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芷回到东宫,对秦潇复命,“已经按照殿下所说,将信交给了祝义恩。其他要嘱咐的内容,臣也按照殿下的要求对他说了。”
“嗯。”秦潇颔首,“你下去吧。”
许芷退下后,便有内宦过来,“殿下,兴王殿下派人来传话,请殿下去春明门的私院一会。”
秦潇诧然,“什么?”
好端端的,秦绩让他去风花雪月做什么?
秦潇以为这话有什么弦外之音,可想了半晌都没猜出个所以然,又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内宦道:“那传话的就是这么说的。”
秦潇愈加觉疑,当下便换了身衣裳出门。
邑京逢秋,整座城都是丹桂飘香,风花雪月更是栽了成排的桂树,赵瑾做客于此,对这院子声赞,“殿下这里可真是个世外桃源啊。”
秦绩道:“阿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往我这里跑,你若喜欢,日后也可以常来。”
提及秦惜珩,赵瑾问道:“臣冒昧托殿下一问,公主近来可好?”
秦绩道:“这几日我没有进宫,并不清楚。二哥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他到了,你不妨问问他。”
赵瑾默默点头,喝了口茶。
秦绩问:“你突然要见二哥,是真的想好了?”
赵瑾垂眸看着茶水里自己的眼睛,道:“太子是储君,臣别无他路。”
秦绩看着她,忽然就生了股凄怆的怜感,“我本以为凭你的性情,不会轻易屈服于权势。”他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莫不是为了阿珩才……”
“请殿下不要让公主知道。”赵瑾放下手中的茶,恳请道,“不论她待不待见臣,臣都不希望她知道。”
秦绩叹了声气,“人间自是有痴情,阿珩能得你这般爱护,是她难得的福分。”
赵瑾只是淡淡一笑,“臣甘愿的。”
院门外适时而起一阵叩门声,秦绩亲自去开,将秦潇迎了进来。
“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还特地让我来……”秦潇话音未落,便看到了院中的赵瑾。
“殿下。”赵瑾隔着几步的距离对他揖礼,“是臣想见殿下。”
“你们说吧,我去后院一趟。”秦绩正要走,硬是被秦潇拉住,“先别走。”
“想好了?”秦潇自顾自地走来坐下,对赵瑾露出个极浅的笑,“孤有种做梦的感觉,你还真让孤觉得意外。”
赵瑾道:“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想要的吗?臣现在说愿意,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秦潇问:“说吧,什么条件?”
赵瑾道:“臣想见公主。”
秦潇倒没想到她还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低头,他咂咂舌,“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诚不欺人。”
赵瑾又道:“但是请殿下不要让公主知道,也不要在她面前说任何话,从前如何,日后依然如何。”
秦潇轻轻啧声,“你为阿珩做到这个份上,临了还不让她知道,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赵瑾泛出个无声的笑,“殿下就当臣是个傻子吧。”
秦潇道:“傻子可没有你这么机灵。怀玉,你这心计使得不错,孤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赵瑾还没说完,秦潇便道:“你放心,剑西日后的粮草,孤一定亲力亲为。不过说起这个,孤要你坦白说一句实话。”
赵瑾问:“殿下想问臣什么?”
“你觉得周茗怎么样?”秦潇看着她,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中透露出几缕凛冽的锋芒。
赵瑾飞快地在心中揣度他的话外之意,秦潇落声后不到三息工夫,她便说:“周帅为人大度,听闻对待下属也十分宽厚,臣挺欣赏他。”
秦潇噤声着,好半天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赵瑾不明所以,悄悄地看了秦绩一眼,秦绩便代为问道:“二哥,岭南最近有什么事吗?似乎周茗此次是让喻至忠代为述职的?”
“没什么。”秦潇心中的五分怀疑已经增长到了九分,但他没打算说破,先是淡声对赵瑾道:“孤只是想起你与周茗没怎么见过,怕你对他太过生分。怀玉,剑西与岭南也算是毗邻,往后边陲一线,你们还要互相扶助。”
赵瑾颔首,“殿下放心,臣知道的。”
秦潇拍拍她的肩,“孤要回去了,你随孤一道进宫吗?”
