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38章 不识

  秦潇忐忑一宿,几乎是数着时辰捱到了天明。

  屈十九踩着朝露急急地来,秦潇直接问道:“父皇那边可有再说些什么?宫外呢?舅舅现在如何了?”

  “圣上昨夜早早就歇下了,身边一个人都没留,也没说出任何旨意。臣寻不着出宫的空档,也不清楚宁相现今如何了。”屈十九看了看他,揣测着又说了几句,“殿下,圣上多半也觉得宁相是受人诬陷,所以才一直没下旨。您先静静心,切莫自乱阵脚。”

  秦潇也多希望事实真是这样,可凭借他对楚帝的那点了解,这位天子压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打压宁党的机会。

  他揉着鼻骨定定心,吩咐屈十九道:“找人留意着舅舅那边,还有,宁宅上下都查过了吗?那腌臜东西是怎么进去的?”

  屈十九道:“宁相和宁翰林想必已经在自查了,殿下,臣不能久留,先告辞了。”

  宁澄焕这一夜也是辗转未眠,天不亮就起了身,一个人窝在书房的靠椅里静思沉想。

  巫蛊人偶的来路已经严加派人在查,他现在觉得奇怪的是楚帝的态度。

  既不见他,也不下任何旨,更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宁澄焕猜不出楚帝这次藏了怎样的深意,因而也找不到对策作为应对。

  他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古怪的对待。

  “老爷!”书房外有人叩门喊着,宁澄焕瞧了一眼,隔着门问道:“何事?”

  下人在外说道:“四爷查出端倪了,现在正在单独审着话。”

  宁澄焕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然打开了书房的门,“你说什么?他在审谁?”

  “就是那个路远。”下人隐隐有些激动,“四爷查出来了,那巫蛊人偶就是他趁机入了宅子藏起来的!”

  宁澄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盏,这才对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人道:“我劝你最好还是招了。”

  路远“呸”声,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宁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样丧尽天良戕害旁人,终是会有因果报应的!”

  宁澄荆听着这样的咒骂,并不生气,仍是态度和善道:“燕王绝非良主,你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住了眼。这个——”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纸展开,铺到路远面前,继续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他设的一个局,你先看完。”

  路远本来不想理会,可字迹就在眼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过了两眼,这一看之下,他脸色骤白,大声道:“你撒谎!”

  宁澄荆道:“这样吧,你不如先听我的分析。听完之后,你若还是觉得有异,那咱们再说。”

  路远给他一个白眼,嘴上虽然不说话,但也代表默认了。

  宁澄荆遂道:“这位燕王殿下,一早就打探到了咱们两家不睦的实情,于是故意在朝苍江设了天石天言,明面上将矛头指向我宁家,再把事情闹大。这事涉及到当朝首相,自然不能草草地交给县衙或者府尹堂了事,如此一来,就会有刑部和大理寺插手其中。圣上眼中容不得这样的沙子,当然也会派人去绍县实查实探,这一步,正好就中了燕王埋下的第二局棋,也就是你。”

  他瞥了路远一眼,趁热打铁道:“我大哥虽然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但也不可能预料到天石天言这种事情,更不可能一早准备好那些证据投放在你家附近。路远,你好好想想,我们有必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无用的戏,凭白给自己添堵吗?”

  路远背心里渗出了涔涔冷汗,他摇头不愿相信,“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宁澄荆估摸着他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又道:“你的家人现在都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审问的卷宗已经呈到了御前,至今还在圣上那里扣着,暂时没有进一步的进展。你自己想想,若是圣上觉得此事是我宁氏刻意所为,会放任这件案子不动吗?圣上与燕王可是血亲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那种。圣上就是因为清楚这其中的底细,不便对这个儿子动粗,便草草地先将事情压下。等到风头过了,路远,你的家人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他刻意咬重了最后这句话,路远呆滞地瘫坐在地上,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宁澄荆也不催促,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又抿了一口,半晌之后等来了路远求饶般的询问,“那……那我要怎么做?”

  “容易。”宁澄荆看着他,咬字清晰说道:“巫蛊术,你去指证是燕王所为。”

  路远乍然心惊肉跳,“我……我怎么指认?我指认之后,你们就愿意放过我家中老小了?”

  宁澄荆道:“你这话错了,能放过你家中老小的不是我宁家,而是圣上。你若是将这一切的真相说出来,那么罪首之人只有燕王一个,朝中上下几百双眼睛都在瞧着,圣上包庇不了他。等到那时,你和你的家人自然是无罪而返。”

  路远在迟迟的犹豫中对上了宁澄荆那双深邃的眼瞳,这对眼好似能透过他的躯体看清他顾虑的一切,将他剥得干干净净。

  “好……”路远蜷紧了自己的手,思量再三后答应了这听似百利无害的提议。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想要活。

  范家三人远离邑京已有两日,马车行进到了京畿道与中州道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上,范棨估摸着路程,对范蔚熙与范芮道:“到了槐岭之后,咱们就转乘水路,现在先找个客栈歇一会儿,买些干粮带着,午饭之后继续赶路。”

  谢昕醒时,眼前暗沉沉的一片,只有几缕不算太亮的光透过头顶圆孔的缝隙投射进来,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揉揉头,只觉得周围憋闷得很,鼻息间连气都透不过来。上方的光落下来,射着了他的眼,他不适地用手背挡了挡,正想着到了什么时辰的时候,忽而察觉出了不对。

  身下软乎乎的像是躺在厚重的棉絮里,但这里左右狭窄,甚至连腿都伸不直。

  他在这顷刻里骤地清醒过来,翻动着身体看向四周。

  好似是个箱子。

  谢昕的头还是有些昏沉,他闭上眼往前回想着,那一晚烤橘品茗的记忆在慢慢地回溯,终于一点一点地全部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再往前追忆,他还想到了许多从秦祯口中说出的保证和承诺。

  一团无名之火就此冲上谢昕的心头,他用力拍打着周围的箱壁,好在头顶的箱盖并未上锁,他就这么一推,外面明亮的光便披了他一身。

  谢昕缓过眼中的那点不适,扶着自己已经软麻的腿慢慢站起,跨出箱子后先左右打量。

  是一间客栈的客房。

  谢昕快步走到门前正要去开,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他迎头撞上来人,顿时惊得呼吸一滞。

  “你……”范棨手中提着一袋刚买来的烧饼,他乍然看到谢昕,余光又越过谢昕的肩看到他身后敞开的箱子,不确定地问:“这位……爷,您是从箱子里出来的?”

