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十九在静安宫外站了一会儿,等到了宁太后的传召。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说着现在的状况,“禀太后,海晏殿的四周都换上了臣的掌兵,允嘉长公主现在就在海晏殿内。”
“嗯。”宁太后放下佛珠,问道:“太子呢?”
“臣去景云宫看过了,太子好好地让奶娘带着。”屈十九说完,揣度地又是一问,“太后要见太子吗?”
宁太后道:“不必,就让他留在景云宫。”
屈十九道:“圣上好似不愿禅位给太子,太后,倘若……倘若圣上一直这么坚持,那咱们要怎么办?时日长了,可就瞒不住外面了。”
宁太后慢声道:“急什么。”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会有沉不住气的人。
“去看紧卫阐。”宁太后又道,“还有英王那边,一并也都看住了。”
“是。”屈十九得了话,想也不想就去了。他走之后,俞恩方说道:“圣上外柔内刚,只怕轻易不会屈服,太后还是要多打算一层才好。”
宁太后道:“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更急。”
俞恩稍作一想也明白了她说的是谁,但还是有些忧心,“长公主出手急躁,只怕要扰乱太后的棋。”
宁太后看着她道:“我从来就没有布局,现在的这一切,可都只是她一个人做的,又与我何干?”
俞恩后知后觉这才恍然明悟,赞声道:“太后这一手可真是精妙。”
宁太后打了个哈欠,道:“行了,宫里这两日又要不平静了。我乏了,先去歇一歇。”
天慢慢地晚了,入夜之后的海晏殿越发萧索寂静。
内臣送来了饭食,却不敢对秦绩说上一句话,那殿门开启,复而闭上,整个大殿阒若无人。
秦绩耗劳一日都未进食,此时确实有了些饿意,他揭开食盒,望着最上面那一碟糕点时,心中又警惕一分。
会有人在这里给他下毒吗?
他当下便将食盒又盖上了,一个人望着这灯火通明却又再无第二人的华殿出神地看着。
时间流逝着快走,转眼外面就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秦绩坐想着沉思了许久,打开了御案上的砚台。
内宫已尽数落于秦照瑜之手,再观今日的朝况,可见英王也站在了她的那一侧,而如今羽林军的一半兵权还处于英王的内弟卫阐手中。
不论怎么看,秦照瑜都是要将他这个皇帝堵死在宫中逼着他禅位,必不可能让他接触到任何人。秦绩将现况理了一遍又一遍,也尝试过离开这里,可外面站了层层内臣和羽林军,他根本走不出去半步。
秦绩提了笔,三两下写好了一封信,又落印上了章。
大楚内乱未平,一切都是百废待兴,他可不信秦照瑜能有什么滔天的本事解决这一切,他也并不愿将祖宗基业拱手让出来,给任何外姓之族添上生路。
他并非是怕死,而是绝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乌夜正深,月在夜幕中升得很高了,百花大街却依然是车水马龙的一片盛闹。
谢昕凭栏立于揽芳楼的高层外廊下,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静静地审视这黑黢黢的夜。
身后有脚步声将近,他头也不回就问:“宫里动作了?”
沈盏道:“是,听闻今日早朝之后,羽林军的巡查便与往常大不相同,后来不到半个时辰,海晏殿四周便再不让人靠近。”
谢昕冷笑,“又是这招。”
沈盏请示他,“还请主上示下,现在该当如何?”
月光自云层间穿洒而过,在墙壁上勾勒出谢昕直挺颀长的身形,他转过身来,吩咐道:“去告诉怀玉,时候到了,该清君侧了。”
“是。”沈盏转身就去,谢昕走进室内,迎面碰上了云鸿。
“主上。”云鸿见这里无人,悄悄对他道:“方才陪酒,我听说今日早朝的时候,闹出了不小的事情。”
谢昕并不回答,也没有顺着他的话去说,而是对他道:“你与白露走吧。”
云鸿愣在原地,问道:“主上您说什么?”
