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48章 中州

  槐城街,闻槐茶楼人来人往。

  此乃槐岭闹市里尤为热闹的一条街,但凡闻槐茶楼的说书先生一登台,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争相而来寻个好座处听书。

  “铿——”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对台下的大小数十双眼睛讲道:“诸位今日来得巧,正好赶上一出要闻新事。”

  马上有人在下面喊问:“什么要闻新事?”

  惊堂木又是一声起,说书先生对着东面邑京的方向拱了拱手,才娓娓而道:“圣上崩,逆臣出,悬百金,诛乱贼。今日要说的这位人物,正是仪安公主的夫婿、梁渊侯赵瑾赵怀玉。”

  台下哗然成片,便听说书先生道:“说起这位梁渊侯,虽是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却是个心怀不轨的贰心之人……”

  就在三楼的雅间里,说书先生口中的梁渊侯本人正静坐于此,看着对面之人给她斟茶。

  史智文先敬了一盏,喝完之后说道:“这闻槐茶楼的说书先生可是在整个槐岭都有名的,侯爷听了这么半天,觉得怎么样?”

  “不错。”赵瑾听着这些诽谤她的虚假之言,并不恼怒,反而颔首赞道,“声音铿锵,措词准确。”

  “我倒是很佩服侯爷的胆量。”史智文道,“这种时候还能云淡风轻地坐着喝茶,此等魄力实非常人所能及。”

  赵瑾淡淡笑着,礼尚往来一句,“史运使不也是吗?明知赵某是个亡命之人,却仍敢只身来此赴约。”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置于桌上,抬手在上面点了点,说道:“赵侯送来这个,不就是希望鄙人能来?”

  赵瑾瞥了一眼他指下的信,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史运使,你背着朝廷,干的那些中饱私囊的事不止于此吧?”

  史智文道:“侯爷想说什么,我也清楚。”

  赵瑾道:“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那就给个准话。”

  史智文道:“准话可以给,但是在说之前,我很好奇,侯爷究竟是凭着怎样的底气坐在这里的?如今朝廷正重金悬赏围堵你,你就不怕我前脚答应,后脚就引人来堵你?”

  赵瑾知道这人是在试探她有没有后手,若是没有,他能马上翻脸。

  “中州道是个好地方啊。”赵瑾丝毫不露任何怯弱之态,气定神闲道,“虽然比不上淮安道富庶,可是地处大楚中心,不受边沙苦寒,东面还挨着京畿道,不论怎么看,都是生不出动乱的太平之地。”

  史智文问:“所以?”

  赵瑾道:“兵部职方司管天下舆图,地方烽燧和镇戍兵马的详情更是记录得一清二楚。赵某不才,有幸见过中州道的一应部署图。史运使,我今天把话挑明,就是要告诉你,我对中州道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

  史智文道:“我听说,侯爷此次从邑京逃出,随身只有千余人。就凭这千余人,侯爷就想横穿中州道?”

  赵瑾道:“剑西的七万人不是白白养着,中州道仔细来说,其实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史智文道:“远水能解近渴?在下不才,还请侯爷指教一番。”

  赵瑾道:“用兵在精不在多,若是领着上万人,却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反而会带来灭顶之灾。如果史运使还想在这安稳之地继续中饱私囊地过下去,那我建议,咱们最好联手。”

  史智文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朝官不做,反而铤而走险陪你来这么一出?”

  赵瑾淡淡道:“新帝登基,少不了大赦天下,查账国库更是不可缺的一环。先帝在时,曾对我说过国库并不丰盈,如今新帝即位,能不想着如何增加国库的收入吗?你可以选择继续做你的朝官,那么我也能将中州道的盐铁税收实况让新君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史运使觉得你还能安然无事吗?”

  史智文又将那封信点了点,道:“我承认,我背着朝廷,的确有一番自己的营生,但侯爷如果只是想凭这个拿捏我,怕是不能吧。你如今是受着朝廷追杀通缉的要犯,谁又会相信你说的话呢?况且我与中州道的乡宦们同为一气,他们在朝中都是有根之人,会说些什么话替我作证,不也是一目了然吗?”

  赵瑾道:“是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可如若你包藏乱臣贼子的消息传了出去,新君震怒之下,能这般轻易地饶了你?”

