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67章 思服

  今夜这宴吃的不是菜肴,而是勾心斗角。

  赵瑾想到秦惜珩说的这句话,暗自觉得好笑。

  郭汗辛是否真有立契书的习惯暂且不说,可若是寻常人,谁会将纸墨都备好了在宴桌上签字画押?他无非是想将剑西最有声势的两个人都与他扯上关系,这样一来,即便日后出事,这两个人也不能全然抛下他。

  能将阳谋阳到这个份上,郭汗辛怕是连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赵瑾看了这么久,故意说道:“郭老板今夜既然是要谈生意,叫我来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同你做生意。”

  郭汗辛叹了口气,“今夜请侯爷来,也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白耀一听,赶紧说:“既然郭老板与侯爷有事情要说,我就不久留了,告辞。”

  章之道也随之起身,“那我也……”

  郭汗辛忙挽留道:“刺史留步!此事说来,也要经过刺史之手。”

  白耀已经走了,赵瑾放下手中的茶盏,稍稍坐直了身,问道:“郭老板要说什么?”

  郭汗辛遂道:“如今正值春耕,小民有几亩私田,想给侯爷作为军屯用。”

  几亩私田产不了多少粮食,赵瑾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郭汗辛突如其来的态度。

  郭汗辛继续道:“这么多年,全凭侯爷与三州的将士守着剑西,这几亩私田,权当小民对诸位的感念。今日刺史也在,小民就不用再去官衙面见刺史重述此事了。”

  私田变作军屯,是要先报备官衙,再由官衙上报朝廷的。章之道拧着眉,问道:“郭老板怎么突然……”

  郭汗辛摇头道:“并非突然,只是一直寻不到说这话的时候。小民自感年岁渐高,家中的一应事务,都要托到那不成器的长子身上。二位是剑西的梁柱,日后还望侯爷与刺史能多多关照犬子,小民感激不尽。”

  赵瑾暂且信了他这句话,道:“我倒是无妨,只是需要章刺史来处理。”

  章之道没推诿,点头,“既然郭老板愿意,此事倒是不难。”

  赵瑾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故意道:“失陪,我去净个手。”

  卲广就守在包厢外,见她突然出来,赶紧跟了上去,又回头看了一下包厢的门,问她:“侯爷怎么出来了?”

  赵瑾偏了头对他道:“我若是在场,郭老板要怎么打他的算盘?”

  卲广没懂她的意思。

  “回去再说。”赵瑾头也不回就往茶楼的后院去。

  郭汗辛等赵瑾离开了一会儿后,才再次对章之道说道:“此次乌桕蚕丝的事情,多亏了刺史相助。小民斗胆想再问一句,刺史可有熟知的茶商?”

  章之道一介朝官,哪会认识什么商户,当下并未多想,摇头道:“没有。”

  郭汗辛道:“剑西贫瘠,又远离邑京,像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可即便是这样,咱们要交的税也不比其他地方少,这可让咱们的日子怎么过?”

  章之道听出他话中有话,道:“郭老板有话直说,就不必兜圈子了。”

  郭汗辛凑近了些,对他道:“小民这里有一条茶路,想问问刺史可有兴趣?”

  章之道心道难怪赵瑾要突然离席,原来早就猜到郭汗辛另有图谋。他面不改色地轻咳一下嗓子,道:“郭老板不妨把话说完。”

  郭汗辛道:“小民的表兄,正是淮州柳玄文。”

  章之道的心脏猛然一跳,即便他常年处于剑西这等偏远之地,但对于淮州柳氏的大名,总是听说过的,况且宗政开的案子可谓闹得举国皆知,柳玄文这个名字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郭汗辛继续说:“小民的这位表兄,是个厉害的人物,手中的不少茶田都是官茶。刺史若是愿意,小民可以做一座连接剑西和淮安的桥,给茶马署增些新茶。咱们可以用更低的价从茶田拿茶,但报给茶马署的时候,依然用原先的价格。”

  章之道听到这里,脸上蓦地一黑,郭汗辛马上抢说:“刺史先听小民把话说完。”

  “你说。”章之道先把持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小民方才不是说了,咱们不论是穷是富,都得交税吗?小民身上有些家底,交税倒是无妨,可那些家中不甚富裕的人呢?”郭汗辛顿了顿,见他并未插话,这才又说,“小民是想,这茶钱的差价,倒是可以充作一部分税款,这样一来,咱们的百姓,岂不是就能少交一些了?”

