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姚月抵住了她的手。
看着那洁白的手背,荡尘挑眉望向她,然后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
她拢袖沉吟,继而像是想清楚什么,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黄沙之境的伤还未痊愈不成?”
“已经痊愈了。”
面前的人以手掩住肩颈,侧头时乌发如瀑般须臾坠下,挡住了她的视线。
姚月敛眉,语气轻薄如雾:“师尊莫担心。”
“为师对你放心。”
荡尘见状笑了笑,换了个轻松闲适的姿势,继续淡声道:“是非对错,你向来弄得明白。”
说完,她摩挲着细腻光滑的瓷杯,一口饮尽杯中酒。
“本尊只是想起一些事...”
荡尘任凭喉中辛辣落入胸腔,她的唇边晶莹润泽,衬得眉眼中也有几分机不可察的水光。
“何事?”姚月望向她,歪头问道。
荡尘听了,起身坐到她身旁,将自家徒弟肩颈处的发丝捻起一缕。
她的声音极为飘忽,似乎穿过亘古不眠的岁月来到耳边——
“一件......久远的不能再久远的事。”
闻言,姚月眨了眨眼,嘴角竟然勾起一抹笑意来。
她抿唇低眉,一字一顿道:“师尊,你若担心阿皎,便去找她。”
“本尊什么时候担心她了?”
荡尘绷着脸直起身子,任凭发丝在自己的指尖滑落。
然后她背对着姚月,良久没有作声。
祈安已是秋色将尽,撩动衣袍长袖的凉风袭来,吹皱满湖清水。
她负手而立,侧眼望向暖融融的天色,眼睫都被镀上了一汪融金。
“没有?”
姚月抬眼,视线落在自家师尊流利的下颚上。
半晌,她眼波轻转,嘴里嗯了一声,声音淡淡:“师尊说没有便没有。”
“小阿月长大后,翅膀倒是硬了许多。”
荡尘听了她的话先是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眉尾轻挑,不由哂笑道:“还编排起为师来了?嗯...倒是比小时候那一板一眼的小大人模样活泼。”
自家徒儿是什么性格她再也清楚不过,能够露出这样不同寻常的一面,真是让人心里有些诧异。
但诧异之余便生欣喜。
“难得见你如此。”荡尘轻笑,姿态温雅。
说完这话,她踱步走到湖心亭中央,视线几乎凝在棋盘上。
“好棋——阿月,将二十七城和三洲五郡交托给你,为师放心...”
荡尘的话音如烟飘渺,很快在亭中荡漾开来。
“本尊还记得,你于月圆之夜前夕出生,因此,姚女郎为你择月字作名,说君心如此,皎然胜月。”荡尘眸中含笑,摇头继续道:“当时为师却觉得不好,月字太过寡淡冷寂,不似生人。于是稍作思量,念你出生便携仙骨,又在世间气运走向稀薄时出生,当为天道降下救世之人...有朝一日步入天乾境,定能力挽狂澜,救生民于水火....”
姚月听到这里,指尖悄然蜷缩了一下。
“所以,本尊赐字于你,唤你时生。”
姚怀玉的宝贝女儿,如今不负众望,果然长成了这般琼枝玉树的模样。
想起万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故人,荡尘的眼里不禁流露出些许思念来,挚友已经逝去八百年,如今....如今只剩下孤坟一处了。
“不说了,旧事不堪提。”
说完,她垂眼笑了笑,继而抬眸道:“今日,为师要去月明宗一趟,你也回宗罢...”
姚月闻言没有作声,而是起身行了一礼,表示相送。
风撩起她的素色白袖,三千青丝垂在腰际,年轻的仙尊乌发雪容,说不出的清冷温雅。
“我为残念,存世不久。”荡尘说。
话音刚落,姚月的身体便定在原地,隐于袖中的手也下意识地攥紧。
身前的人毫不在意地开口,似乎并不在乎自身的生死。
姚月虽早有预料,但此刻依旧是如鲠在喉,心头一酸。
即使师尊修为是世间至高,也无法突破天道的规则。
残念若被唤醒,在天地间只有一年之期。
一年后,师尊就会再次消散。
重逢那日,就已经注定再次离别。
“之前该说的话,为师都已经告知于你。”荡尘顿住脚步,侧眸温声道:“莫要伤心了,我本就是已死之人。”
“师尊还回来么?”
