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单航线【完结】>第3章

  风和雨在我耳旁呼啸而过,指挥官A当然就不用跑了,他的形象一直站正在那儿,如果会有轻微抖动的话,那完全是因为我在狂奔。

  风声、雨声、我的喘息声还有身后未知数量的恶兽在尖锐的嘶叫声。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水缸,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回响。

  以前出任务的时候我考虑过我的死法,但是真正接近要被恶兽啃咬成碎片的现在,恐惧早已悄然在我全身蔓延。

  全息投影的范围是以我为中心的三米圆圈,指挥官A这次站在了我的右后方一些,应该是不想影响我的视野。

  但这样,他的身影却碰巧正好能让我的余光瞥见,仿佛这个荒凉的星球上不止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狂奔在这片广袤荒芜的土地上,要不是后面有恶兽在追,其实看起来还挺贴合自由联邦的信仰——“自由”这个词的。

  眼前没有任何阻挡,尽是雨水和荒凉,而我不断向前跑,未曾回头看过一眼。

  就像是没有来路。

  “前方200米有洞穴,进去。”指挥官A镇静地发令。

  我的喉咙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变得干涩,气息已经带着强烈的喘,这么继续下去,我早晚会体力不支而被追上。我已经看见前方黑压压的洞穴入口,即使那里的危险性未知,我四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事实上我不应该出来勘察的,我并不是一个伟大的人,英勇地想要为牺牲地战友报仇或为联邦做贡献。

  但是我并不后悔。

  当潜行者的这二十年来我也从没考虑过退路。

  入口已离我不远,我心脏疯狂跳动,双腿已经是机械性地在迈动了。此时指挥官A平淡的语气反而倒让我没那么紧张,“变形炸弹的变化里程设置为2公里,进去之后快速趴下。”

  新式变形炸弹属于高危武器,需要指挥官用他的权限打开战舰内的特殊武器库才能拿出,其威力极大,且可以发生形态变化,爆炸后设置里程内的所有生物都将毁灭。而我只能借助洞穴,挡掉一部分威力。

  身后是无数恶兽起伏的嘶叫声,我摸出缩小后的变形炸弹,边跑边在手里旋转齿轮设置好参数。

  尽管我周身满是喧嚣,我却依然能听见手指滚动齿轮发出的细小的声音。

  咔。

  “座椅的调节旋钮在左侧,你再升高一些。”

  “哇,这面前挡玻璃视野真好,不愧是我们花了大价钱的!”

  “是啊,下个月又要吃黑暗料理了。”

  “你说什么!我做饭难道不好吃吗!”

  咔咔。

  “你说我们要是真的到了宇宙之后,这玻璃外漆黑一片的,怎么分得清方向?”

  “那就一直往前开。”

  “嗯,和我想的一样,反正我们都是没有来路的人,那就一直一直往前走,不回头。”

  ......

  炸弹飞向空中的那一刻,我终于看见洞穴外,身后成千上万的恶兽面目狰狞万分,亮出獠牙,黑压压的一片,似乎是要将整个星球都吞噬。

  电光火石间,不断发生形态变化的炸弹像一张网,瞬间扩大几万倍。

  而与此同时,布满世界的瓢盆大雨骤然停止,整个天空霎时间变白,刺眼到似乎要将我灼烧、化成灰烬。

  下一秒,所有的恶兽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停雨的天空,发出尖厉的鸣叫声,接着浑身开始剧烈地抖动、甚至扭曲。而我的耳压也不断增高,似是要将我整个人压缩成一片。

  我站在那儿,也抬起了头,明明白到灼眼的天空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太熟悉了,一切都太熟悉了。

  我的心脏又开始酸疼,噬骨地酸,每一寸骨血都像是浸泡在强酸中。

  所有声音消失之前,我听到指挥官A的命令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怒意,“趴下!”

  嘭!

  变形炸弹引爆,而那一刻,我的五脏六腑被压缩后又陡然被震颤,爆炸的余力将我整个人狠狠撞上洞穴的石壁。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静得我发怵,我的眼前满是裂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我感觉嗓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便移了移身,体内的温热直冲上喉,我倾身向前猛吐一口血块。

  即便是这样幅度不大的移动,却让我疼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重新靠了回去,吃力地抬手把震碎的护目镜摘下,眼前的裂痕消失。

  我用力地眨了几次眼,却发现视力依旧模糊,我看不清了。

  指挥官A的等比例虚拟形象已经消失,变成了我手环终端上一块小小的投影。

  “001,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听指挥!两次了,为什么总是在战斗中慢半拍执行指令!”指挥官A的声音似乎又恢复了常态,但是愈加地低沉严厉,让我背后发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A,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这次任务让我觉得每处都透着怪异的熟悉感,还会勾起我深处的记忆。

  我把手举到面前,终端的小屏上,指挥官A的瞳孔颜色虽然很浅,但又透着无法言说的宁静幽深,直直地盯着我。我没说话,朝着他提了提嘴角。

  后脑勺靠着冰凉的石壁让我感到非常不适。偏过头后,我依稀看见在幽深的洞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起伏,风里带着均匀、细微的声响。

  寂静里,我的心极速下沉。

  面部肌肉像是在抽搐一般,我颤抖着勾起嘴角,勉强地笑了起来,“指挥官A,你知道什么叫有缘吗?”