谢昕道:“你们这些年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大局将至,你们走吧。”
云鸿道:“您让白露走就行了,我不走。”
谢昕道:“你与白露的事,我都知道。别逞一时之气,趁着现在为时尚早,带着他走吧。往后起,你们就是自由身了。”
云鸿看他良久,忽地跪下身来磕了一个头,谢昕平静地接受了,扶他起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主上珍重。”云鸿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走了。谢昕目送着他彻底离开了视线,才在暗门中进了密道,对等候在此的段秋权颔首一点,说道:“宫内兵变了。”
段秋权微微惊讶,问道:“是太后?”
谢昕摇头,“是允嘉。”
段秋权越发惊讶,“怎会……是允嘉长公主?”
谢昕道:“我原本还在想该如何让怀玉动手,现在来看,允嘉的动作更快。正好,倒是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我猜,她没那个胆子对秦绩动手,现在最多只是把人隔在了海晏殿。”
段秋权道:“外面现在都不知道宫里出了事,主上,咱们要将这件事散布出去吗?”
谢昕道:“现在外传,只怕会逼得允嘉狗急跳墙。秦绩还不能死,有他在一日,皇位就到不了允嘉手中。”
段秋权道:“可也不能放任圣上落在她的手里,倘若她给圣上喂了什么毒,那就越发不好掌控了。主上,可否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长公主?”
谢昕锁着眉静静地思索,须臾之后说道:“这件事我来想,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段秋权一走,谢昕也跟着出了密道,他从百花大街出来,先回云霓堂换了身夜行服。
吕汀猜到这次的事情不简单,道:“主上,属下与您一起去吧。”
谢昕想了一想,道:“也好。”
吕汀问:“主上这次是要进宫?”
“羽林军将海晏殿围了。”谢昕简要说道,“允嘉敢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手上捏着太子,只要太子没了,她便没了退路,等到那个时候,秦绩反而是她唯一的生路。”
他在宫里二十多年,闭眼可知这里的大小宫道。吕汀第一次入宫,跟走在谢昕身后竟然一路畅通,他们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看守,逐渐接近了通往内宫的宫门。
为防消息走漏,秦照瑜让羽林军只封了内宫之中通往海晏殿的宫口,其他地方依然如常。谢昕带着吕汀进了内宫,抄着夜里鲜少有人经过的窄小宫道一路走着,敲开了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小门。
“三公子?”宋仲孝看清是他,赶紧将人拉了进去,闭门之后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请宋伯帮个忙。”谢昕把吕汀推给他,说道:“给他换身衣裳,领他去景云宫。”
“景云宫?”宋仲孝便猜中了他的意图,劝道:“三公子,太子还是个孩子,何其无辜啊。”
谢昕冷冷道:“生在这皇城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宋仲孝无力再劝,吕汀问道:“那主上你呢?”
谢昕道:“我要去寻一个人。”
宋仲孝拉住他,“宫里现在草木皆兵,三公子,你不要再去冒险了。”
谢昕道:“宋伯放心,我不是要去静安宫。”
“可是……”宋仲孝还要来劝,谢昕打断道:“我去去就来,不会有什么事。”
他不等这两人再问就推了门出去,径直往内侍省所处的宫苑而走,入内之后直接拦了个守夜的小内臣问道:“屈十九在哪儿?”
小内臣没见过他,但被他的这一身行头吓得哆哆嗦嗦,不得已指了间屋子道:“那、那边。”
谢昕一掌下去,把他拍晕了,又将人拖到了暗处藏好,才往那间屋子走去。
夜早就深得很了,但屈十九还没入睡,海晏殿周围的羽林军全是他现在掌控的人,这件事一日不到头,他就一日睡不了个好觉。
他正心神不宁地想着,忽闻外面有人敲门。
“谁啊?”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趿着鞋子去开门,一面不满道:“大半夜的……”
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倏然擦到了他的颈下,屈十九顿时魂飞魄散地要喊,但对方开口道:“你要是敢喊,我就直接割了你的喉咙。”
屈十九浑身的胆寒全被这句话压了下去,他看着这张没有见过的面孔,强撑着底气说道:“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宫闱!你可知这里……”
谢昕顶着化名杜琛时的那张假脸,冷笑一声,“屈十九,认不出我了?”
