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在,此刻她定会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安睡,何至于连这一豆烛光的温暖都要贪恋?◎

  ***

  惨惨寒日没, 北风卷蓬根。元和四十三年冬,宋时祺嫁进桓家的第二个冬日格外的冷。

  寅正刚过,宋时祺被丫鬟松音唤醒, “少夫人, 该起了。”

  床幔被掀开挂起,宋时祺朝外看去,一丝天光也无。

  脚下的汤婆子已没了热气, 一丝寒意从足尖蔓延,她不由自主蜷起了脚趾,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的另一边, 依旧是空荡冷落、毫无人气, 她冷得颤了一下。

  “松音, 点个蜡烛,再拿个手炉来。”

  松音很快点起了蜡烛, 看了一眼静静躺着的自家主子欲言又止。

  宋时祺盯着那一豆摇曳的烛光有些失神, 若是他在, 此刻她定会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安睡, 何至于连这一豆烛光的温暖都要贪恋?

  “松音, 少爷上次回来是何时?”

  “是重阳那日,少夫人忘了?少爷带了您最爱吃的重阳糕, 一路捂在胸口从京城飞马过来, 您吃上时还有些温热呢。”

  “嗯……”

  宋时祺唇角微微勾起,很快消散, 只余眼尾一抹暗红涩意,原来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未见了……

  松音在心里轻叹一声, 提醒道:“少夫人, 真的该起了。”

  宋时祺由着松音伺候她更衣洗漱, 坐到梳妆台前还是觉得有些冷,“松音,手炉呢。”

  松音手握梳子的手顿了顿,轻声道:“少夫人忘了?今早要去给夫人摘腊梅,若是被手炉香污染了腊梅的清冽之气,夫人又要罚您……”

  宋时祺垂眸,片刻后才低低说了声“晓得了。”

  松音忍回泪意,仔细给她梳头。

  镜中人影木然不动,面容依旧美得摄人心魄,只是原本脸上的青涩张扬褪去,同时也带走了她脸上的婴儿肥,此时杏脸桃腮,却总让人觉得太过清减了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主仆二人出了院子,天依旧黑沉,宋时祺眼里直盯着眼前松音手里那盏灯,好似多看两眼就能汲取些许暖意。

  到了后花园,等了约摸一刻钟,也未看到隋氏主仆的身影,宋时祺不由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斗篷。

  松音轻声抱怨着,“怎的还不来,再晚天就要亮了……”

  这时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主仆二人循声望去,好似只有一个人,松音将手中的灯笼举过头顶,这才看清了,是隋氏的贴身丫鬟翠柳。

  “你家三少夫人呢?”松音语气里明显带着情绪。

  翠柳并不理她,直冲到宋时祺面前屈膝见礼,说话间还带着些微喘,“大少夫人,我家少夫人……她……她……”

  宋时祺见那丫鬟满面通红,声音放柔,“你慢慢说。”

  “是这样的,我家少夫人要起……可……可三少爷不让……大少夫人,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家三少夫人,三少爷难得在家……”翠柳眼巴巴看着宋时祺,满是祈求。

  宋时祺本就因早起有些心悸,此时心脏更是抽痛了两下,有夫君在身边的日子,真是令人羡慕,她努力展出一抹笑容,宽慰那丫鬟,“我懂,跟你们家少夫人说,我替她摘几枝便是,不用急着起。”

  “多谢大少夫人!”翠柳连声感激,后退离去。

  “少夫人,您怎么就答应她了?”松音盯着翠柳离去的背影气恼非常。

  “他们夫妻恩爱,怎忍心打搅,算了……咱们反正都出来了,不差这几枝花,摘吧,时辰差不多了。”

  婆母桓夫人最爱风雅,宋时祺嫁进来一年都弄不明白她口中的“雅”到底雅在何处。

  譬如要立春那日第一波雨露泡茶才能品出茶之甘甜,譬如夏日里从冰鉴拿出的瓜果要用温水泡一泡才可解暑,譬如抄一篇经文要花三天时间沐浴斋戒才显心诚,譬如这冬日想在房中插几枝腊梅,需要新妇在破晓时分去摘才能保留花的清冽之气……

  她不懂,其他人却懂,她并不确定她们是否真的懂,婆母、二弟妹卫氏、二婶祝氏,还有从不表态的如筝,还有比她晚半年嫁进来,还未来得及同其他人一同嘲笑她俗不可耐的隋氏……

  后花园的腊梅很高,婆母要最嫩的那几支,她拿着剪子努力踮脚去够,呼呼的冷风灌进她的袖中,她冻得一阵激灵,牙关根本咬不住,“咯咯”直响。

  松音看不下去,轻声道:“少夫人,让奴婢来吧。”

  “嘘,”宋时祺压低了声音,“指不定颜嬷嬷又在哪里看着呢,还是我自己来,安分些为好。”

  愁云惨淡的冬日,懒散的日头初升,不带一丝温度。

  宋时祺手里抱着刚摘下来的几枝腊梅等在婆母桓夫人的正屋门口,腊梅香气馥郁,金黄透亮的花瓣上头还挂着露珠,晶莹剔透,美极,也冷极。这就是所谓的“雅”吗?