  可能是刚刚的爆炸太过强烈,让手环的信号一直不稳定,全息投影功能也没法打开。

  指挥官A现在没有办法观察我四周的情况,所以也没有理睬我看起来很奇怪的问题,只是继续解释道,“刚刚星球上又发生了剧烈的引力异常,导致天气变化极端,不排除有发生大爆炸的可能。”

  “现在信号不稳定,你立马打开战舰的自动导航系统。你的勘察到此结束,立即回航。”

  指挥官A把严重的情况说得轻飘飘的,让我似乎也没那么在意。

  我没有理会他,吃力地撑起身,哑声打趣道:“A,我俩还挺有缘的,是不是?”我一边说话一边跪着撑在地上,抽出沾着并且已经干掉的恶兽绿色血液的短匕开始在地上凿坑。

  “001。”指挥官A低沉地喊了一遍我的名字。

  哎呀,我知道他是让我听指挥,服从命令,但我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心脏提在嗓子眼,就一刻也不想停下。我手、刀并用着,不停地挖着坚硬的地面。

  每一刀下去,地面就会洇开一点我滴下的汗液。我不想让不安包裹住我,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我突然想起之前关于A的传闻还有后半段。A的情绪波动阈值极为稳定,但他和我一样,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很久也没有升职。我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闲扯,“A,你为什么不去联邦当最高指挥官?”

  他没有回答我,在我意料之内。

  新时代建立起来后,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么多话,但我此刻就是不想停下来,便开始发自内心吐槽:“我一直觉得自由联邦信仰的自由太过空洞了,那就是个笑话,是个幌子。明明倡导自由,却非得让高层指挥官忘记过去,改变容貌。”

  我瞄了一眼屏幕里神色庄重严肃的人,心中恶趣味萌生,打诨道:“所以A,你以前长得挺帅的吧,于是才不想升官改变容貌对不对?”

  结果指挥官A一本正经地回了我一句:“不对。”

  我有些尴尬地拖长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回答的是他长得帅不帅这个问题还是后者。

  但他没再说话,而我又不想这么静着,就自顾自地继续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俩确实挺有缘呢,因为我也不想升职。”

  “你知道么,除了我,其他潜行者在这二十年里有的升职有的牺牲,我看着一波波人,来了又消失,然后那些空缺的潜行者名字会对应上新的面孔。不过和你说这些,其实我没有多大感触的,我也不是重情重义的人。”

  除了那道均匀有规律的声音,空气里还是沉寂着,仿佛我关掉了语音权限,但下一秒指挥官A又证实了其实没有,“001,把战舰自动导航打开再继续说话。”

  我想他身经百战,而且这么聪明,大概是猜到了我身处的境地。

  我扫了一眼终端,他的脸色尤其低沉,我想看得清楚些,就又凑近盯了盯,在发现他鼻梁处戴着的银灰色金属面具下似乎有一痕阴影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下一动,便抽空迅速在手环上按了两下,此时战舰也显示自动修复完成了。

  长时间用力地重复一个动作,我感觉到我的手掌已经被刀柄磨破。

  我用手指探了探凿开的坑的深度,似乎还差点意思,便继续加快手上的动作,“你知道我一直不想当指挥官的原因吗?”

  他当然不会知道,还是我自问自答:“因为潜行者会一直战斗在极高强度的前线,精神高度紧张,那样我就不用每天计算着今天打扰了多少个陌生人,不用时刻注意着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脸。”

  我缓了口气,继续喋喋不休:“不用计算我一顿饭吃了几粒米,也不在睡前数几千几万只羊。”

  “当然了,更不需要在睡醒之后努力回想做的每一个梦,拼命记住一张我已经快遗忘掉的脸。”

  说到这,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那张已经模糊看不清五官的脸,莫名地让我冰凉的身上温暖了一些。

  “001,战舰还有5分钟就自动巡航到洞穴口。”指挥官A接上我的话,我知道他一定计算了我下舱之后的时间和大致经过的路程,“勘察时间已到,请你严格执行。”

  果然,我是真的不得不承认A的实力所在,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处变不惊,而且未曾被提醒过情绪波动幅度过大。