  史智文正欲开口,赵瑾又道:“还有,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这区区千余人不足为虑吗?我不怕告诉你,正是因为人少,他们才更好动作,只要分散着隐匿起来混进人群里,谁还能分得出他们究竟是谁?况且,你现在还与我一道坐在这里,岂不更是与乱臣为谋?到时候,我只消将话放出去,史运使,你即便没有帮我,在新君眼中,也是帮了我了。”

  “你——”史智文脸色一暗,拍着桌案怒声道,“赵瑾!”

  赵瑾沉稳不动,继续以方才平淡的神色看他。史智文对着面前这张喜怒不显的脸,慢慢地平复下来,道:“侯爷拿这话对我说没用,你总不能将涂刺史当做不存在。”

  他想将重点转移,赵瑾就偏不让,道:“我现在问的是史运使你的准话,你扯旁人做什么?”

  史智文只得道:“侯爷要拉在下上船不是不行,但是,你总得说说还有什么后路。在下若是不能心悦诚服,即便咱们联手,侯爷对在下只怕也不放心吧。”

  “只要三日。”赵瑾竖起三指,“三日之后,梁州守备军就能抵达会阳。我需要史运使做的事情很简单,那便是在水路上备好客船,一路将我的人送往会阳。史运使无需对外面交代什么,因为我会让你同行此趟水路,故而在旁人看来,你不过是被我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到时候朝廷即便要追责,也不能完全落到你的头上。”

  史智文鼓掌几下,冷嘲热讽道:“侯爷这招真高啊,还真是处处替在下考虑,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侯爷不是?”

  赵瑾道:“史运使心中不快,我知道。但我再说一件能利用矿税赚银子的事,不知道运使有没有兴趣?”

  史智文颔首,“侯爷请说。”

  赵瑾道:“燕王这矿税变革的政策一下,想必挡了运使不少财路。刚巧,我手上有一条淮安道的商路,可以借给运使一用,这其中赚取的银钱,全入运使一人之手,我分毫不取,如何?”

  史智文一听淮安,心便提了起来,问道:“什么商路?”

  赵瑾道:“淮州柳氏的大名,史运使不会不熟悉,我这条商路,要经手的正是柳氏的当家人。”

  史智文问:“柳玄文?”

  赵瑾道:“我给运使透个底,如今的柳氏当家人已经不是柳玄文了,说起来,这位新当家的,还是我一路扶上去的。”

  史智文沉默起来,少顷再问:“若是这样,能够赚多少?”

  赵瑾道:“我与燕王曾共谋此道,他当初借着这条路,将实矿的价格抬高了十倍。”

  史智文的眼瞳倏然变大,不可置信道:“当真?”

  赵瑾点头,“史运使,我没必要骗你,毕竟,我现在还指望你帮我,该拿出来的诚意,我半个假话都没有。”

  史智文之前的种种不悦和鄙夷在这一刻迅速地收起,他又问赵瑾:“侯爷可将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比如涂刺史?”

  赵瑾便猜他这是担心有人来分这杯羹,笑道:“运使放心,此事我还未对除你之外的第二人说过。”

  史智文绷紧的眉眼当即一松,他起身来对赵瑾一揖,“臣可以帮侯爷,但是还请侯爷千万勿将此事告知其他人。”

  赵瑾看他突然这般郑重,问道:“运使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史智文重新坐下,道:“侯爷也知,中州道多矿,在臣任职前来中州道之前,这些矿场就各有其主。这些人,无外乎是与邑京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有朝官们兜着,矿主们便只顾闷声采矿,对外高卖。”

  赵瑾问:“难道这些开采的矿石有什么异样?”

  史智文摇头,“不是开采的矿石有异样,而是受雇于这些矿主的矿工们谋生不易。侯爷不知,身入矿洞开采矿石是何等的不易,这并不亚于将命押在阎王手中。矿洞坍塌是常有之事,运气不好碰上了,矿主们只会赔上那么几两银子了事。可这些死于矿洞之下的人,往往便是一家之中仅能谋生的那一个。”

  他说罢,轻轻叹气,“这个世道,有什么是比人命还卑贱的?几两银子买断的就是人的一生。那些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失了这么一个顶梁柱,生计只会愈发地艰难。”

  赵瑾道:“运使可怜这些旷工,可我怎么从燕王口中听说,运使你联合矿场乡宦一起抬高矿价,获取牟利?”

