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的不仅仅是浮舍。

  事实上其他的夜叉也都做了梦,其中梦境对现实影响最大的还是魈。

  在一开始的放松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锁链禁锢住了脚踝一样,被快速地拖进了深渊之中。

  一片宛如死寂的黑暗。

  这黑暗他是熟悉的,甚至于在大脑不够清醒,混混沌沌处于睡眠之中的时候也觉得熟悉,虽然间隔了漫长的数百年光阴仍然觉得熟悉。

  熟悉到只要身处其中,他就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和覆盖了一层冰一样冷了起来。

  那些冰像是刺一样扎在他的身上,然后又像是铁索一样层层将他捆起来——这是切实发生在他身上过的事情,魔神的拘役,强迫的厮杀……

  他下意识地在梦境中挣扎,因为在堕入这样的深渊时他的心底仍然保留着一句很确定的句子:

  我早已脱离了那样的过去。

  虽然手上沾染的血腥并未洗净,此生也不会再洗净;虽然曾经犯下的罪愆不会磨灭,此生也不会再磨灭。

  但是那样的过去确确实实是已经远离了他,未来也不会再追上他。

  往昔的魔神已经死去,或者就是被镇压,如今的神明是赐给他名字以及继续活下去的意义的神明,是荒地生星,璨若烈阳。

  往日厮杀之余,他只能去吞咽冰雪,像是一把被弃置在一旁的剑锋一样被敛藏起来一样;如今厮杀之余,他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站在一起——哪怕他实际上是这个“家庭”当中年级最小的那一个——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终于可以安宁地睡眠,而不至于在品尝着杏仁豆腐的时候才能获得短暂的“美梦”。

  这样的矛盾令他开始挣扎,只是,他并未想到,自己的挣扎竟然会变得那么容易。

  原本积蓄的力量令他身后的翅膀径直张开。

  魈在梦境中,感觉到自己的翅膀像是锋利的刀刃一般将四周的黑暗切开,连带着,那些冰、那些铁索全都像是豆腐做成的一样被彻底弄碎,而他一下子从深渊中旋飞上高处。

  ——乐熙将自己从夜叉们身体中吸取过来的那些业障彻底消化镇压,轻轻打了个让温迪用奇怪的目光看向她的嗝。

  乐熙:“……”

  对着温迪这样的表情和好奇的目光,她有点恼羞成怒,直接瞪了回去。

  “巧合啦,纯属巧合啊,谁会真的靠吃这种东西来生活啊!诶……不对不对,我都快被你弄傻了,我是说,人类怎么可能会吃这种东西,就算不是人类,应该也并不会吃这个东西吧?!”

  她在短暂“震怒”一刻之后,快速转移了话题,试图将温迪的注意力从她刚才那个不巧打出来的嗝上转移开来。

  “诶,你看。”

  她伸手指向一旁躺在地上,刚才就在小幅度挣动着的魈。

  “他的翅膀都露出来了。”

  平心而论,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翅膀,羽毛的颜色非常靓丽,鲜艳中还带着几分金属的光泽感,就是好像因为一些旧日的伤痕而显得一些位置上有些七零八落,甚至一些位置上还有褐色的灰暗疤痕。

  乐熙当时就觉得吧,虽然说一开始温迪的计划只是针对这些夜叉精神上的负担的,但是既然都要做惊喜了,那么在精神之余添加上一点生理上的小小帮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锦上添花,锦上添花。

  反正也只是祛个疤。

  不过,只给一个加了点小彩头多少有点不够公平公正,虽然就美貌而言乐熙觉得还是这个把翅膀都挣出来的最得她心一点。

  于是接二连三的,一人来一遍。

  温迪在一边轻轻鼓掌:“你还真是好心啊。”

  乐熙还记着自己刚才那一“嗝”之仇,这会儿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地回应道:“还不是为了一会儿那位摩拉克斯打上门来、事后清算的时候,你能少挨上两下?”