姚月闷声问道。
“当然回来了,这一年里,为师还要教你剑法呢...”荡尘瞥她一眼,挑眉淡声道:“本尊可不是那种见色忘义之徒。”
姚月闻言默不作声,不知道如何回应。
见色忘义不见得,但心有所愧倒是真的。她想。
“走了。”
耳边的话音传来,姚月再次抬眼看去时,面前已经失去了荡尘的身影。
良久,正当她以为师尊已经离开,刚打算回宗时,熟悉的声音却突然落入耳中,一板一眼说得正经——
“道侣之间的耳鬓厮磨虽再为寻常不过,但你也莫要太过纵着她。”
“......”
果然,还是被师尊发现了。
姚月闻言心中一紧,继而面上发热,有些无措的意味在。
须臾,她敛眸掩住眼中神色,声音也轻了下去:“是......弟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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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座山就到了天门所在地——卧龙山脉,这里离黄沙之境可不远,妖兽遍布,你凡人之身,莫要轻举妄动。”阿兰坐在宁安肩上,用稚嫩的语调说道。
她身形极小,原本孩童的样貌又缩小了几寸,说话时手臂不停挥动,指明着方向。
宁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见她根本没有害怕的意思,阿兰心觉无趣,继续讲述天门那些可怖的传说,从没有脑袋的妖兽到九只尾巴的吃人狐狸。
她的红衣精致秀美,额饰上的晶石在阳光下映出如水的碎光:“怎么样,还是带着吾了吧?吾就说...”
耳边的话音喋喋不休,宁安面无表情地用剑砍着前面的杂草乱枝,偶尔插上一句:“嗯,前辈说的有理。”陷注夫
“臭小娃,你有没有听吾说话!?”
“听了。”
“不信。”
“前辈说得对。”
“你!”
黄昏已至,满地澄明。
一人一剑灵走了半天,才终于登到山顶。
眼前这片连绵不绝的山脉,应当就是天门所在了。
卧龙山脉位于北方,在二十七城和三洲五郡的分界处。
此时此刻,宁安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抬眼看了看天边将落不落的红阳。
光线将周围的碎石和斑驳草地照得清晰,同时映出一道树影。
那是一棵斜斜的矮树,它应当是扎根在这无人的山顶上久了,枝干漆黑弯绕,表面凹凸不平。
宁安将手放在树干上,静静感受着它身上悠久的岁月。
与其同时,恰好有阵风穿过枝梢,撩起她额角碎发。
女人被这清爽的凉风取悦了,她一把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轻笑开口:“终于到了。”
侧眸瞧了一眼坐在自己肩膀上——只有巴掌大的剑灵,宁安温声道:“前辈先回荡尘剑中可好?”
阿兰闻言瞪大了眼睛。
她从肩头利落地跳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到宁安身边,懒散地倚着树干道:“不行,姚仙尊之前嘱咐吾要好好护着你,务必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少的!”
宁安对这番话不可置否。
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名字,她忍不住挑眉问道:“何时传的音?”
“今日。”
今日?
宁安眸色一怔,继而视线定定地凝在远方,平静的心神似乎泛起了丝丝涟漪。
——今日的事情太多,师尊竟还特意嘱托她人看顾着自己。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在意自然让人欢喜,但...事无巨细的呵护,只是在说明着——在这波涛诡谲的修仙界,她还远远没有自护的能力,更别说护着旁人。
群山高远,云海苍茫,满目辽阔无边的黄绿之色,或浅或深。
阿兰的话音忽然在耳边幽幽响起:“还是在你...在你亲近姚仙尊的时候。”
宁安闻言挑眉。
“别误会...吾...吾是听见有人唤才望向外界的!绝不是故意偷看,而且,谁知道你们在...”
“......不必说了。”宁安抬手打住她的话。
时生果然绝非常人,一心二用的很。
还是自己下手太轻。
她有些恶劣的想。
唇间的那抹温凉似乎还未消散,宁安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
半晌没听到宁安的回话,阿兰忍不住侧头,视线偏移,即刻落在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女人笑得温和,里面的情愫深如渊海,似乎有暗流涌动。
“小娃,你这是什么奇怪表情?”