  我伸手再次探察小坑的深度,然后从胸前的装备里摸出最后一枚变形炸弹放了进去。

  “停下所有行动。”虽然指挥官A的脸还有神情没有波澜,但语气已经不再平稳,“001,我再重复一遍,我命令你停下手中所有行动!”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我真的特别害怕那些恶兽,我以前就特别怕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然后拨动完炸弹上的参数齿轮,接着把一旁的土和石子重新填埋回去。

  “但我更不知道我居然能当这么久的潜行者。”我笑了笑,轻描淡写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还以为我会很早就会牺牲。”

  当我话音落下,抄起最后一捧土准备盖在坑上收尾的时候,那阵均匀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断了。

  恶兽母体终于醒了。

  我听见它从地上缓慢地站起,锋利的四爪在沙土上发出摩擦声。那一瞬间,我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我强忍着肌肉的酸痛,刚刚炸弹的威力让我全身骨头大概断了好几根。我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跪着爬。

  恶兽母体要比刚刚繁衍出来的后代强上几万倍,它的智力很高,且躯体会无限地恢复、治愈,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杀死它。

  它跟着我的身后,我能感受到它喷薄出来的热气以及滴在我身上的温热体液。它故意和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因为它知道我已经是它势在必得的猎物,只是故意想看我挣扎。就像旧地球时期播放的动物世界那样,不一口咬死猎物,而是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不知道我会这么碰巧,完完全全地实现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句旧话,直接进到了恶兽母体的洞穴,但在刚刚那种情况下,我也只有那一个办法。

  但我其实可以逃脱的,外面的恶兽已经了无声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幽黑的洞穴里想起那片雪亮的天空,我就突然想继续完成这次的任务,不想走了。

  我用手掌死命磨着地面粗糙的沙砾匍匐向前,然后从战术口袋里摸出变形炸弹的外置按钮,准备在恶兽母体撕咬我的时候和它同归于尽。

  “不要按。”指挥官A说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他在画面里似乎走近了一步,而同时,我感觉到地面深处传来剧烈的震感。

  我两手交替着奋力往前爬,他便在我的视线里忽远忽近,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001,不要按,战舰已经到达洞穴口,再坚持一下。”

  指挥官A又想要让我服从命令,可能是我在濒死边缘了吧,听到他的声音竟然透着几分悲哀,他再次以最浅显的指令要求我,“001,收到请回答。”

  离洞穴口越近,光亮就越刺眼,而刚刚的震感在极速增强,我贴在地面上的身体又开始颤起来,我感觉我的内脏要被捣碎了。

  我身后的恶兽母体似乎没有再逼得那么近,我想它已经准备好了朝我咬下不轻不重、不足以致死的第一口。

  与此同时,我终于爬到了洞口,我看见战舰已经停在了那儿,并打开了舱门。

  星球上方的天空,光芒白得似乎要刺瞎双眼。地面震感终于到达了顶峰,由于我趴着,所以地面开裂的声音尤其清楚。

  但我觉得它特别熟悉,甚至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以至于让我濒死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嗞———”

  远处传来的声音让我开始耳鸣,强烈到几乎刺穿我的耳膜,甚至连跟在我身后的母体居然都被逼得退进洞穴。

  “进去。”那是我听见指挥官A的最后一句话,“001,我再次重申,回战舰,然后关闭舱门。”

  直到尾音都陷入耳鸣中,我在想,001是我的名字,但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忘过,除此之外,我还记得另一个刻进我骨血的名字。

  我低头,已经只能看见手环终端上指挥官A的大致轮廓了,我用力地盯着他鼻梁处的那一痕若有若无的阴影后,莫名想起了我深藏起来的那个人,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别过了视线。

  我继续向前爬了几步,用尽全身力气靠在了战舰上,然后把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仰头看向没有那么刺眼的远处的天边。

  大片的云彩被染成饱和度极高的橙红色,美得惊心动魄。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总会有怪异的熟悉感。

  因为今天,和我与秦海分离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双耳听不见任何声音,远处已经有强烈火光传来,这个星球如指挥官A所说,要爆炸了。

  但想起秦海,站在死亡面前的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而且充满了勇气。

  我突然很想喊些什么,我仰头奋力地喊了一声,“秦海!”

  我听不见,也没人能够听见,也不会有任何人应答。

  我感觉我的眼角有温热的泪水流下。

  秦海,我很想你。今天和我们分别的那天真的一模一样,我找了你二十年,我其实希望你还活着。

  但如果你已经比我先沉浮在黑暗的宇宙里,那我们也算死在同一天了。

  火光已经逼近我的双眼,我完全看不见了。我垂下头,说出我那天没有来得及回应他的话。

  我靠着喉结震颤的感觉,撅起嘴说出第一个字,然后张开嘴说出第二个字,最后顺势闭上,用舌尖抵住牙齿,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最后,所有意识消失之时,我像一片羽毛飘向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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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不知道大家能猜出来说的是什么吗,不过猜到了也要保密哦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