  温迪撇了撇嘴:“诶呀,不会的不会的,放心吧,我做的事情都够他送我一张免死金牌了,怎么可能事后清算。”

  他说得相当自信,几乎可以说是斩钉截铁,但是随即就往自己身上刷了两个风元素的护盾。

  虽然说不同元素之间的抗性不高吧,但至少,多点护盾总比到时候直接挨上一下来得好……毕竟哪怕结果是好的,他这么一连串的设计安排,那毕竟还是犯贱的。

  《表面的淡定冷静》

  《实际上,淡定冷静?》

  乐熙嗤笑一声。

  她到底是没有再说上更多。

  远方的璃月港中,一位黑发金眼的神明突然有所感。

  他手中岩元素凝聚的笔一瞬间溃散成点点纷飞的金色岩元素光点,而那些光点也在片刻之后彻底湮灭。

  原本放松的眉心现在皱了起来。

  垂在身后的那一缕长发末端,原本只是仿佛过度的棕色亮起了光芒,而金色的眼睛也仿佛一瞬间看穿了数千公里的距离和层层的阵法屏障。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准确一点说的话,那就是,在令他感觉到了不对的夜叉们居住的洞府之中,哪怕簌簌摇晃叶片、被吹得梢尖微弯的那一杆杆翠竹,以及竹林中的那些静物仍然很好地保持着平常的模样,但是那里头的五个夜叉,已经全都不见了。

  人去楼空不足以形容现在洞府内的情况。

  因为桌面上的麻将明显是才打到了一半,其中有一面的麻将甚至是眼看着就要胡了的好牌。

  而一旁的石头上,还能看到被仓促扔到了一边,一角垂落到了泥土上的一条薄毯子。

  正常情况下,在这五个仙众夜叉中,除了魈,就再没有一个是舍得在自己麻将快要胡了的时候直接宣告这一局停下不打的——哪怕是吃午饭,去晚了一点儿可能就要被抢走最受欢迎的文火慢炖腌笃鲜,那也得先把手上的这一局麻将给胡了再说。

  而以魈认真的性格,哪怕没有洁癖,他平常都只会将午睡时盖在身上的薄毯仔仔细细地叠起来,不至于成为豆腐块的模样,但也不会这样任由它垂在地上。

  他们就像是……突然遇到了什么,然后一瞬间齐齐放下了手上的事情。

  相隔太远,摩拉克斯其实无法对夜叉洞府中留下的痕迹做太过细致的观察。

  但是,对于浮舍他们的了解,让他非常确定一件事:

  他们对四周的一切都非常敏锐、对一切突然发生的事情都有所警惕,因此倘若遇到了什么很突然的事情,一定会提前给自己打个报告——魈算是其中的例外,当然,这种例外并不提倡。

  但是这一次,他们在仓促之间离开了洞府,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传到璃月港这边来,甚至也不像是要去清扫魔物时那样,在洞府中留下一个看家的。

  一定是有什么他们应付不过来的事情。

  岩王帝君是个对璃月的一切都怀有很深感情的神明,他爱自己的子民,爱璃月的山水,也爱这些跟着他付出了很多的仙人。

  于是,他当即放下了手上的事物,站起身来,对一旁正在工作的凡人道:“你们继续,我有事稍离片刻。”

  说完,帝君他老人家当场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中。

  凡人不会过问神明要往哪里去,而多年来摩拉克斯带给他们的安全感与对自家神明强烈的信心,也让他们对帝君到底是去做些什么、需不需要帮助不会产生任何好奇。

  好吧,好奇或许是有的,但是最多也就那么交头接耳上一两句的程度,绝对不会乱起来。

  帝君去做的事情,如果需要他们帮忙,那肯定就当场点兵点将了,这会儿一个人匆匆离开,那肯定是帝君一个人就能解决掉的事情。

  璃月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连帝君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当真帝君一个神明解决不了,那就——千岩军,结阵,战魔神!

  于是,片刻之后,璃月玉京台内的这些工作人员们就一个一个地低下了头。

  诚然,好奇是会好奇的,但是如果到了点完成不了工作,帝君倒是不会批评任何一个璃月人啦,但是被帝君用“下次干活速度快一点”的目光看着,本身对他们来说就几乎是一种耻辱了。

  这大概也能算是一种知耻而后勇……知耻而前勇。

  却说岩王帝君本尊在玉京台内一个闪现,下一秒就比魈这个金翅大鹏更快地出现在了夜叉洞府之中。

  果然。

  摩拉克斯将那条落在地上的薄毯捡起来,挂在石块上头。

  这里是出了问题的。

  因为,哪怕浮舍发出去的“出事了”的警戒求援讯号没能成功突破温迪设下的障碍,他也还是提前就做好了第二手准备的。

  面前的石桌上划了个很轻很轻的符号,意思是:遇敌。

  倘若浮舍能够将敌人击退,那么他一定会将这个印记划去,而现在,这个印记就这么分明地落紧了摩拉克斯的眼底。

  印记留存时间不长,想来遇敌的时间还不算长,现在追出去的话,肯定能在一天之内追上。

  摩拉克斯静下心来,感受空气中残留着的元素力和相应信息——这片大地都是他血脉和力量的延伸,他在璃月的国度内站着,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甚至是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乃至每一粒尘埃,都能够回应他的召唤。