  章之道闻之一愣。

  郭汗辛细细地注意着他的神情,又道:“或者这样。刺史依然按照一贯的税额征税,这茶钱的差价,可以每月分作三旬用来施粥,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能改善不少,大家也会感念刺史的恩德。”

  他的这些话仿佛魔音一般缠住了章之道,令他半天不能回神。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法子。

  可章之道到底是个刺史,所见所闻并不狭窄,他回过神后迅速冷静下来,再一想到郭汗辛平素的为人,当即又迟疑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清清嗓子,对郭汗辛道:“这不是件小事,容我考虑考虑。”

  郭汗辛赶紧迎合着说道:“是是是,此事需得慎重,刺史要好生考虑才是。”

  章之道沉沉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等侯爷回来了,麻烦郭老板替我说一声告辞。”

  郭汗辛几乎能预料到他的选择,笑着说道:“一定一定,刺史慢些走。”

  包厢回归平静,郭汗辛脸上的笑也渐渐褪去,今日目的已经达成,从今往后,他和这两位梁柱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别想算计着踹开他。

  他心里一高兴,连喝了三杯酒。

  有个小厮从厢房外面来,见他喝酒如牛饮,劝道:“老爷,这是夫人叫小人送来的氅衣。小人出来时,夫人要小人带话,让您在席上少喝些酒,还说给您炖了鱼汤,就等着您回去趁热喝。”

  赵瑾净手回来踏进厢房,正好听到这一句。

  鱼汤。

  她闻之失神,又想到了秦惜珩的巧笑嫣然。

  郭汗辛对小厮甩甩手,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你回去,叫她少管些外面的事。汤不汤的,少费些心思。”

  赵瑾眼中落下些冷意,刻意抬高了声音咳嗽两声,露出一丝假笑,“尊夫人真是贤惠。”

  郭汗辛见她回来了,讪笑道:“内子的一些拙举,让侯爷见笑了。”

  赵瑾的笑淡了淡,“我倒觉得,尊夫人真是难得。”

  郭汗辛没再继续顺着说,赵瑾看了他一眼,又见章之道不在,便知郭汗辛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既然说完了,那她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时候不早了,方才公主派人来催我回去。”赵瑾完全没有再坐下来续话的打算,干脆了然道:“郭老板,告辞。”

  “侯……”郭汗辛本来还想套近乎与她寒暄两句,此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赵瑾在走出茶楼的瞬间里便沉下了脸。卲广匆忙给她披上氅衣,看她面色不善,关切问道:“侯爷,怎么了?”

  “没什么。”赵瑾自己系好衣带,看着这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心生少许落寞,骤然间想到的竟然是秦惜珩给的那个亲吻。

  “回去吧。”她抿了抿唇,又看茶楼一眼,对卲广道:“看着他,还有他主动提的那几亩私田,盯紧了别出岔子。对了,叫蓝越回来吧,我有其他的事情要交给他。”

  “是。”卲广目送着赵瑾上了马车,又顺着她方才的视线侧身回望茶楼,不多时消失在了暗夜的深巷中。

  马车抵达侯府时,已过子时。

  东院里早就熄了灯,只剩院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还透露着昏暗的光。

  值夜的下人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到她跨进院子,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侯爷?”

  “嘘。”赵瑾当下看了一眼秦惜珩住的主屋,压着声音道:“小声点,公主睡了?”

  “是。”下人低着头说。

  主屋里燃着的光还没有灭,赵瑾看了一会儿,脚下不自觉地往那边去。

  月上中天,光在院子里打下了一地的树杈枝影。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就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后背往梁柱上一靠,浑浑噩噩又想到了出门前的那番争吵。

  “是怀玉吗?”屋内突然传来声音。

  赵瑾迟疑了一下,起身对里面说道:“是臣。”

  秦惜珩道:“门没拴,你进来。”

  赵瑾轻轻推开门,进去之后只站在屏风后说话:“公主还没歇吗?”

