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网王同人] 古典浪漫【完结】>第96章 [96]贪婪

  早川回家的时候,饭点已过。难得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她推门进来,父亲眉头一皱,大概有话想说,最后到底忍住了,只是问:“吃饭了吗?”

  “吃了,和同学一起吃的。我同学下个月要去海外打网球了,准职业选手哦!”她把皮鞋放进柜子,站在沙发后面看了一会儿他俩看的节目,余光瞥见父亲想回头而不能,是肉眼可见的紧张,突然心情大好,转身便上楼了。脚踩着木地板,又听见楼下隐隐传来对话,父亲说也不知道在外面乱吃了什么,一股烧烤味,刚出院没几天,小心晚上又叫胃疼。母亲说哎你就别管了,她自己心里有数。

  “我听得见!”她冲楼下大吼,声音却是轻快的,带点得意的味道,“咱们家不隔音!”

  他们到底没在沙滩上坐到天黑,夜来风大,第二天肯定感冒。幸村说难得有机会,不妨去吃烧烤。附近的街区就有一家,他之前常常和队友光顾。早川当然没问题,收拾东西站起身,把石榴外壳包进草稿纸里,就听幸村说:“到底境遇不同了。以前我俩出去,都是你定行程,我跟着走的。”

  “那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她揶揄他,“你应该学会自己寻找出路。”

  幸村耸耸肩:“这不是已经开始找了吗?”

  烤鱼的时候幸村又提起刚才的事情,问她,什么叫做“连自己都不了解”。她起先不想回答,抄起夹子去翻眼皮子底下的秋刀鱼,却被幸村叫住,说火候未到。她不信邪,硬要去翻,结果鱼肉的确粘在了烤架上。隔着炭火的噼啪脆响,幸村在对面笑她。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放下夹子,投降了。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公开回应过关于那篇稿子的争议。因为要考虑的方面实在太多,不仅牵涉到个人形象,还关系学生会声誉。作为部长,不能下场和采访对象论理。作为普通人,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风波中保持沉默,不承认,不反驳,不崩溃,不愤怒。只要一切照常——换言之,只要表现得足够无聊,舆论自会消散。大家只有三分钟热度,一场期中考,一次艺术节,等到新的热点出现,旧的话题自然遗忘。”

  炭火闪烁着微微的红光,将粘在烤架上的鱼肉碎屑熏得焦黑,蜷成一团,摇摇欲坠。“说着容易,真熬起来也是很困难的。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怎么可能维持常态。最痛苦的时候甚至寄希望于节食,病急乱投医,因为除了体重,我什么也控制不了。”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盘中的烤肉,想起一周前自己还因一碗简单的牛肉饭呕吐,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泪流满面,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此时竟觉得相隔太远,已是别人的故事了。

  “忍辱负重当然是有目的的。学生会换届在即,我要把事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首先顾全大局,其次保证宣传部运转,最后维护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形象。副部长以上的成员一人一票,只要我比小林有优势——哪怕只是微弱的优势,学生会主席的位子就仍然是我的。”她冲幸村一笑,笑容里依稀留存着会议桌上揭发小林的快意,“毕竟和谁谈恋爱,写稿是否失误,比起贪污公款,到底是太轻的罪名。”

  “只不过仔细想想,这一切好像也没有太大意义。”

  幸村翻动鱼肉的手一顿:“没有意义?”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写稿办刊,成为主席。采访是一门体察人心的手艺,然而我不仅不了解采访对象,也不能通过写稿改变事实,甚至拯救不了自己。那么,就算成为主席又怎么样呢?”挂在铁架边缘的鱼肉碎屑,终于落入炭火之中,随着嗞嗞轻响,消失不见。

  “主席做到极致,也不过是第二个宫崎。审慎、周到、稳重,一碗水端平,搞校际交流平台,吹得天花乱坠,最后除了每个月围坐开会,什么都交流不了;说要提高工作效率,雷声大雨点小,仍然一份活过几个人,还得维持部长间的均势;明知接班人不行,为了拿到推荐入试的名额,维持自己在校会的影响力,所以必须死马当活马医。你知道他怎么和我说的吗?”眼前又浮现出宫崎的脸,女表指针滴滴答答地走,他眼窝下淡淡的淤青,衬得整个人疲惫而脆弱,“他说,他唯一享有的自由是沉默的自由,也就是无能为力的自由。”

  “就这么一个人,竟然也是大家公认的、能力出众的、不偏不倚的人。”说到激动处,她的声音微微抬高,引得大半烤肉店投来震惊的目光,“这有什么意思?”