  果然,他不会在这片土地上失望。

  片刻之后,一缕残存的元素已然落在了他的掌心。

  乐熙:“这样吧,我们要不打个赌。”

  她打了个响指,响指声音还挺清脆,显得她带上了几分流里流气,像是个随时都能往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的类型。

  这个时候,那五个现在正在沉睡的夜叉,已经被她转移到了一旁的山洞当中去。

  山洞就是起到一个简单的掩藏的作用,至少从第一眼的视觉效果上来看,比较容易塑造出一个“你看,这些夜叉都不在这里哦,人质是不是已经被撕票了呢”的第一眼恐慌感。

  持续得了多久暂且不论,总之,这温迪对摩拉克斯的恶作剧,就像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一套又一套,一层一层往上叠着加buff就可以了,只要其中任何的一套起了效果,那就算是风神对岩神作战大顺利。

  这会儿,这位正等着一会儿看摩拉克斯脸上的表情在短时间内发生剧烈变化的风神,正将双手交叉着叠在脑后,愉快地躺在草地上,还翘起了一条腿。

  抖呀抖,晃啊晃,很是惬意,说话的时候也没睁开眼睛。

  “昂?打赌?”

  他慢慢悠悠地问道。

  “打什么赌呢?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赌的?你打算怎么安排彩头?”

  ——连赌什么都还不知道的他,已经浑然是“让我参加让我参加”的模样了。

  乐熙说:“就赌岩王帝君吧,你看我们两个在这里等着也是闲着,你猜他会根据我们俩里头谁没能扫干净的痕迹找到这里来?”

  原本还饶有兴趣的温迪当即就说了声“没意思”。

  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用一种类似于死鱼眼但是没那么失去光芒的眼神看着她:“拜托,这种打赌难道有悬念吗?他当然只会抓到我没扫干净的痕迹啊。”

  当时放了那么大的一个屏蔽掉信息求援的罩子的人那可是他。

  另外……

  “你当时用的元素力,应该都是直接从空气中抽调的吧?用多少抽多少,现场进行提纯凝炼。不经过神之心或者神之眼,用多少抽多少都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说起来,温迪其实是真的觉得乐熙是个很强而且很特别的存在。

  倒不是说她在观念上和这个世界的人有什么差别,而是说,她的能力,是真的非常适合干各种各样拿不上台面的事情。

  咳咳……没有说她这个人拿不上台面的意思。

  温迪:“而且摩拉克斯对我的力量很熟悉了,唔,让我想想,这一次我基本上没有运用神力,他应该不至于从一缕残存的风元素中推断出干这事的人就是我,对吧?”

  最后的这个“对吧”,他说得多少有那么点儿不确定。

  乐熙觑了他一眼,觉得从这个“对吧”开始,原本听起来还多少有模有样,像那么一回事的整个计划,就算是彻底垮台了。

  但是……反正这是温迪的计划。

  温迪翻车了,和她乐熙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他自己出的纰漏,她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掉一点儿链子。

  啊,但是,看在阿哈的份上。

  一会儿倘若温迪挨揍的话,她还是上去帮忙挡掉一下比较好。

  她这么想着,也和刚刚坐起来了一下,但也就说了一句话就重新双手抱着脑袋倒回了被阳光照耀得暖洋洋的、散发着凛冽青草香气的草地上的温迪一样,用双手在脑后十指交叉,枕着脑袋躺了下去。

  阳光暖且金黄,稍稍有一点点晃眼,但是闭上眼睛之后就是这个季节最好的一条毯盖。

  真的是很适合睡觉的环境啊。

  她打了个哈欠。

  在等待该来的人到来之前,小憩一会儿也不失为一个放松的好办法,尤其是,刚才接受治疗的那五个夜叉现在也还在睡觉呢!