  秦惜珩看着屏风上的剪影,问她:“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

  出门前的争吵还历历在目,赵瑾现在仍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一心只想着躲避,“不早了,公主先歇吧,臣明日再来。”

  她说完就要走,却听里间一阵响动,秦惜珩竟然赤脚跑来屏风处,拉着她说道:“先别走。”

  “怎么不穿鞋?”赵瑾不多想,横抱起她走去里间放在床上,又扯住被子给她盖好双腿,“姑娘家最金贵的就是脚了,况且寒从脚底起,公主别不看重。”

  秦惜珩还拽着她的手臂,问道:“才回来?”

  赵瑾点点头,“不是让公主别熬太久吗?”

  秦惜珩道:“我已经睡过一觉了,刚刚做了个梦,就醒了。”

  赵瑾问:“是不是臣吵到公主了?”

  秦惜珩摇摇头,“是我睡不太着而已。宴上怎么样?没喝太多酒吧?”

  赵瑾笑笑,“惦记着公主的话,臣一滴酒都没敢碰。”

  她长话短说,将今夜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秦惜珩冷笑着哼了哼,“他哪是要你庇护他儿子,他这是要尽早巴结你。你忘了,我用的是太子的名义,而我与太子亲如一母同胞,如今又正好在梁州,他自然得表示些什么,至少得传到我的耳中。”

  赵瑾道:“不论怎样,臣会让人专程盯着那几亩田。这些事情,公主就不要费心了。”

  秦惜珩轻轻嗯声,没再开口。

  气氛骤然一静,赵瑾忽然有些难安,她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拔足底气认错,“之前……是臣不好,公主不要生气。”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秦惜珩一笑,双眼就成了两道月牙,她撑着下颌打量着赵瑾,说道:“我跟老天打赌呢,如果一觉醒来就能见到你,那之前的所有事情我都不会在意了,若是醒来见不到你,我就断了这份念想。”

  这种刻意的找补愈加让赵瑾觉得惭愧,之前的争执仿佛并不存在,秦惜珩慢慢地牵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赵瑾想好了许多话,现下全被她的笑容压了下去,喉间只剩下干涩的苦意。

  她静若死水的心好似有了几圈细微的涟漪。

  “伤口是不是该换药了?”秦惜珩突然记起这事来,赶紧去给赵瑾拿外敷的药,对她道:“衣裳脱了,我给你换药。”

  赵瑾深知拒绝无用,干脆顺从地露出伤口来,背对着她坐得笔直。

  秦惜珩动作轻柔,给赵瑾重新缠好绷带后,试探着一问:“今晚别走了。咱们像上次在驿馆那样,好不好?”

  赵瑾鬼使神差答了一声“好”,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躺在了床铺的外侧。

  烛火虽然离得远,但是在昏暗的光线里,她与秦惜珩一眼就能对上。

  气氛在这一刻微妙了起来,赵瑾裹着自己这床被子,局促不安地往外移了移,胡编了一个借口解释,“臣睡相不好。”

  这理由过于蹩脚,秦惜珩看破不说破,探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道过一声“好眠”,翻身面向了床铺内侧。

  赵瑾当下如释重负,她以余光注视秦惜珩背过去的身形,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

  枕畔垂着秦惜珩散乱的发丝,赵瑾悄悄地挪身靠过去些许,触手摸了摸她垂散的发尾,心中那几圈细微的涟漪好似越发地动荡,仿佛有千万条鱼要跃出水面,逃离死潭。

  她探出指尖,然而就在即将要触及到秦惜珩的肩时,她又倏地收手。

  赵瑾迅速地翻了个身,可任她如何隐忍,都控制不住心底万鱼出水的喧嚣。

  这命已经够难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既然上苍要给这份希望,那么维持现状也未尝不可。

  赵瑾又悄悄地翻身过来,她看着秦惜珩依然背对她的身形,恍然有种拨云见雾的透亮感。

  谁也说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可在当下能享受的每一日,于赵瑾而言都是一纸鲜活的颜色,即便这样的日子是她隐瞒一切偷来的,她也不胜感激。

  这是上苍给她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