业,甚至堕落到会所里卖笑,必须得感谢一些突如其来的善心人。

  边祈云的母亲颜夫人就是这么一位好心人。

  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十四岁,淼淼十一岁。我们两个站在越市那场倾盆大雨中,感觉到生命里那点微弱的火花都被浇灭了。

  台风天,全城戒严,道路封锁,路边的棕榈树被吹得摇摇欲坠,半空中全是被吹得旋转的各色垃圾。

  我们一家四口躲在家里,看雨点汹涌地打在玻璃上,几乎快把这块老旧脆弱的玻璃砸碎。

  淼淼在卧室呜呜咽咽,她难受得话都说不出,但又偏偏习惯于忍耐。十几年的病痛把她驯养得沉默又乖巧,哪怕是痛得打滚、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泪水,也咬着被子尽量哭小声一些。

  妈妈抱着淼淼,眼圈通红。爸爸在门口焦灼地打转,几次三番看着妈妈,妈妈痛苦又坚定地摇头。

  最后爸爸还是一把抱过了淼淼,颤抖着声音说:“我不能冒一点风险,淼淼的眼睛不能再痛下去了。”

  台风和暴雨,骤冷骤热的温度给淼淼带来了一场高烧,她的左眼红得仿佛要滴出血,从昨晚就开始呜呜咽咽的疼。

  妈妈跟我说,卿卿,你是小大人了,你在家留守,我们带淼淼去医院,等雨停了,你自己去上学。钱在抽屉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看着他们出门,心里全是茫然。

  我想阻止他们,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发着烧、正在哭的是淼淼,穷尽全家之力呵护的一朵最娇弱的花蕊。

  四个轮子的小车开在台风天里,就像是被老天爷捏在手心里抛来抛去的玩具。汹涌的雨水隔绝了视线,湿滑的路面没有一点点摩擦力。

  我听说爸爸妈妈的车是在快到医院的那个路口冲出去的,只要再开一公里,他们就能到了。

  就最后一公里。

  一个迅疾的左拐弯,车子被远远的抛出了道路,车门被水泥墩砸裂,半扇门卡在副驾驶上。我的爸爸只来得及扑过去护住妈妈的头,就几乎被钢铁切成了两半。

  妈妈胸口那几根肋骨几乎被砸碎,她弯着腰用最柔软的腰腹护住了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淼淼。

  我去送爸爸妈妈的骨灰盒的时候,淼淼还在病房里昏迷不醒。处于人道主义精神,爸爸妈妈工作的中学送来了一笔丧葬费,也承诺会让我和淼淼继续免学费读书。但是台风天行车,实在是不在工伤保险的报销范围之内。学校发起了一次捐款,送来了大概够我和淼淼生活一段时间的钱。

  但是淼淼要吃药、要打针,花钱如流水。

  我可以不读书,淼淼不能不治病。

  她的左眼是先天残疾,如果不积极接受救治,右眼也会慢慢被影响到,失去视力。我不能让我的妹妹变成一个盲人,她本可以看清这个世界。

  爸爸妈妈没有别的亲人,我和淼淼也没有监护人,暂时被记在学校集体救助的名下,承诺监护我到十八岁、能成为淼淼的监护人为止。

  因为免了学费,还可以跟着蹭教职工食堂,我勉强能继续读书——不上学的话我没办法去蹭食堂,还得多花钱去填饱肚子。放学后和寒暑假的时间,我用来打零工,在黑网吧、苍蝇馆子和一些不合法的、靠打麻将制造营业额的茶楼,赚钱养活我的淼淼。

  幸运的是,我素昧谋面的父母不仅给了我一副好皮囊,还给了我一个很不错的脑子。

  中考拿下了我们这个片区的第一名,我没接受那些招揽我的高中,和高中部的校长谈了谈,接受了学校赞助的奖学金,继续在这个老城区读下去。

  淼淼要上初中了,我必须守着她。我们各自有各自的残疾,谁都没办法读寄宿。爸爸妈妈留下的这个小房子,就是我们唯一能彼此依靠的地方。

  我读到了高二,被锦州大学提前招走。我答应的原因很简单,少读一年书就少花一年钱,早一年毕业就能早一年上班。

  但是这次我真的没办法再带着淼淼了,学校再宽容也不可能让我带着妹妹读书。锦市寸土寸金,我和淼淼连户口也没有,我找不到能让她在我身边上学的任何办法。

  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些好心人。

  最后我得以把淼淼带来锦市念书,我自己也拿着助学金进入了大学。顶尖名校不缺资源,只要够刻苦就能从学校、校友会和各种基金会得到帮助,加上我逐渐进步的打工规格,我终于能养活自己和淼淼,供得起她的医疗费。

  颜夫人就是其中一位。

  我和边祈云分在一个宿舍,大少爷是不可能亲自来住四人间的,颜夫人既希望他体验到完整的集体生活,又担忧降低自己儿子的生活质量,于是在学者公寓找了一间套房,把我和他一块儿搬了进去。

  没捎上另外两个室友的原因是,颜夫人觉得他们长得不行。

  而我恰好,很符合她的审美。

  我无法拒绝的原因是,她给得真的太多了。而且活儿真的很轻松,就是给边少爷当贴身保姆而已,每天给他打饭做清洁,这比我在苍蝇馆子和黑网吧里看人脸色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