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85章 知者

  夕阳斜落时,张宓敲开了程新忌的门。

  “小程将军。”张宓冲他点头一礼,“别来无恙啊。”

  程新忌见到是他,初时还露出些许的惊讶,但很快就回了神,笑着唤他:“我当是谁,原来是蔚熙啊。”

  虽然这才是第三次见面,但自从上次之后,他便对张宓心悦诚服,如今言语之间都想与他亲近几分,就想再听听他的高见。

  “你对茶有什么喜好没有?要配什么样的茶点?”

  “都行,我不挑茶的。”

  程新忌怕他这个时辰喝了茶,晚上会难以入眠,于是只让人上了一壶花茶,配了一份枣酥饼,问道:“是赵侯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张宓道:“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带中州道的图纸来。”

  程新忌给他斟上了滚烫的花茶,说道:“你都教我那么细致了,我总不能让你失望不是?”

  张宓吹着茶面,小抿一口,道:“可我更想看到的是你留在朔北。”

  程新忌道:“其实我这次来,只是碰巧发现了赵侯做的一件隐事,所以我猜,他既然都有这份准备了,那么所谋之事,应当与我相差无二。”

  张宓道:“先不说她,我就问你,朔北如今是什么局面?”

  程新忌沉默地喝了一口茶,过了半晌才说:“很乱。”

  他叹了口气,“我大哥受封镇北王,至今也有七年了。可这七年里,朔北看似祥和一片,可实际上,他们各自都揣着一份算盘。当年幽州沦陷至赫尔部之手,是我大哥孤注一掷,带着一支小队从燕州绕道突袭赫尔部后方,才让幽州喘下一口气,给华将军争取了最后的时机,不至于全境落入敌手。这场仗是我大哥的成名之仗,却也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一支利箭。”

  张宓道:“当年我在燕州听完陆老讲学,顺路去了一趟幽州,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讲了这段过往。”

  程新忌道:“北境防线延绵至今,将帅更迭不知换过多少人。朔北很大,可也太大了,即便我大哥在现在的位置上守了七年,州郡乃至各营之间仍存在派系的明争暗斗。大哥性情耿直,从来不愿随意揣度人心,可我有时候看着他,也会替他觉得心累。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有现在的这些念头。”

  “现如今,我能完全放心的只有朔方和甘州,其余几处,我也不过略略与他们有些熟识,算不上生死之交。”程新忌说到此处,便问张宓,“所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宓探手于袖袋之中,拿出了一块折叠多次的羊皮卷。程新忌看着他把羊皮卷展开摊在自己面前,低头一看,赫然竟是一副大楚地图。

  “你有备而来啊。”他朝张宓露出个复杂难说的眼神。

  “既是来见你,自然知道你是缘何而来。”张宓看着地图,先指着敦庭北方的宁远,说道:“攘外必先安内,反之亦然。宁远西部毗邻鞑合,如今大楚正与鞑合交好,听闻鞑合还有意送公主来和亲。”

  程新忌看着地图上的宁远,道:“两个月前,镇守宁远与鞑合边境线的人换成了钱一闻,原先的郭浩调往后方,去了辎重营。”

  张宓问:“这个郭浩,你熟吗?”

  程新忌点头,“是我大哥很重要的一个部下。相较于乌蒙燕州几地,宁远是距离朔方和甘州最近的一条边境线了,大哥当时将他放在宁远,就是要将后背交给他。”

  张宓又问:“这个钱一闻呢?”

  程新忌道:“他本是华将军的副卫,当年华将军离开朔北后,他就一直留在幽州。去年兵部武选没多久,他便调来了宁远,两个月前正式接手了宁远守备军。他入伍早,是华将军一路带出来的,听闻华将军当年回邑京述职,他一路送到了洛州。”

  张宓问:“你与他交情如何?”

  程新忌道:“泛泛之交而已,我没与他说过几句话。”

  张宓思忖着他刚刚所说,问道:“朔北的辎重营,管的是整个朔北营地的辎重吗?”

  程新忌点头,用手指在地图上洛州的所在处画了一个圈,道:“这一片都是朔北的屯田。”

  张宓没再继续问这里,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无忧河东南侧的乌蒙,问道:“你方才说,朔北东面的这些州郡,都有点别的意思?”

  程新忌道:“大哥上次提出要征讨赫尔部,收复端城,可幽州主将叶知真第一个便言反对。”

  张宓问:“赫尔部这几年是不是一直都很安静?”

  程新忌道:“自打然诺死后,赫尔部的首领便由他的儿子喀吉来继任。喀吉和他老子不同,这小子不想对默啜哈尔称臣,一心就想带着族民从柔然脱离出来。”

  张宓问:“他有粮食?”

  程新忌道:“据说,赫尔部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他们不仅能维持内部的生计,还能匀出不少给其他几部。喀吉不缺牛羊不缺马,粮食也富足,就想这么安于现状地混下去。”

  张宓道:“叶知真不愿北上,或许也是因为边境目前安稳,不想再引战火。”

  程新忌嗯声,“是这么个理儿,但是端城本就是我大楚的一座城,如今凭白被赫尔部占着,任谁心里能好受?”

  张宓默然片刻,记起来自己是要问乌蒙,“那乌蒙呢?”

  程新忌道:“邝成惟与我大哥有些龃龉,这些人之中,我最忌惮的其实就是他。”

  张宓问:“怎么说?”