  幸村倒是不温不火,不为所动:“我倒不这么觉得。学生会主席固然要受很多限制,但也掌握着别人没有的资源。改革社团考核制度,组织校际交换活动,推行新的方案……这些事情,单枪匹马肯定是做不到的。归根到底,你说的是宫崎和其他主席的表现,不能以偏概全。”

  早川笑,你这是实干家的乐观主义。

  幸村摇头:“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有一句话,‘现存的一切既正义又不正义,在两种情况下都是合理的’,这才是世界的本质。难道真的没有平衡这种限制的人吗?”

  “不要掉书袋了。”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搁在酱碟上,单手撑着下巴,直视他,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想起姐姐,告诉白鸟前辈不要玩零和博弈的姐姐,知道立海校园哪里哭泣不会被人听见的姐姐。

  “就算这一切都有意义,如果我不愿意呢?”她的语速一句比一句快,有如急管繁弦,直至铿然崩断,“仅仅是‘我不想’,和别人都没关系。这个理由充分吗?”

  *

  她盯着幸村看,目光笔直不拐弯,竟有几分小孩子讨要答案的底气十足,间杂拒绝反驳的胡搅蛮缠。幸村一愣,夹子中的鱼肉掉进盘里,咔擦一声,变作焦香酥脆如若无骨的断头鱼。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突然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妈妈准备了五条烤鱼,问我们能不能帮你一起解决。”

  早川说,其实我一个人也能吃五条。

  幸村说,我知道。觉察到她有些羞恼的目光,又补充道,之前不是说了吗,我那时是真觉得你很有手段。后来你跟着野原学姐采访网球部,问我胜利和坚持是否存在先后,我说坚持只是指向胜利的姿态,不管经历什么,最后还是想要赢,这样的心情,两位是否能够理解。

  要警惕幸村精市借回顾过去转移话题。早川冷笑道,你钓鱼的意图太过明显,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只能选择点头。

  他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冷嘲意味:“是啊,你点了头。那个瞬间,我确定我们是一样的人。”

  幸村又说,但是越相处,我就越感觉到你身上的矛盾。一面追求胜利,一面又否定胜者为王的逻辑。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自认为弱者,但你似乎总不愿放弃弱者的立场。你问我,什么才叫胜利,是成绩优异,还是球技高超,抑或需要长得好看,甚至当选学生会主席。成王败寇固然公平,但如果永远胜者为尊,金字塔底的人要如何才能被看见。其实当时我真的被问住了,我想,你是有口才的。我只能给出含糊其辞的答案,说既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胜利,那不如全部抓住——我以为你会反驳,但有趣的是,你居然认可了。

  早川并非不想搭腔,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我一直不明白这种矛盾性从何而来,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摇摆,勉强认同,给我面子罢了。直到去年秋天到东京比赛,你提起学生会竞争,我感叹坐以待毙不是你的风格,想一次试探你的反应。结果你却说,我们不一样,胜利和我是一体的,而你追求胜利,只是为了变成别人。”幸村一笑,那笑容在他眼底转瞬即逝,如同夏日午后云浪翻涌所卷起的日光,“和你姐姐一样的人。”

  他说,我仿佛再一次认识了你。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强烈的不满足。变成姐姐是不够的,必须变成自己——是变成,不是变回,而所谓的‘自己’,尚在探索之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冲绳,你问我,”幸村顿了顿,有意模仿她的语气,“‘你想要了解的我,是否也包括这样的我?’”

  早川抬手遮住半边脸:“别学了,好尴尬。”

  “变成自己,”幸村琢磨着这几个字,笑容突然敛住,仿佛云浪铺开,吞没了太阳边缘最后一点光亮,“变成什么样的自己?现在这样吗?”

  *

  早川遮着脸颊的手一点点挪开了。重新放回桌上,又因为无所适从,只好拆开筷盒上方小抽屉里的大麦茶包,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她说:“知道我这会儿是什么感觉吗?”

