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宴外祖父一家育有四女一男,沈母排行第四,取名招娣,重男轻女的寓意,都写在了她的名字里。
招娣两岁时,谭家最后一胎终于如愿生了儿子,全家上下都视这个儿子为珍宝,而招娣作为迎来弟弟的“功臣”,外加和弟弟年岁相近,能玩儿到一起,得了“陪玩”的特权——
意思是,她不用像三位姐姐那样干重活,主要任务就是陪弟弟哄弟弟。
她仿佛生来只为这个小自己两岁的男孩而存在。
但很快,年龄相仿的弊端暴露出来。
在那个年代,时代务农的谭家无力供养两个孩子去县城上学,招娣小学毕业后,考虑到小儿子也即将上初中,谭家父母果断决定中断她的求学路,让她像几个姐姐那样先帮着干活,等到了年纪,就物色一门亲事把她嫁出去,这样一来,就可以举全家之力供养这个儿子了。
可惜谭家父母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他们的溺爱,将小儿子宠得无法无天,不仅成绩倒数,还爱惹是生非,初二那年就学人打架斗殴,把城里一户人家的儿子打成了重伤。
对方扬言要把人送进监狱,谭家父母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承诺了一笔高额赔偿金,才得以暂时保全了这个宝贝儿子。
但日常收入仅够糊口的情况下,赔偿金哪儿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
于是算盘落到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头上,经媒人介绍,他们准备把招娣嫁给邻村一个富裕的老光棍,以此换取不菲的彩礼。
老光棍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臭流氓,五官奇丑还性情暴戾,招娣得知消息后没两天,不管不顾地逃离了那个家,用当时身上为数不多的钱逃到了江城。
那年她十六七岁,体格又瘦弱,很多店家都不愿雇她,就在她快走投无路时,有个好心的中年妇女谎报她的年龄,将她介绍进了一个有钱人家做保姆——那就是当时声势正盛的沈家。
招娣做事麻利手脚干净,也从不跟其他年长的菲佣一块儿嚼舌根,当家女主人很喜爱她,就那样留她在沈家做了两年,直到沈懋书,也就是沈老爷子从国外回来。
彼时沈懋书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下人提过一嘴招娣的遭遇,便有意无意对她多了几分关注,时间一长,发现她性子恬淡总容易背黑锅,就不自觉想维护她两句。
渐渐地,这种怜悯发展成了怜爱,有时仅仅是眼神相交,就能让招娣心慌意乱。
在还不懂情爱的年纪,谭招娣避无可避地对这位与自己存在云泥之别的少爷动了心。
许星宁其实很能理解当时的沈母。
细看的话,不难从沈从宴身上找到几分沈老爷子当年的影子,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英俊,更何况他风度翩翩,对方又是招娣这样连纯粹的亲情都没感受过的小女孩。
从他维护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会栽在他身上。
“那后来呢?”
指腹随着暖风抚过头皮,许星宁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困意上涌,她侧过脸,将额头抵在沈从宴宽阔的肩膀上。
后来?
情投意合的两个人越了界,瞒着沈家上上下下十几双眼,沉浸在只有彼此知道的情愫里。
但很快,谭招娣频频出现孕吐反应,纸终究没能包住火,沈家因此炸开了锅,逼着招娣去堕胎。
——不单是因为两人身份悬殊,更因为,沈懋书早已有了家室。
沈懋书和褚家大小姐联姻后,两人便一道出国留学了,原是打算就此定居国外,没成想,对方有了身孕后,不知是思乡病发作还是怎么,突然吵着要回国,沈懋书这趟就是回来安顿打点,为迁居国内做准备。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沈从宴关掉吹风机,替她将海藻般的长发向后拢了拢。
许星宁大致猜到了事情的走向:“伯母不忍心打掉孩子,偷偷离开沈家生下了你?”
沈从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嗯,她回到晋城的一个小镇,不分白天黑夜地打工养活我。”
往事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沈母文化程度低,能做的都是辛苦活,单是这寥寥几句,许星宁已经能够想见她一个人带孩子有多艰辛。
她嗅着沈从宴身上沐浴后的清香,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像是想要给他安慰。
沈从宴一手搭在她腰间,另一只手轻抚着她背部,感受到她的意图,笑了笑:“日子虽然寒碜,但有她陪着长大的那些年,我其实过得并不苦。”
可又怎么会真的不苦呢?