赵瑾为的就是他这一个首肯,道:“那便有劳殿下了。”
秦潇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若是早些点头,此刻已是抱得美人归了。”
深宫里墙高道深,秦惜珩自打回了蘅筵宫,便没有离开过床榻。这里是她出阁前住了十多年的宫苑,一花一草都是烂熟于心,她隔着窗棱看着外面的景,眼中如雪洞般空空无神。
“公主!”凝香突然进来,说话之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激动。
“怎么了?”秦惜珩问道。
凝香退到一旁,不让她的视线被遮挡,说道:“你看看谁来了。”
一道身影就此出现在秦惜珩的余光中,她侧首去望向来人,呼吸短暂地停滞。
凝香快步退去,闭上外门时甚至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室内倏地阒静一片,两人对视着凝望,海誓山盟奔泻而下,这一刻轰鸣于耳畔。
“怀玉。”秦惜珩小声呢喃,挪动着身子就要下床。
“别乱动。”赵瑾赶上去将她按在床上,“腿上怎样了?先让我看看。”
秦惜珩搂住她的脖颈,不可置信地问:“真是你吗?”
赵瑾抚着她背上垂散的发,温声道:“真是我。”
两人温存片刻,秦惜珩又问:“你怎么进宫来的?有人知道吗?”
赵瑾道:“我找了人偷偷来的。”
秦惜珩便来挽起她的衣袖,“我看看你的伤。”
小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秦惜珩凭着包扎的范围就能看出她的伤口有多大,眼圈当即就红了,问道:“还疼吗?”
“我早就伤惯了,这点小伤无足轻重。”赵瑾放下衣袖,问她:“我能看看你的腿吗?”
秦惜珩垂眸道:“只是有些淤青,没什么大碍。”
赵瑾道:“我就看一下,再给你上上药,好不好?”
秦惜珩说不出那声拒绝,便慢慢地掀起裳摆,将一对乌青发紫的膝盖露给她看。
“怎么还是这么严重?”赵瑾眉间紧锁,问道:“药在哪里?”
秦惜珩指了一处地方,赵瑾拿了药来先抹在手心,然后才小心地为她涂抹。
“这样疼吗?”赵瑾轻慢地对着淤青处吹气,唯恐手下没有轻重弄疼她。
“现在已经不疼了。”秦惜珩道,“你不要担心,我已经在想法子出宫了。”
赵瑾给她涂好了药,说道:“不用强求,你腿上的伤还这样重,留在宫里可以随时传唤御医,确实比出宫要好。”
秦惜珩道:“可我想你啊。”
只这简短的五个字,赵瑾心头便如被羽翎擦过,落得柔软一片。
“孤枕难眠,我这几天的晚上也睡不好。”赵瑾抱着秦惜珩低说耳语,“空落落的,晚上睡着好冷。”
两人簇拥着依偎彼此,在无人惊扰的静谧中亲吻着诉衷爱意。外间的天渐渐地暗了,不多时宫灯也逐一而亮,屋内没有点烛,只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棱倾斜而下,在两人身后落了一圈素净的光晕。
“如果此时在梁州,”秦惜珩贴着赵瑾的鼻翼,停滞少许后又说后面的话,“我们可以在院子置一张桌案,然后品茗看月。”她隔着窗户瞧了一眼天边的月,略是不满道:“邑京的月没有梁州的好看。”
赵瑾看着她,忽然便觉得身上背负的一切好似通通化作了虚无,为了这样一个心爱,这天底下便没有什么是她周旋不了的。
“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就回梁州。”赵瑾牵着她的手放于自己的心口上,“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好好地养伤就行。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保证,只要你的伤好了,我就能带你回梁州。”
秦惜珩问:“你要怎么带我走?”
“保密。”赵瑾轻声一笑,故作神秘,“等回了梁州我再告诉你。”
邑京不是个安全之处,秦惜珩便没再追问,她看着外面的夜,忽然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样晚了。
宫门不多时就要下钥了,可赵瑾丝毫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她忍不住问道:“你还不走吗?再晚就出不去了。”
“不走。”赵瑾拍着她的肩背,“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
秦惜珩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问道:“你托了谁进来的?”
赵瑾在黑暗中垂下眼线,想着该如何绕过这个问题。
“怀玉。”秦惜珩没等来她的立刻回答,心中骤然不安,“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能背着你做什么?”赵瑾的语态一如方才,她装作无事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头,“不要胡思乱想。”
秦惜珩托起她的脸,难得严肃道:“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
赵瑾笑问:“那阿珩觉得我是傻子吗?”