“没什么。”宁安神色不变,敛眸间流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和懒散来。她极为自然地转变了话题:“前辈也知闯天门者九死一生,进去,可是要后悔的。”
阿兰闻言,胖乎乎的脸带着立马带上了几分不满:“反...反正吾要跟着你入天门。”
话音刚落,她突然跳下树干,昂首道:“你是担心吾会受伤吧?放心,吾身为剑灵,还是有些对付妖兽的办法的。”
宁安闭上眼睛。
叩天门九死一生,她有不得不闯的理由,却不想拉着旁人也进入这盘生死局。
“你不听我的话,总要听姚仙尊的吧?”阿兰见她还在犹豫,内心虽然动容,但依旧提醒道:“总不能违抗师命。”
“而且,吾去也不是单单为你。”
宁安闻言静了一瞬,想到那储灵池的水好像有提升剑灵修为的作用,她沉思半晌,终是弯唇笑道:“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这还差不多。”
阿兰见人答应了,果断地化作寒芒没入荡尘剑,以免她变卦。
宁安见此,抬手摩挲着剑柄,继而缓缓抽出半截银锋,垂睫打量。
白刃映照出她鲜明清晰的眉目。
剑修常年习武练剑,身材自然高挑颀长,劲瘦的腰线柔韧流利,似乎无声地散发出一股沉稳成熟的意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可说定了!”
阿兰的传音隔空入耳。
说完她还嘶了一声,霎有其事道:“对了?如果按你们人界的话本来看......咱这算不算生死与共,情投意合?”
宁安正要从石头上下来,闻言扯了扯僵硬地嘴角,面色如常:“前辈对人界的话本倒是了解的很。”
“当然了!吾之前跟着姚...”
话还没说完,宁安突然低声问了一句:“她还说了什么吗?”
“谁?”阿兰踩在剑内的虚空中,闻言疑惑道。继而她一拍脑袋,迅速反应过来:“你问的是姚仙尊啊——其它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最后仙尊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和叩响天门比起来,命更重要...她让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
话说完,只听一声叮咛细响,剑锋铁鞘摩擦间,女人便已利落地收剑入鞘。
回头看了一眼来时崎岖陡峭的山路,她再不犹疑,转身向前走去。
一道颀长的黑影落在地上,光线明灭间,很快消失在阴暗寂静的林里。
周围的冷气森然似乎在提醒着她——
这是一条命定的,不能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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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尘再次来到囚仙台时,中间被玄链困住的女人已经昏迷多日。
她面容冷然地站在荡尘身前,目光似乎透过那脆弱苍白的脸,窥见了无尽的空间以外。
“竟然还有残念留在下界...”
白尘指尖轻捻,了然地勾了勾唇。
她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玉台上,被玄铁囚锢住的仙尊双眸紧闭,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她的手腕早已伤痕累累,随时都会渗出血来。
“怎么还不醒?”
——荡尘被人抬起了下巴。
白尘加重手下的力道,毫不顾忌地用道气冲击她的识海。
良久,她目含笑意,居高临下道:“本座知道你醒了,睁眼。”
手中的皮肤冰冷,沁着寒意。
荡尘神思恍惚之际,只觉得有人在摆弄自己的下巴。
感受到愈加刺痛的力道,她终是忍不住眉头轻蹙,抬眸间望进了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瞳里。
“你想召回残念补全灵魄...然后回到下界是不是?”
“你想离开本座?”
耳边的话音咄咄逼人,带着些不满。
荡尘意识逐渐回笼,在听清楚这人的话后,心中颇觉好笑。
被囚百年,她从没有一刻觉得白尘那么卑劣可憎。
面前的人说着说着,竟然抬手摘下帷帽,露出了深邃似玉刻的五官。
白尘的眉眼隐藏在暗色里,说出的话字字分明:“痴——心——妄——想——”
拖长的音调带着几分挑衅与散漫。
荡尘这几日用仅存不多的道气寻找下界残念,神识早已虚弱不堪,因此并未理会这番不怀好意的话。
只是眸中清明,仍含半分讽笑之色。
“你困不住我的...”荡尘话音暗哑,敛眸道:“终...呃——”
她被锢住了脖颈。
“杀了我罢——”
涣散的瞳孔望向无尽虚无中的一点,破碎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来,干涩而疼痛:“月圆则缺...水满则溢...你想得到的东西太多,注定...毫无所获。”
“毫无所获?”白尘嗤笑。
说完她冷然松开手,视线落在那咳嗽不止的人身上,垂眸不屑极了:“本座拥有凡人艳羡的无尽寿命和至高修为,你说本座毫无所获?”