  幸村摇摇头。

  “一股恶寒,如坠冰窟,好像实验室里任人观测的小白鼠。”她叹了口气,注视着平静的水面,茶包中大麦舒展开来,散发出温和的香气,“幸村,我说过,观察别人是不好的。”

  十分遗憾,他说的每一条,都对。幸村的眼底永远酝酿着风暴,汹涌的浪涛包围了她,随时准备将她拖入汪洋之中。她被吸引、被裹挟,被吞没,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同,挣扎许久,最终站稳脚步,对他说,我不走。

  只是她没能意识到,那汪洋不仅仅和幸村有关。他所代表的,不过是庞大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清澈,透明,晴空下闪着炫目的光。盯着看久了,就会雪盲。

  她早就在汪洋之中了。汪洋里有五维图,人际关系、外貌、知名度,有三条支线,随时公布的任务。她拼命地向前游,四周都是浪头,告诉她,不容休息,不许停下,不可回头。

  “以前大家都说,姐姐很擅长演讲。能够调动气氛,把控场面,事情只要交给她,就没有什么做不好。后来姐姐和我形容过那种感觉,好像是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讲脱口秀,一些准备好的或全无准备的话从喉咙里奔涌而出。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的跳动,太阳穴处的血管也跟着砰砰的跳动。一下一下。姐姐说,与其说是我在话说,不如说,是话在让我说它。”

  幸村笑,这是德里达的名言。

  早川充耳不闻:“后来在学生会,我也明白了这是什么感觉。许多事情自有逻辑,内部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排球部的纠纷,三言两语,就能上升到学生会的利益,一件事情由我开始,却未必能由我结束。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人总会上瘾。”

  她说,就算做到主席又有什么意思,想想真是无聊。然而身处其间,你所接触的每个人,获得的每个反馈,设定的每个目标,都在重申这件事情的意义。它们不断地告诉你,往前走,别回头。于是当众发言、准备活动、与人周旋,都变成勇者地图上的关键一环。你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其实不过是踏上家用跑步机,位置不曾移动,仅仅增加里程数而已。

  海原祭的晚上,迎着她自杀式坦诚的目光,仁王笑了。他没有问别的,他问,你开心吗?

  后来在神户,对着仲秋波涛起伏的海面,母亲告诉她,如果注定不能快乐,那就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只是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如果这一切都并非我真心所愿,那么我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

  烤肉吃得差不多了,她去了趟卫生间。回到桌前时,幸村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表情温柔,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正欲劝他停下,却见他指了指茶杯边的餐巾纸:“有人给你的。”

  餐巾纸四四方方叠成一块,她满头雾水地打开,只见中央用黑色水笔写着:“国中的时候就看过学姐登在校刊上的文章,网球部那篇,写得真好,我看得泪眼汪汪,于是决定来立海读书。排球部的稿子虽然争议重重,但是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喜欢。今天听说学姐和同学在办公室门口吵起来了,不管外面怎么传,我永远会相信学姐,站在您这一边!”

  底下又是一行小字:“秋天快要结束了,有机会去大山寺看红叶吧!”

  字迹是新鲜的,边缘微微洇开,沿着纸巾的纹路扩散。她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幸村:“你写的?”

  “这种事情怎么敢造假。”幸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个学妹送来的。人大概已经走了。”

  于是他们起身付账,一同离开。深秋的夜里,晚风冰凉。她把纸巾捏在手里,指甲深深嵌进皮肉,攥得手都痛了。水果摊收进店里,大叔靠在门边抽烟,火星一明一灭。远远看见他们,便问石榴好不好吃。好吃,早川冲他竖起大拇指,又买了三个。

  幸村送她回家。路上没有再聊人生,只是谈了些海外远征的见闻。临到她家附近的岔路口,这些话题也一并收住。他说,修学旅行的时候,你告诉我,之所以迟迟不向我宣泄不满,是因为你总以为还未到摊牌时候,好像拖着拖着,还能拖出更好的结果。

  早川夸他记性绝佳,又说,我以前还是想太多了。

  他摇摇头:“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这不仅仅是想太多。”

  他几乎是有些固执的,用一模一样的句子,企图唤醒她的记忆。她曾努力忽略,却最终未能逃脱的记忆:“你还希望你考虑的结果,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求全责备,归根到底,是一种贪婪。”

  恰逢绿灯转红,眼前的车灯再次流淌起来。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过去种种,终于避无可避,早已得到的答案,化作遥远的回声,再次击中了她。

  早川怔怔的,几乎站立不稳。又听幸村说:“我欣赏贪婪的人,某种意义上,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但是贪婪同时意味着牺牲。许多东西等价守恒,要用一种,去换另一种。”他问,“你愿意拿什么去换?”