屈十九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看着他好久之后反应了过来,脸已经吓得惨白,“谢常侍?”
匕首的锋刃贴紧了屈十九的脖子,他咽了咽口水,深觉一股无名的恐惧正笼罩着他,这一刻的腿脚有如注了铅。他低下眼看了看这只拿着匕首的手,求饶似的说道:“您……您怎么来了?”
谢昕道:“你这好狗,倒是会爬,抢着了现在的时机。”
屈十九正要说话,谢昕却懒得再与他周旋,对着他的后颈便劈了一记手刀,将他敲晕了。
一应的令牌就整齐地摆放在桌上,谢昕全部收入怀中,顺手拿了一件内官的外袍套上,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屈十九。
这人算是走运,现在这个关头,还得留着他不能杀。
门轻轻地从外面关好,一切又恢复了原状,谢昕来去如风,宫苑里阒静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无人知晓宫城里这一场掩人耳目的逼迫,夜鸽的密函沉压于暗日之下,不日就将这不可外传的逼宫告知了梁州。
秦惜珩初时不信,她将字条上的内容颠来倒去看了数遍,依然想象不出平日里温柔娴雅的秦照瑜竟然藏了这么大的反心。
赵瑾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阿珩,我们回去吧。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秦惜珩道:“既然是夜先生给你的,那自然不可能有假,现在处境最难的当属四哥。”
赵瑾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道:“倘若圣上将皇位让出……”
“不。”秦惜珩一语打断,“四哥不会这么做。”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他一直都像个置身事外的人,比谁都清楚现况。最早的时候,他提醒过我,让我好生待你。从前二哥在时,他顾着兄弟情分,许多事情不便直说,也不便插手,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如今是天子皇帝,许多事情都是他一句话说了能算,他该清楚让幼主登基会面临怎样的局面,所以必不可能妥协。四哥虽一贯自诩闲云野鹤不问杂事,但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韧劲比谁都大。”
赵瑾道:“我现在只是担心,允嘉公主会对他出手。”
秦惜珩皱着眉道:“这也是我从刚刚起就在担心的。阿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确实是从未想过,就怕她偏执过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赵瑾道:“现在不是已经无可挽回了吗?逼宫夺权一旦败下,那就再无任何生路可言了。”
秦惜珩慢慢地点了头,问道:“怀玉,你怕不怕?”
赵瑾问:“怕什么?”
秦惜珩道:“这一次回邑京,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世人对你本就误解颇多,如此一来,外面对你的争论就更多了。”
赵瑾笑道:“人在这世上,谁不会被说上两句?若我只是因为害怕这些流言蜚语就退缩不前,那又如何配站在你身侧?况且你之前也对我说了,只有今上在位,咱们才有与朝廷和睦下去的机会,一旦换了旁人掌权,那么朝廷与剑西便只剩你死我活。”
秦惜珩嗯声,“是,四哥仁善,不愿以战事平天下。既然宫城现在有难,那咱们出这个兵,倒是名正言顺。等拿下了宫城,我再与四哥来谈。”
赵瑾看着她,忽然就想到了好久之前的事情,不禁微微笑道:“好快啊,我的小老虎真的长成大老虎了。此去邑京,就全靠着你来庇佑我了。”
秦惜珩却道:“不,你说反了。”
赵瑾问她:“怎么说反了?”
秦惜珩道:“没有你站在我身侧,我就什么也不是。你陪着我走了这么远,一直在庇佑我的人是你。”
赵瑾道:“那我们还能走得更远。阿珩,你只管往前走,我跟在你身旁,就是你随手可取的枪。我此生的命不归旁人,只归我的公主。”
秦惜珩含笑点头,“那我们就回去,这次之后,我就能真正地护住你了。”
“好。”赵瑾贴着她的额头笑说,“迎春了,凤凰要还巢了。”
“还有她的梧桐枝,那是她歇脚的归处。”秦惜珩的双眸眯成了一对浅浅的缝,她亲吻着赵瑾,将千言万语道之不尽的爱慕化作了一句话,“她和她的梧桐枝,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