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本是如此,有生有死,有死有生。
不周山顶的天顶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但这里仍然是个闻名洪荒的地方,许多练气士都喜欢来这里寻找宝物,说不定就有天庭之人残留下来的机缘。
从阵法之中偷溜出来的孔宣、陆压听说这件事,便赶了过来。即使凤凰族地是个很美的地方, 在那儿住了几千年、上万年也会觉得厌倦, 两人出阵,趁姬缘外出还没回来, 一拍即合, 就去洪荒历练。
“当初天帝何等强大, 最后不以陨落在巫族围攻之下?祖巫可有十二个,天庭就只有天帝和东皇, 可见人多才能取胜。”
“人多有什么用,修为高才是真的,当初天帝有十位太子,不也一个都没活下来。”
“不是说最小的一个活下来了吗, 不然天上的太阳是哪儿来的?”
“天上那是太阳星, 不管有没有金乌,太阳星都在。”
“可能是被哪个妖族大佬捡去养着了吧。”
“毕竟是金乌, 一滴血、一根羽毛, 对那些不分披毛戴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来说, 都是至宝了。”
“我觉得那金乌肯定是死了,当时整个洪荒被打成那样, 业力滔天, 不管他是金乌还是什么东西, 背着那么重的业力, 早就死了吧。”
“什么业力?”一直在听他们交谈的陆压突然问道。
“你不知道业力吗?凡是杀生, 便有业力,杀生越多,业力越重。业力缠身者,诸事不顺,生机断绝。巫妖二族大战,弄得整个洪荒一片狼藉,这等毁天灭地的业力,就算是圣人也扛不住吧。”
“若是扛了呢?”孔宣问。
“那便是生死道消的下场呗。”那人笑道。
“巫妖二族那么强大,为什么要打成这样啊,和平共处不行吗?”
“这得要从后羿射日说起,要怪呀,就怪那十只小金乌了,说是妖族太子,出生不凡,父母都是大能,偏偏不学好,被后羿一个巫族,随便几箭就射死了……”
“小十,我们走。”孔宣拉住陆压,不想让他再听下去。
事情的真相根本不为外人所知,他问过舅舅,知道巫妖二族大战的真相是怎么一回事,但天道禁绝传播,如果不断有人模仿,整个洪荒会变得一团乱。
他之前多听了一会儿,是想知道业力缠身的后果,舅舅从来没有和他说这些。
小十看着还好,是否是因为舅舅在替他承担呢?
“让我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你也听听吧。”
陆压初来天庭,便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意,以及怨恨。
凤凰徒弟没剩多少凤凰,大部分都在闭关,也有些醒着,偶尔遇到,也会尊称他一声十公子,有时会叫他十太子。
他曾问过师尊,为什么旁人这样称呼他,但师尊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等他长大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现在陆压,好像明白了。
那些人说的金乌太子,就是他。
因为贪玩,十只金乌同时出巡,使大地干涸、生机断绝,被巫族射杀,只留他一人,这边是巫妖二族大战的导火索。
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他好像变回幼时那样弱小,那样惊慌失措,最后一头栽进一人温暖的怀里。
他说:“小十,这不怪你,这是天命。”
“幕后另有他人算计,你不必将过于自责。”
“这件事你的确有错,错在你年幼不懂事,不知道与哥哥们一同出去玩会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
“我与你父亲、与你叔父也有错,错在没有看顾好你们这些小孩子,让你们跑出去了,这是我们的疏忽。”
“但凡小孩子犯错,承担责任的首先是父母长辈,你现在还小,不必去想这些。”
“记住这件事,以后永远不要再犯,往后做些为洪荒有益的事,这就是你要做的。”
“师尊……”
陆压深深凝视着记忆里那张脸,凝视着那昳丽的眉目,还有淡漠高贵却温柔的眼睛。
他心中生出一种巨大的酸楚,还有痛意。
所以承担这件事的就是他的父母和长辈吗?