  她没有回答。退后一步抬头看,家门口的夜色那么静,孤灯下有小虫乱飞,墙根的野草摇曳着,用指尖触了触月光。

  她反身进门,上楼,冲进房间,从书架里抽出一年前做的校刊,创刊号。封面光滑,内页锋利,稍有不慎就会把手割伤。她跳过花哨的广告页,一口气翻到那篇熟悉的报道。视线在“决胜”“败者”“‘网球就是我自己’”“新故事的名字”几个小标题之间穿行,终于找到了那段话:

  “‘幸村精市’这个名字及它所承担的重量,在国中三年级的全国大赛后,一度化作他肩头的负担。作为始终将‘胜利’置于‘快乐’之上,并不肯变动这一顺序的人,他必须证明,‘天衣无缝’并非网球的极限。不得其门而入,不意味自己——乃至和自己一样的人——‘没有真正的才能’‘没有胜利的可能’。”

  “U-17世界杯半决赛,他作为单打二选手,对阵来自德国队的手冢国光。又一次,他与天衣无缝狭路相逢。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在那条狭窄的独木桥上,他闭上眼睛,放弃了自己的五感。”

  “四外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在等待着他,从黑暗中迈步,坦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剥夺了手冢的五感,破解了被称为‘极限’的招数。”

  “由此,幸村精市清算了自己的过去。一球一球扎实的回击,终于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天衣无缝并非唯一的路,胜利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他的网球,他的选择,即便算不上坦途,也是另一种正确。”

  早川眼睛干涩,仰头看着天花板,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她想,此时合该流泪的,可是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曾经那样痛苦地质问幸村,如果永远胜者为尊,那么金字塔底的人应该怎么办。幸村仓促给出的回答是,那便不要成为他们。可这只是他的一种解答。另一种解答,作为对他自身理念的反驳,已内在于这篇报道中。她早就写过了,只是她没有读懂。

  她曾经觉得幸村是站在云端上的人。他的云端可能痛苦,她却只能抬头仰望,并因为无法抵达云端而加倍痛苦。原来本就不只有一片云端的,天空那么大,杰克的魔豆在哪里都可以发芽。原来面面俱到,求全责备,只是一种自我牺牲式的贪婪。她将这种贪婪改头换面,包装成“想太多”,其实并非“想得太多”,而是“想要的太多”——“长得好看;在学生会里担任重要职位,举办许多活动;成绩很好,是东京大学预备役;和人气最高的男生谈恋爱”,她什么都想要,然而这一切,这非得如此、达不到就满盘皆输的一切,究竟是谁告诉她的?

  早川忽然有种剧烈挣扎后浮上水面的轻松。那润物细无声的上瘾,以及漫长而剧烈的戒断反应,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她合上校刊——恋恋地,在合上之前又看了一眼,恍惚间觉得这篇稿子写下就是为了重读的,一如她从三年前出发,来到立海,走得这么远,终于一点点靠近了三年前的谜团。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幸村的电话。嘟嘟两声,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仿佛早就等在那里。

  “你明天有时间吗?”她说,“有些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是闲人。”幸村笑道,又问,“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下:“我要清算自己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早在小说开头写早川采访幸村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让她在最最困顿找不到出路的时候,重读胜者为王的网球部采访稿。

  而在冲绳,早川和幸村对着大海聊天,幸村说出“你就是贪婪”的时候,我就想过,那时的她一定是听不懂的,或者听懂了也要忽略——因为她还没有得到,她的贪婪还没有开花结果。

  如今她的贪婪已经开花结果、瓜熟蒂落,其中有些是苦果。如今她终于可以往回看,去看自己到底是抓着什么样的线团,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幸村说,贪婪同时意味着自我牺牲,世间等价守恒,关键在于你要拿什么去换。早川,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成为“你自己”,这个词指的是什么样的自己呢?是时候追问一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