  谢昕咽了一口唾沫,迅速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又侧过身去偏离范棨半步,并不说话。

  范棨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看着谢昕,想到的是楚帝的那番交代,但又不敢随意揣度楚帝的意思,只能小心地说道:“我……我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人,我受人之托,将这箱子送往梁州。敢问这位爷,您没有进错地方吧?”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谢昕就全懂了,他这才开口,但眼睛仍不看范棨,“这是哪里?走了几日?”

  范棨道:“快到槐岭了,将近走了两日。”

  谢昕怔然,他竟然睡了两日?

  范棨见他又不说话了,再一看他衣着的料子似是珍品,模样气质也是上佳,便猜他定然是个有来头的,一时也不敢再主动开口,只是这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继续看着他。

  “他真是这么说的吗?”不知多久之后,谢昕终于朝范棨看了过去,“秦祯真的是让你把这口箱子送去梁州?”

  范棨听他直呼楚帝的名讳,顿时吓得心跳都快了许多,连连点头,“是,是。”

  谢昕喉间忽然溢出一道嗤笑。

  范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笑,他想了又想,将刚买的烧饼递了过去,问道:“这位爷,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咱们现在只是打个尖小坐片刻,待会儿还有路要赶,今夜得转乘水路才行。”

  谢昕没有接,他稍稍回神,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范棨,范棨迎着他的目光,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问道:“这位爷,您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吗?我们是在宫里见过吗?”

  “没有。”谢昕果断说着,他顿了顿,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觉得您看着面善。”范棨尴尬地笑了笑,再一次地递上烧饼,“您要不先吃点东西?两日没出箱子,定然饿得很了吧?”

  谢昕听着客房外嘈杂的往来人声,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范棨道:“圣上只说,箱子里装着的是对他而言极为要紧的内容,让我一路上千万小心,别磕着碰着。”

  他说着,又赶紧看了一眼谢昕,心里怎么想怎么都不大敢信楚帝私下竟然有这样的癖好。

  “有劳了,但是不必了。”谢昕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看到半分转变的神色,他绕开范棨就要出去。

  “等等!”范棨眼疾手快拉住他,“您不能走!”

  他拽着谢昕往客房里走了几步,先把房门关上,自己贴在了门后将这里堵住,道:“我受圣上所托,要将您送去梁州。”

  谢昕没有强行去挣脱他的阻止,而是平静说道:“你们回去就好了,我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圣上说,给您留了信和念想。”范棨指了指他鼓囊囊的胸口,“您看看,是不是都在那里。”

  谢昕这时才察觉胸口有异状,他掏出来一看,是个扎紧了束口的香袋和一封信。

  范棨看着他读完了信,那本就阴郁的一张脸愈加覆了一层寒霜。他目不转睛地以一种偷窥的姿态注意着谢昕的五官和神色变化,心头隐约浮起一段久封陈事之中的记忆。

  谢昕绷着情绪将信上内容扫看完毕,再将香袋打开,见里面装着一缕乌黑的发丝。

  他竭力压制的气焰因这一截断发而彻底爆发,对范棨森寒说道:“让开。”

  范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突然,可楚帝既然将事情交给了他,他就得尽责做好。

  “不行。”他摇头,这一刻的决心已经让他不再惧怕谢昕带来的低沉压力。

  “我叫你让开。”谢昕尽量对他心平气和,只是言语冷漠地又重复了一遍。

  范棨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三分的猜想上升到了七分。

  谢昕看他不为所动,也不再多言,直接将他扒到一旁,开门之后大步踏出。

  “三哥!”范棨忽然在身后喊道。

  谢昕脚下顿住,听他又问:“三哥,是不是你?”

  这张面孔与范棨记忆之中的相貌有些出入,但沧海桑田这么多年,即便是样貌略有差异,那些烙刻在骨子里的神态与气度却绝不会变。

  他们之间也就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范棨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背影,顾不上问他这些年的经过,只是说道:“你听圣上的,跟我们一起回梁州去。”

  谢昕始终未答,他甚至连回头都不曾,就这么渐行渐远地离开了范棨的视线。

  范蔚熙与范芮买了干粮回来时,就见范棨的客房房门大开着,他坐在门口,双眼空洞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

  “叔父!”范蔚熙快走过来,担心问道:“您怎么坐在这儿?”

  范芮朝客房里边一看,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口敞着盖的箱子,疑道:“爹,那箱子怎么开了?里边的东西呢?怎么只有几床厚棉被?”

  两人一前一后地问着,范棨稍有回神,叹气道:“没什么,那箱子本来就是空的。”他扶着范蔚熙的胳膊站起来,拍拍衣上的灰尘,说道:“走吧,咱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就回梁州。”

  “爹!”范芮看看客房内大开的箱子,又看看他,问道:“这箱子不是说很重要吗?咱们不带着了?”

  “不带了。”范棨将谢昕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慢声说道:“风月自有痴人在,他有他自己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