当他的父母不在,承担这件事的就变成了师尊。姬缘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件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甚至是身死道消。
孔宣听过业力之事,保持沉默。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舅舅有种奇怪的紧迫感,总是压着他和陆压去学那些东西,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儿全塞给他们,从来不给他们太多玩闹的时间,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一时不见,你们就跑了出来,竟这样淘气……走吧,与我去娲皇宫,拜会女娲圣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冷如玉,温和悦耳,还有些宠溺意味。
如果是以往,孔宣和陆压已经开始认错,再转移话题,把这件事带过去。此刻却都沉默,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女娲圣人性情温和,不必紧张。”姬缘见他们不说话,安抚道。
孔宣和陆压好像并没有被安抚到,仍然是那样一副死了爹的表情。虽然他们的爹可能都不在人世了,说是死了好像也没差。
其实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等姬缘再回娲皇宫,一片缟素,整个洪荒下起大雨,乌云遮天蔽日。
“阿缘,伏羲他走了。”
女娲声音冰冷空洞,像失了魂魄。
娲皇宫中的凤凰清鸣不止,哀愁之意不绝。
就在挖皇宫中的凤凰,一般都是年纪比较小,血统又没那么好的凤凰,如青鸾、白凤一类。
她们在这里做侍女,既能给女娲充当门面也能受女娲照拂,偶尔听听大佬传道,算是外门弟子。伏羲性情温和,如清风明月,一向颇为照顾她们,现在这位长兄一样的出尘人物去世,凤凰们都悲痛不已。
姬缘站在伏羲身前,不久前还光泽莹润的白发,现在褪去灵光,姬缘这才发现,风华绝代的伏羲竟然已经形销骨立。
“阿兄、哥哥……伏羲……”
“你再看看我。”
“虽有转世,你又会有新的家人。”
“还会记得我吗?”
女娲握住伏羲枯瘦的手,姬缘还记得那双手曾经修长白皙,光泽如玉,落在棋子上的样子。
姬缘想说什么,安慰女娲。
但他胸中闷涩,一张口,泪先落了下来。
与此同来的还有晦暗如墨的业力。
伏羲死去之后,一部分业力会随着伏羲前往轮回,另一部分又归于姬缘,由他承担。
女娲明明握着伏羲的手,但伏羲还是化为了光与尘,消散一空。
一点灵光停驻,好像有人轻声叹息。
青年的声音空灵飘渺,轻得像幻觉。
“我们起源于混沌,现在也归于混沌。”
“生灵本是如此,有生有死,有死有生。”
女娲手虚握着,声音清冷。
好像在开解自己,好像在论她的道。
圣人单独存世,不沾因果,不染业力。
即使是女娲,也无法留住伏羲的命,只能看着他去转世。
“阿缘,你陪我坐一坐。”女娲挥袖,室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也的确只是坐一坐,坐了良久,女娲才端了两盏茶,示意他喝茶。
“如今的旧人,也只剩你我了。”
“便如江水,总是一去不回,但终有一日会汇于大海,故人也有再见之日。”
“你说话总是很好听,我听着总是开心。”女娲笑了笑。
“阿缘,这本不是你的责任。”
“兄长那样是他自己选的,是他与帝俊提的建议。怎么说呢,应该是一拍即合,两人看着性情相异,骨子里却是一样的高傲,不肯低头。”女娲语气随意,神色怅然。
“兄长有选择的机会,阿缘,这个机会他们没有给你,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
“让小十转世去吧,只要你护持他真灵不灭,就像你说的那样,终有一日,你们还有相见的机会。”
“阿姐,还是让我先转世吧,总归我是长辈。”姬缘眼中浮现些温暖的笑意。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斩去执念。”
“即使活着,也不过像现在一样,一日又一日的枯坐。”
“你竟也会枯坐吗?我感觉你是最会做玩具的,自己一个人就能玩很久。”女娲讶异。
“再好的玩具,总那样玩也会觉得无趣。”
“阿姐,若你也觉得无趣,可以丢一缕魂魄进轮回,看看好不好玩。”姬缘瞎提建议。
一般人他是不会这样提议的,但女娲骤失兄长,还是想想办法让她转移注意力吧,反正女娲是圣人,总不会有事。
“以后我也试试。”女娲点头,却不再劝。
“等他们拜祭过兄长,我再带他们回去。”
“阿姐似有所悟,修为必会再上一层楼。”自伏羲逝世,姬缘就觉得女娲身上多了一股道韵。
“承你吉言。”女娲点头,传音道。
“斩却执念之时,以鸿蒙紫气为基。”
姬缘点头,二者都没有多言。
那一缕消失的鸿蒙紫气,其实就藏在红云的葫芦里。
镇元子未尝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不想要。
即使是圣人,也不过更高一级的棋子。
姬缘有想做的事,有要做的事,想试一试。
这就是他们的默契。
“伏羲为你遮掩了天机,在卜算一道,即使是圣人也算不过他。日后,你带着河图洛书,便可彻底遮掩这件事。”女娲继续传音。
“好。”姬缘颔首。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陆压祭祀过伏羲,恭敬跪地:“陆压求见圣人。”
他听见一声清冷漠然的回声:“可。”
便消失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再出来时,神色沉静。
低声道:“不要告诉师尊我见过圣人。”
孔宣:“你想做什么?”
陆压:“你应该能猜到。”
二人陷入沉默,不再交谈。
孔宣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固然将小十当作朋友,但舅舅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