“咳咳...无...无尽的寿命是你的么?修为高超...便可以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生民于不顾么?白尘,你高高在上太久太久了,久到湮灭了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本座不需要。”她敛眸:“闭嘴,否则真的杀了你。”
白尘的话带着一些不自知的孩童般的语气,却又夹杂着成人相对粗粝的声线,极为诡异。
“你终会失去所拥有的。”荡尘弯唇,似乎看见了一个人最终的结局。
“是么...”白尘面无表情,忽而凑近她的眼,笑得粲然:“本座不是还有你么...主人?”
时光回溯,斗转星移。
荡尘闻言,思绪忽然飘过万年光阴,来到了古老的时间尽头。
在那里,灿漫云海几乎占据了一半深蓝,天地间诞生的第一只神兽,遇见了世间第一位引灵入体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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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万籁俱寂。
月明宗内,弟子们像往常一样纷纷和衣入眠。
白以月身为掌门之尊,自然免不了处理宗内纷杂的事务,因此直到半夜,还没有丝毫吹灯的迹象。
“师尊。”
束着乌亮马尾的稚龄姑娘抱着一摞书册来到她面前,恭敬道:“弟子已将这些册子全部处理完了,请过目。”
“嗯。”
白以月坐在桌前,闻言屈指敲了敲旁边,示意将书册放在那里。
夜色深重,窗棂洒下一小片银白月色。
良久,她终于将笔锋稳稳一收,满意地看着上面的清隽俊逸的字迹。
“师尊,您快些歇息罢。”望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瞳里隐隐泛出的血丝,安然忍不住劝道。
白以月听了,手轻抚在她的肩膀上,温声开口:“知道了,安儿,你先回去吧。”
这个女孩是她半月前在青城捡回来的,根骨不错,心性极佳。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双生死异瞳,可堪破世间一切虚无幻像。
安然敛眸,对着白以月拱手施礼道:“......是。”
说完,她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
女孩面庞清秀儒雅,只是阖门抬眼间,右眼在月光的照耀下竟是全然的素白。
寝殿前方是一片梅林,她快步走在其中,感觉周身阵阵发凉。
“站住。”
安然闻言身形一僵,感受到背后的危险气息,她咽了咽口水,慢慢转身——
“你...你是谁?”
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白衣女子,她忍不住颤声道:“...这...这里是月明宗,无论你是什么妖邪,都会...”
“在房中时,你看到了本尊,是不是?”
荡尘挑眉问道。
“...看见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你师尊?”
“我感觉你是好人。”
生死异瞳的有超乎于常人的感知,这番判断必是出自女孩真实的内心。
好人?
荡尘饶有兴味道:“本尊可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对你的师尊。”
闻言,刚刚看起来有些害怕的女孩突然睁大眼珠,雪团似的脸更白了。
她的眉眼染上几分惊疑,启唇道:“那...那你是坏人?”
“是也不是。”
话音刚落,荡尘转瞬来到女孩面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此刻被她这番动作吓到,那只全白的眼睛虽然没有瞳孔,但就是让人看出几分震惊之色。
“你...你放下我!”
“不放。”
荡尘语气平静。
她目光移转,忽而望向那乌黑枝干后露出的一角素白,凝声道:“还不出来么?”
嗯?还有别人?
怀中的女孩不再挣扎,而是顺着荡尘的视线看去。
黑白光线的交界处,梅枝投下一片斑驳树影,清冷而孤寂。
白以月从树后移步走出,于暗色中踏入如银月下。
“没想到,之前跟在白掌门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为旁人的师尊了。”荡尘笑着看向她,眉眼清亮。
“...仙尊。”
白以月眸中似有融冰,她喃喃低语,如同梦呓般飘渺惊惶:“怎么今夜入我梦了呢...”