以许星宁对他的了解,他只会早早懂事,迫使自己提前长大,尽可能地为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沈从宴低垂着眼,视线不知落向何处。
这件事上,他的确说了谎,但也没有完全说谎。
比如吃苦,在所难免。
同龄孩子吃的玩的,他只能隔着橱窗远远地看一眼;大家走街串巷地打闹,他挤在餐馆脏污闷热的后厨,帮母亲端盘子刷碗;以及开家长会时,因为沈母没办法请假,他的座位大多数时候都空无一人,和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但撇开这些,谭招娣仍不失为一位称职的母亲。
她永远会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她没有因为打好几份工就忽略他的情绪,她将他照顾得很好,从健康的身体到心理。
“后来呢,你和伯母为什么分开了,伯母……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大概已经夜里两三点了,生物钟作祟,许星宁觉得自己随时都有睡过去的可能,但她不想错过这个了解他的过去的难得机会,因此还强撑着眼皮。
“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她心肺衰竭,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沈从宴的音量不自觉低下去。
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即便现在想起,也仍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像她当时那种情况,本应长期干涉治疗,但她瞒着沈从宴,只说自己太累,休息没两天便重新开始工作。
直到某天放学回家看见她晕倒在地,沈从宴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
“住院仅仅半个月,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她萌生了放弃治疗的念头,又放心不下我,因此背着我联系了老爷子。”
可惜,沈老太太也发现了这件事,以死相逼,不准沈老爷子施以半点援手,就这样,谭招娣半治半拖,捱过大半年后,身体大不如前。
说到这儿,沈从宴蹙了蹙眉,眉眼间显而易见的憎恶:“这个时候,沈家的人却主动找了过来。”
沈家大儿子先天体弱,在那年险些把命搭在手术室里,虽然有沈乔南这个备用血库,但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在沈老爷子反复的劝说与坚持下,沈老太太动摇了。
“啊?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许星宁意识半模糊,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全凭本能发问。
沈从宴冷笑一声:“因为老爷子说,哪天沈望需要移植器官了,我或许就是唯一的选择。”
老爷子当时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稳住沈老太太,他到现在仍不得而知,也无意探究,因为当沈家人用谭招娣的治疗费作为威胁,强行把他从她身边接走那天起,他对他们就只剩了彻头彻尾的恨。
唯一确定无疑的是,对于沈老太太而言,无论是他还是沈乔南,都不过是沈望保命的护身符,可惜沈望因为一场车祸丧命,甚至来不及进急救室。
他看着沈老太太因此形容枯槁,心里只有冷然快意,却又觉得还不够痛快——起码她亲眼看着沈望下了葬,可在谭招娣生命弥留之际,直到去世那天,他都没能看上她一眼。
“我想过,总有一天要他们到我妈墓前,亲自下跪谢罪。”
他现在足够强大了,也有这个能耐实践当时的想法,但却始终没这么做,不为别的,他只是觉得,谭招娣地下有知的话,未必希望他这么做,更未必想听他们那声虚伪的歉意。
所以,不用试着替他修补什么,现在这样的平和,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老爷子,或许都是此生能达到的最佳状态了。
半晌,没有回应。
他听着耳边轻缓均匀的呼吸声,才发觉许星宁不知几时已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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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许星宁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还没等她睁开眼,身侧有了响动,随后环住她腰肢的手轻轻抽离,另一侧的被子似乎被人掀开了。
门开,管家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早餐准备好了,老爷子和老太太在等他们。
“不去,等她睡醒再说。”是沈从宴的声音。
管家显得有些为难:“可老爷听说您和太太回来,高兴得很,说好不容易能在新年打头这天一块儿用个早饭,还有……”
担心吵醒床上的人,沈从宴不耐地打断他:“没人让他们等。”
“可是二少……”管家还想说什么,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沈从宴折身回到床边,却见许星宁已然揉着惺忪睡眼半坐起身。
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伸着拦腰走下床:“我都听到了,走吧,洗漱好下去吃饭。”
沈从宴看着她眼底下淡淡的黑眼圈,皱了皱眉:“想睡就多睡会儿,不用勉强自己。”
老宅规矩多,但她不必遵守。
“没事啦,”却不想,许星宁走到他身前,撒娇地抱住他的腰:“吃完还困的话,回来补觉也行。”
新年第一天,她不想为这种小事闹不愉快。
她这一抱,温香软玉入怀,沈从宴挑了挑眉,心情好了不少。
“好,”他拍了拍她,忍住把人捉回床上的冲动:“去洗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