  史智文苦笑,“那侯爷可知,旷工们如今工钱上涨,也是臣用这种方法间接换来的?臣是可怜他们,所以每每牟利之后,都会想方设法将多赚的银钱暗中以各自借口补贴出去。”

  赵瑾微愣,逐渐地从这番话中明晓过来。

  史智文道:“臣请侯爷不要将这条商路说出去,也是因为太过知道这些人有多贪心,一旦让他们知道牟利无限,他们只怕会毫无节制地招纳旷工,逼着他们日夜开采。”

  两人隔着桌案对坐,一时之间相顾无言,屋子内一静,愈发衬显得楼下说书声震耳欲聋。

  “强龙尚且难压地头蛇,又何论臣这种外放的官?”史智文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觉得更加苦涩,“臣做不来置身事外,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欺压百姓,只能以这样的绵薄之力,尽量替百姓们争取些血汗钱。”

  “侯爷,”他看向赵瑾,眼露真诚道,“臣今日与侯爷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侯爷能履行方才所说。只要侯爷能做到,臣愿意倾囊相助。”

  赵瑾问:“你现在不担心涂刺史了?”

  史智文道:“侯爷方才不是也说了,只消让人觉得臣是受侯爷胁迫,不得已为之就可?”

  赵瑾赏识他这份勇气,淡淡一笑,“好。”

  但史智文到底还是第一次与赵瑾打交道,不敢全然相信,便道:“侯爷既然这么说了,不如留个凭证?”

  赵瑾道:“我这次仓皇出京,身上可谓一贫如洗,没有什么是能拿出来作为担保的。不过,若是运使信得过我的契书,我可以现在就写。”

  史智文想了想,也认了,取来笔墨纸递给赵瑾,“那就请侯爷留书一封,也算是让臣安个心。”

  赵瑾拿了笔,并不急着去写,问道:“运使今夜可以备好船吗?”

  史智文道:“货运码头随时都能走,只是如今朝廷的通缉令来了,码头的巡查只怕要更加严格。这样吧,侯爷拿着臣的腰牌去,码头的人看到腰牌,会放行的。”

  盟约虽定,但眼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赵瑾并不敢轻易放史智文离开,也不敢让他接触旁人,便扬声一喊:“卲广。”

  门外守着的卲广推门进来,请示道:“侯爷有何吩咐?”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腰牌来,赵瑾瞥了一眼,对卲广道:“你拿着史运使的腰牌,安排察柯褚他们先走,然后再回茶楼来找我。”

  卲广领命就走,赵瑾这才对史智文道:“对不住,不是我信不过运使,而是眼下的局势不利,我不得不小心为之。”

  史智文倒是敦和,并不见恼,说道:“侯爷的担心,臣懂得。”

  赵瑾提着笔,这才将契书写了,又打听道:“运使近来有北边的消息吗?诸如镇北王的。”

  史智文收起契书,道:“侯爷这么一说,臣还真听说过一点。据悉,镇北王与燕王暗通款曲,意欲里应外合,围攻邑京。”

  赵瑾短暂地愣住,旋即追问:“然后呢?”

  史智文道:“宁远的钱帅发现的早,直接将镇北王扣住了,想来这个时候,朝廷应该也有处置了。”

  赵瑾闭了闭眼,已经全然明白了宁党这一次的全部计划。

  她脑中忽觉混沌,恍惚之际便想到了与程新禾在邑京茶楼会面那次,对方提出的婉约之请。不止于此,程新忌甚至不远万里前来相见,问的也是那同样一个请愿。

  是她自己太过狂妄,幻象着一切都能尽握于手,更或说有楚帝这样一座靠山在,她可以没有任何忧虑。

  赵瑾在桌下捏紧了拳,心中再起绞痛。

  她一步之差,错失了整个时局,更连带两位疼她的人因此丧命,又与心爱天各一方。此刻逃如丧家之犬,是她活该。

  史智文见她久不说话,喊道:“侯爷?”

  “我没事。”赵瑾忍住这钻心的苦楚,强硬地露了个笑,“运使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踏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