荡尘将怀中的孩子放下去,缓缓走到她的面前。
“不是什么梦。”荡尘伸手将一朵不知从哪里摘取的白槿花戴在面前人的鬓边,抬眸赞道:“真好看。”
在那灼热的视线中,白以月长睫轻颤,似乎有些无措和难以置信。
似乎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她终于从无尽的思忆中回过神。
白以月将鬓边那朵轻柔绒白的花拿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启唇道:“是很漂亮。”
语气低沉轻弱,有些掩饰的意味在。
荡尘感受到此刻她流露出的退却和怯意,不由得想起了以前。
那时,这丫头可是胆大得很。
还记得有一回,她竟直接在她师尊面前说要和自己结为道侣。
但儿时妄语,谁会当真?
思及此,荡尘的视线静静勾勒着白以月的眉眼,似乎有些好奇和兴味:“漂亮?你说的是花么?”
“嗯,是花。”手中的长笛冰凉细腻,白以月长时间握紧它,竟然将其染上了体温,她垂眼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又补充了一句:“花很好看。”
荡尘见状,抬眸扬起一抹微笑,神情自若道:“我说的不是花。”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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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这里,应是宗门有令吧?”
浅洺倚在一处灰白色的墙边,望着姜抚书道。
她的脚边都是些杂草青苔,湿滑而脏乱。
刚刚二人绕着木鸢山外围走了一圈,发觉内里有奇怪的灵气波动,便猜想是修士设的圈套,为了避免惊动那些人,她们只能先回到村中找了一处废弃的庭院再行商榷。
姜抚书坐在距离她不远处的一块断木上,闻言掀起眼皮看向浅洺,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她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了一句:“你最近还好么?”
“聚才大会在两年后才开始,你没有去闯天门,也未选择回宗。”姜抚书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
浅洺听了这番话,先是垂眼笑了笑,然后抬眸看着她,目光坦然:“抚书,我是在做一些事...但如今,还不能告诉你。”
她问:“你觉得这人界如何?”
姜抚书闻言柳眉微挑,不知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静了半晌,她如实作答道:“不好。”
“哪里不好?”
“人皇昏庸,以凡身妄求长生问仙之术,懈政享奢,以至朝堂奸佞横行,保守派大行其道。”姜抚书摇头:“前几日,竟然还有大臣上书取消女子科举,人皇虽未明确表态,但态度暧昧...”
她勾唇苦笑,话里的无奈显而易见:“恐怕百年后,前皇的心血就要付之东流,成为史书上的半纸黑字了。”
浅洺感受到对方低落的语气,神色不变。
她缓步走到角落的一方绿竹处,折了根细直的枝,然后以竹作剑,手腕轻转间脆声问道:“修士,不是一心向道么?怎么还忧心起人界的事情了?”
浅洺把玩着手中的竹枝,垂下眼睫低声开口:“我小的时候,最羡慕你们无外忧挂怀,只醉心道途。”
“你们?”姜抚书察觉到她话里的失意,忍不住安慰:“你如今也是修士,少时期许已经成真。”
“是啊...”
浅洺低眉浅笑:“你说的不错,但是后来我发现,成为修士也救不了自己。”
“有的东西就像是一滩烂泥,无时无刻地想要黏附着在你的脚上,妄图将人拉入沼泽泥淖。”她羽睫微垂,眼尾冷冽如锋:“为了将这些脏污踩在脚底,就必须站得更高。”
“你...”
浅洺忽然涌现出的戾气让姜抚书无端感到心惊,她眨了眨眼,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抚书,你莫要担心,我所作所为定不会有害于宗门。”
浅洺瞥她一眼,挑眉道:“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见这人恢复了平时的散漫轻快,姜抚书不禁嘴角上挑,勾起一抹淡笑来。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子七,我信你...”
闻言,浅洺眸色轻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虽平日抚书抚书叫的亲热,但自己也绝非真正了解此人。
初见时,浅洺只觉得这人不愧是内外门公认的修道天才,果真天资敏秀,不负盛名。
直到后来在倩云城时,姜抚书作为师姐前辈奉命给她传授宗门剑式。
浅洺才慢慢窥见才名背后的人。
生动而悲悯。
悲悯......想到这里,浅洺忽然失笑,心道为穷苦百姓施粥,为无名孩童治病的人,如果知道她要做的事会引发人界动乱,是不是会阻止自己呢?