  是风的气息。

  青绿色的一抹元素在摩拉克斯那被多少人评价为“好涩好涩让我舔舔”的指尖萦绕一圈,然后消散掉。

  消散的时候,其中还隐约具现出了一两片羽毛的虚影。

  这纯粹的风的味道啊,还有这几乎就是指着自己鼻子说“是我是我”的散碎的风元素凝结的羽毛形象。

  但凡是个对提瓦特七神稍微有点了解的就都能知道,这就是巴巴托斯才能留下的踪迹。

  倒不是说温迪的扫尾工作做得有多么的不彻底,他的扫尾工作其实可以说是做得非常好了,但问题就在于,面前的这位岩神,在璃月大地上,通过神之心的加强,实在是有点儿超模。

  所以这即将溃散的一点儿残痕,都能够被他强行读取。

  倘若温迪现在站在这里,那么他一定会抚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一句又一句地重复:“低估了、低估了,果然老爷子水平深不可测,我还是太嫩了一点。姜还是几千年的更老更辣啊。”

  ——当然,现在的温迪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他仍然躺在草地上,做着可以看摩拉克斯突然变脸的美梦。

  摩拉克斯倒是确实变脸了,只可惜不是在他面前。

  而是就在这夜叉洞府之内。

  原本的摩拉克斯,表情凝重而沉肃,仿佛随时都能随手凝聚出如雨的岩枪,飘浮到半空上去,将目力范围内可及的敌人全部镇压。

  现在的摩拉克斯呢?

  现在的摩拉克斯无语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张好看到一些魔神在战场上与他正面相对,下一秒就要开始厮杀分出成王败寇的魔神都会失神一瞬的脸上现在浮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那笑意让他显得更好看起来,什么牡丹盛放,什么芝兰玉树生阶庭,什么朗月清风什么光风霁月……

  总之一切美好的词汇都能够用于现在,但凡乐熙现在在场,光是对着这张美好的脸她就可以当场“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温迪很是歉疚地说一句“抱歉,但是他实在是太好看了”然后叛变。

  那微笑也不是转瞬即逝犹如落入春日里的第一点儿雪花,而像是春日中的明媚阳光,就这么扬起来了,随后没有再落下。

  原来如此。

  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要将浮舍他们带走,但是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么件事情,摩拉克斯已经非常清楚了。

  他不着急了。

  反正隔壁蒙德的那个风神虽然不那么靠谱,很多时候做事有一出算一出,但多少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道德水平不算太高但底线绝对高过绝大多数人。

  总结一下就是:

  他已经发现了这必然是个恶作剧。

  而且恶作剧的背后或许还藏着点什么,因为如果单纯是要恶作剧的话,应该不至于在这个洞府里头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大概就是他发现了点儿什么可以算作是“惊喜”的东西吧,先伪装成惊吓的样子。

  反正当前这种情形之后,总共也就那么几种可能性,一一排除之后就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而按照他对邻国的那位旧友的了解,事情多半就是这么个结果。

  也是刚巧,璃月港最新一年的详细发展计划已经做完,接下来的工作都是一些比较细节方面的内容,而这方面的工作,早在几百年前,他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下放给人类来完成。

  目前虽然未能将全部工作尽数交割,自己只把握大方向上的内容,但也算是距离那个目标不算很远了。

  所以,现在其实倒是没什么好着急的,反而有的是时间。

  既然这样的话……

  哪怕是摩拉克斯这样的存在,也是会有一些恶趣味的。

  纵然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但是也没有一般人以为的那么罕见。

  一年里面总会有那么三次两次的。

  此时,就算是恰逢其会。

  摩拉克斯只是略一沉吟,就决定顺着温迪的想法往下来。

  不至于完全将计就计,但至少也是先去看看他打算做些什么。

  不管是佯作惊怒,顺势往那个风精灵的尊臀上踢一脚,让他“如愿以偿”;还是直接笑吟吟地用早就已经知晓了一切的态度过去,上去就先是一番神明之间的客套话——现在看来,这两个策略应该都可以使用,只不过哪个更好,还是要等他亲自到了那个巴巴托斯想要让他去的地方,看到了对方想要让他看到的东西,再做决定不迟。

  摩拉克斯再一次感应了下那股气息,却有些意外地感觉到好像除了温迪的气息曾经在此停留过之外,还有一点儿他都不太能确定的感觉在此地盘桓过。

  ……也是,光靠巴巴托斯一个神怎么可能一边拦下警戒信号一边把浮舍他们五个全部解决了呢。

  他必然是找了帮手的。

  不过……这个帮手又是谁呢?

  至少在七神之中,摩拉克斯非常清楚,并不存在着这样一位乐意和温迪一起干这种事情的存在。

  看来今天,他大概是要遇上一位从前没能遇见过的新朋友了。

  摩拉克斯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到时候还是用笑吟吟走上去的策略比较好,让巴巴托斯一拳打在棉花上,顺便将自己更常用的形象——春风化雨而不是无边杀伐——展现给旁人看,主打的就是一个……

  还算要脸。

  而此时,在草地上,乐熙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她猛地坐起来。

  “谁在背后算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