  程新忌很是不快道:“他镇守乌蒙很多年了,听闻还与华将军是生死之交。幽州一战后,华将军功过相抵,被调回了邑京,后来,我大哥又屡次获取军功,一路封王取代了他在朔北的地位。他嫉妒我大哥封王,而他在乌蒙吹了半生的风却也不过是个守将。他也怨怼大哥现在的位置,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华将军就是被我大哥排挤走的。可我大哥的那些军功,都是他拿命换来的,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大哥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好几次,我们在商讨大军的进军路线时,他都要横插一嘴,非说我大哥思虑不周,甚至当众斥责大哥。我大哥敬他是前辈,每次都不予计较,反而虚心去问他的意见。我最看不惯那等倚老卖老之人,而他正是这样的人。”

  程新忌怨虽怨,但还是不服气地又说了一句:“不过他人虽然高傲,但在领兵对抗柔然时从无失手。”

  张宓没再继续问,两人沉默着静对了一会儿,程新忌再次道:“对了,你方才先提到鞑合,为什么?”

  “先前,怀玉曾怀疑车宛会与苍狼部结盟,借兵进犯梁州。可我前几日去营中时,注意到了这一片的地图。”张宓点了点地图上车宛与苍狼部之间那片未知的区域,神色略带郑重,“甘州处朔北最西一角,而苍狼部居北,车宛居西,鞑合居东,这三者倘若连成一片,首当其冲的该是甘州。”

  程新忌看得目光发直。

  张宓道:“横西五峰隔断了梁州与鞑合,这三族若是成盟,倒不会对梁州造成首要的冲击,反而是甘州,会成为他们的第一个目标。这虽然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可倘若在大楚内部动荡不平时,又有外族来犯,那个时候又该如何?”

  程新忌盯着地图,低喃道:“所以……”

  “所以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张宓道,“或者说,即便你觉得朔北再如何乱,也只能先忍下这一切。鞑合是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只要大楚与鞑合的联姻一日未定,西北就不是个安稳之地。咱们现在无法料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既然看出了关键所在,那么至少要保证大楚的风平浪静。”

  赵瑾回府才跨进东院的门,便听到主屋内的算盘拨动得哒哒响。

  秦惜珩正低头算着什么,她察觉到有人进来,一猜便知是赵瑾,因而头也不抬地说:“等我先算笔账。”

  赵瑾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见秦惜珩指下的算盘珠子拨动得飞快,一旁的账本也一页页地快速翻过。她欣赏似的撑着下颌看对方算账,不多时就听算盘声戛然一止,秦惜珩也抬起头来,双臂伸直着撑了个懒腰。

  “我只当你骑射厉害,原来算起账来也这么厉害。”赵瑾挪过身去看她手上的账本,问道:“这是淮州的账目?”

  “嗯。”秦惜珩把账本合上放在一旁,先问下午的事情,“程新忌对你说什么了?”

  “给我送了一份礼。”赵瑾把中州道的图纸拿出来,“他能做到这个份上,倒是让我没想到。”

  秦惜珩翻看这些图纸,对着其中的一副说道:“若这兵力部署都是真的,那他还真是诚意十足。”

  赵瑾道:“但他查到了咱们的粮路。”

  秦惜珩只是微愣了一下便回神,并不在意道:“查到就查到了,他要是敢说出去,即便是远在朔北,我也能一箭开路,送他去见阎王。”

  赵瑾道:“没事,我把他稳下来了。现在虽然还僵着,但他至少不会说出去。”

  秦惜珩拉过她的手,说道:“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想得这般深远。”

  “不过程新忌这次专程来找我,倒是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赵瑾道,“朔北应当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

  “程新禾镇不住那些人?”秦惜珩不大能想通,“可他都封王七年了,而且他在朔北的时间更是不止七年。”

  “你不知道,这些军士,一般能分为两种。”赵瑾给她解释,“第一种,将帅能力超群,他们真心臣服。第二种,顾念旧主,无法将感情完全转移到新主身上。我想,朔方的一部分人就是属于第二种。”

  秦惜珩敛下眼睫,说道:“师父其实很可惜。他说武将一生最向往的,莫过于封候拜将,他戎马半生,也不过是想在那万里之地觅得一袭侯位,可上苍偏偏让他在战场上送走自己的儿子,让他在希望之中苦尝到绝望。他离封侯的那一步之遥,是他错失端城后日夜辗转难安的噩梦。”

  “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东西不懂,有一次还问他,既然对端城割舍不下,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他那时候只是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闭上眼,就能想到当时的一席对话。

  她问:“师父,既然你那么想念端城,为什么不向父皇请旨北上,从赫尔部手中将端城夺回来?”

  华展节在这稚嫩的话语中沉默半晌,再次露出笑时有些苦涩。他摸了摸秦惜珩的头,说道:“公主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秦惜珩不服,冲他道:“我已经长大了,我能拉开那么多弓,父皇前些时日也夸我厉害,说我长大了。”

  华展节笑道:“公主确实已经很厉害了,但是臣相信,公主往后还能更加厉害。”

  秦惜珩很是受用这话,她扬起下颌,略带得意道:“我以后还要招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驸马,要像师父这么厉害。”

  华展节道:“如果可以,臣希望公主不要出降武将。”

  秦惜珩问:“为什么?武将明明那么威风,就像师父你,你挽弓舞枪的时候动势如风。大楚的千万百姓都是受武将保护的,若是没有武将,邑京何来繁盛可言?我将来若是出降,就想要一个会舞刀弄枪、能庇佑大楚的盖世英雄。”

  华展节摇头道:“武将太苦了,他们毕生所往的便是封候拜将,可是多少人都断送在了这条路上。臣当初看着儿子们死在乱箭之下,却又无能为力,如今垂垂老矣,这一生也看到了头。”

  秦惜珩说到这里,不安地捧握住赵瑾的手,“我当时确实不懂,可我现在看到你,就全明白了。”

  赵瑾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说道:“苦不苦,不是旁人说了就算的。阿珩,我现在有你,我就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