不愿细想。
今日将心中烦闷倾诉后,能得到面前人的信任,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想清楚她们如今的处境,浅洺刚想要开口商榷死气之事时,不远处的人竟突然从断木上站起,须臾来到她身前站定。
姜抚书从淡绿纹荷的长袖中掏出来一张黄纸。
视线落在那双清透含锋的桃花眼里,她再不犹疑,打算将来到此地的目的如实相告。
“子七,我来到这里探查,是因为宗门发现死气是一个障眼法。”
“障眼法?”
“嗯。”
姜抚书沉声继续道:“金甲木料不足的原因,其实是人皇......”
“这个院子还要看吗?破败成这样,还能藏什么人?”
一道粗粝不耐的声音忽然在院外响起,霎时间打断了她的话。
有人来了。
浅洺和姜抚书对视一眼,皆沉眸望向紧闭的木门。
杂乱的黄绿草叶簇拥着它,上面的纹路因年久失修而愈加开裂。
这样的门,禁不住一脚。
砰——
“什么破门......”
两个官兵打扮的男子走进院子,其中一个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忍不住抱怨道:“张兄,我就说这里没人吧?你干嘛那么听话,那修士胆小如鼠的样子我都瞧地臊得慌,连咱们都赶不上......你说他真是修士吗?”
他旁边也是位同级官兵,闻言瞥他一眼,冷眼望向地上瘫倒的木门。
门已经被踢倒,断裂的部位往外冒着参差的木茬,尖锐而锋利。
“行了——我们奉命行事而已,再抱怨,你我都没啥好果子吃。”他冷声道:“刚刚你太莽撞了,弄出这么大动静,就不怕里面真有人吗?”
刚刚聒噪的男人听了,不禁白眼一翻,勾唇不在意道:“有就有呗!还敢告我们不成,咱这刀剑可不是摆设。”
“也是。”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丝毫掩饰,隐在暗处的浅洺听完他们的对话后,眉眼一厉,眸色渐深。
姜抚书感受到这般恍若实质的杀意,忍不住再背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子七,不要动他们。”她蹙眉提醒道:“这些人腰间的玉佩能够感知生死,如果他们出了事,隐藏在背后的人就会瞬间察觉。”
“真麻烦。”
浅洺回眸凑近,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姜抚书下意识摩挲着袖口,在温热的气息中稳住心神。原本平静的面容,随着耳边的话音一变再变。
“杀或不杀?”她问道。
“杀。”浅洺从爬满绿叶的墙角探出视线,她扯了扯嘴角,目光沉沉:“否则,钓不到背后的大鱼。”
.
天青宗。
自从姚月回宗,轻英的心才是真正落了下来。
天地的道法气息重归,各地异象在两个月的时间内迅速消失不见。
大小宗门见状,忙将事情向上禀告,许多符令文书都送到了五宗手里。
三洲五郡虽修士众多,但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还是占了大半以上,因此灾后重建,受灾百姓如何安置的一系列疑难都需要五宗的调遣协调。
也正是这个缘故,在这些天里,五宗掌门事务繁忙,简直到了难以分身的程度。
——她们几乎没有离开宗门半步。
如今已是正月,人界上元节已过。
破岳峰的一处偏殿内,雅室里灯火澄明。
轻英坐在软榻上,正手持笔墨细细沉思着。
“掌门。”
正当她将要落笔时,殿外忽然有人唤她。
轻英闻声一怔。
在听清楚是谁后,她急忙搁下笔,披衣而去。
随着一道细弱的开门声响起,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仙尊?”
轻英挑眉。
“掌门,可否入室详谈?”姚月淡声道。
她身着皓白绸袍,外罩素面鹤氅,如墨的青丝被玉簪挽起,浑身透出一股清冷疏离的气息。
这么晚了,姚仙尊来破岳峰做什么?
轻英点头将人迎了进去,心中依旧疑惑不已。
一阵凛冽寒风不知从何处逶迤而来,吹碎满地清雪。
姚月踏雪而入,袖袍轻晃间裹挟着一丝暗香冷气。
不久,两人的谈话便在殿内响起。
“天石郡出现了血魔,应当是鬼王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