  厚重的门帘被拉开,里头的热气扑了一脸,宋时祺还未享尽这一丝暖意,手里的腊梅被婆母的心腹丫鬟墨雨拿走,门帘落下,留给她满世界的森冷冰寒。

  袖筒里被冻僵的手指屈了屈,一阵钻心的疼。

  今日又不知哪里惹了婆母不快,可多思也无用,再给她几辈子恐怕也想不明白。这一年她几乎把委屈的眼泪流尽了,轻易哭不出来,只有想他的时候……宋时祺努力拉下思念的闸门,以防在婆母屋门口失态。

  家里的女眷们陆续从她身边经过,进去给婆母请安,直到最晚的王如筝过来,婆母依旧没有叫她进去。

  王如筝趁丫鬟掀帘的功夫,偷偷将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烫得僵硬的手生疼,她朝她挤出一个微笑,示意她快些进去。

  可惜手里的那团炙热并不能结束今日的冷,毫无预兆地,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落。

  门房的婆子匆匆跑过来禀报,说是大少奶奶的姨母去了。

  大少奶奶?

  宋时祺卡顿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是自己吗?

  她好似更冷了些……

  ***

  三月廿一,宋时祺在生辰这日从梦中惊醒,双手覆在锦被上,好似还有冰火两重天的灼痛。

  她已经许久没有进入关于前世的新鲜梦境了,所以那年,姨母去了吗?

  她双腿屈起,将脸埋入双膝之间,双手抱住头,试图去抓住一些零散的梦境。

  报丧的人来的时候,距离姨母去世已过了大半年,她困于内宅,除了给夫君写信托他查一查事情原委,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幸而没多久夫君就命贴身小厮亲自回了趟彭州府,当面跟她禀报:半年前,姨母回杭城祭拜亡夫,与曾经的妯娌因旧事起了口角,争斗间被失手打死。

  记忆便只有这么多,宋时祺再也想不出其他。

  梦里的半年前,应是她十六岁那年的五六月份,如今她刚满十四,那便是在两年之后,时间还有些久远。

  她刚刚舒了口气,又猛地屏住呼吸。不对!

  有些事情不能仅仅用年份来判定,与之一般重要的还有地点,杭城!

  她的心蓦然收紧,杭城吗?前世他们一家过得辛苦,姨母始终陪伴左右,直到姐姐与她都出嫁以后才有空闲去杭城祭拜亡夫。

  然这一世到此刻,除却姐姐的婚事,他们一家都顺风顺水,好到让人嫉妒艳羡,她好似年前就听姨母说开春以后要回杭城住些日子了。

  若是如此,那么姨母回杭城之事提前了整整两年,会不会出事呢?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是松音。

  “小姐,该起了,今儿个大小姐说要亲自给您下寿面呢。”

  “姐姐?”

  宋时祺有些诧异,自打婚事退了之后,姐姐大病一场,已经许久都未出过她自己的院门了,今日要亲自下厨给她做寿面,还真是难得至极。

  她揉了揉脸,努力甩开梦境带来的神思波荡,掀帘朝松音笑道:“那可稀奇,快把我那条桃红的新裙子拿来!”

  宋时祺到正院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围坐桌边等她了。

  姨母笑吟吟地看着她,仿佛怎么看都不够,爹爹也是笑眯眯地朝她招手,“漾漾快来,爹爹陪你吃一碗寿面再去衙门!”

  宋时祺又扫向一旁的姐姐,虽然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但比之前几日明显精神不少,见她盯着自己看,嗔道:“再不来面都要坨了!”

  一家人开开心心用了早膳,姨母今日要去铺子里办点事,跟着爹爹一块儿走了,姐姐得了宫里的信儿,要为皇后绣一扇屏风,也回屋去了,只留她一人无所事事。

  她闲闲坐下,回味方才一家人在一起的美好与温情,她要倾尽全力,让这样的生活延续得更久一些。

  这时二门的婆子捧着一个东西进来,步子很快,手里却很稳当,“二小姐,又有人给您送生辰礼啦!”

  宋时祺不用问是谁,看到那熟悉且精巧无比的黄花梨木匣子就知晓定是去年那位“故人”了。

  “可拉住那人了?”宋时祺忙问道。

  “拉了,没拉住,”婆子一脸懊恼,“别看那小厮文质彬彬的,身手还真灵活,就这么一转一闪身就给溜了!”

  宋时祺有些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若对方想让她知晓是谁,也不必两年都如此了。

  她熟练地取下绑在匣子上的金钥匙,打开,就见鹅黄蜀锦缎子上躺着一个精巧的核雕。

  她伸手拿起,心头一片柔软,小巧的桃核被雕刻成一只椭圆竹篮的样子,里面躺着一只慵懒的猫,猫咪的娇憨神态,它的胡须,爪子,每一丝每一毫都清晰呈现,简直精妙绝伦。

  是什么样的故人,会将她从不为外人道的喜好摸得如此透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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