秦惜珩看着她的眼睛,道:“谁说聪明人做不出傻事的?”
赵瑾又说一次,“放心,真的没有什么事。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好好,我信了。”秦惜珩赶紧按住她的手,又埋怨几声,“起誓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吗?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让我省心。”
“那也是有你惯着我。”赵瑾笑笑,看着她的腿说道,“阿珩要赶紧好起来,不然怎么给我做天呢?”
“就会说好听的糊弄人。”秦惜珩瞪她,“仗着我这么喜欢你,就在我面前为所欲为。”
赵瑾亲她一下,故意又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在别人面前为所欲为?”
秦惜珩当即便在她唇上咬下,气道:“你敢!”
赵瑾稍稍敛了笑,“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鞍前马后,为你做什么都行。”
秦惜珩看着她稍有正色的脸,从这句话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在赵瑾的视角里一直没有安全可言,她一个人守着身份的秘密,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甚至只能用这样卑躬屈膝的言语和行动来挽留她在意的人。
秦惜珩鼻间一酸,眼中湿润起来。
“我不会抛下你。”她双手捧着赵瑾的脸,声音忽然有些发哑,“阿瑾,不论何时,你都可以毫无保留地靠着我。我一直站在这里,绝不会弃你而去。记住,是不论任何时候。”
“好。”赵瑾应声,借着月晕的微芒看到了秦惜珩眼中的那份郑重。
窗外此时吹进来一阵夜风,秦惜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赵瑾便要去关上窗,秦惜珩拉住她,“别关,这样好闻的桂香,关了窗就闻不到了。”
她贴近赵瑾的颈,细细一嗅后说道:“一样的味道,好香的。”
赵瑾遂抱紧了她,说道:“我现在在了,也还要外面的桂香吗?”
秦惜珩轻声一笑,挠了挠赵瑾的下颌,“醋味好重啊,你怎么连花香的味道也要介意?”
“不止花香,任何要靠近你的人,我都会介意。”赵瑾这次不由分说便将窗闭上了,她回到床畔便解衣上去,在床帏深处与秦惜珩接了个漫长的吻。
“你这里的伤,要了多久才好的?”秦惜珩的手滑入赵瑾的衣内,摸着她腰迹的那道新疤问道。
赵瑾任她随意地摸,说道:“两个月吧,不大记得了。”
秦惜珩的手贴着掌下并不算平滑的皮肤,对赵瑾道:“我听说,你打起仗来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
赵瑾道:“已经在改了。自从苍叔走后,我就再也不敢让自己陷入险境。”
秦惜珩问:“苍叔是谁?”
赵瑾道:“靳如的父亲。凰叶原那一仗,是他代替我死在了车宛兵的弯刀下。那次全怪我,若不是我冒进着要突出重围,苍叔也不会为我挡刀。”
秦惜珩摸着这道疤,心里也跟着赵瑾一起苦涩起来。
“这道伤,当时很疼吧?”
“是很疼,可我如今记得的只有苍叔断气时我声嘶力竭的绝望。从那一战之后,我便发誓,绝不会再让他们受到外人一丝一毫的伤害。只要我勤加练习,用心演兵,这样的屈辱便不会再有。”
赵瑾闭上眼,当年的痛哭流涕便再次现于眼前。总有人用生命为代价教会她长大,她矗立在悬崖的边缘,只要稍不留神,足下就是无尽深渊。
秦潇现在能用秦惜珩掐住她的咽喉,来日就能用剑西的兵马夺取她的命脉。假意投诚只能权宜一时,局势走向该如何发展,还是需要看秦佑的动作能有多快。
赵瑾把这些藏在心底,回神之际觉得秦惜珩将她抱得更紧了。
“我没事。”她反是安慰秦惜珩,“剑西平稳不过区区二十年,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阿珩,我虽不惧死亡,但一次又一次的仗打完,我只会比前一次更加惜命。”
孤月高悬,深宫长廊静锁秋色,绵绵黑夜中隐隐传来宫门落钥时同时而起的梆子声。这是蘅筵宫一个平平无奇的夜,却让赵瑾记住了宫墙内院的萧索寂寥。
这样被迫臣服于权势之下的威逼,她一辈子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