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23章 共生

  “公主,臣得罪了。”赵瑾将她扯入自己怀中,叮嘱道:“公主若是害怕,不如闭上眼睛,但是千万不要松开臣,臣一定将公主完好地送出去。”

  “嗯。”秦惜珩点点头,往赵瑾的颈下又缩了缩,这一次的近触之下,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混杂牛乳的熟悉气息。

  “你——”

  “公主,抓紧臣。”赵瑾的下颌抵在秦惜珩的额上,又将她的一双小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带着人轻快地翻过墙上垛口,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人骤然急促的呼吸。

  夜风袅袅,带着后方飘来的滚烫热流。

  赵瑾的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脖颈间亦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低头对着要保护的人莞尔一笑,声音坚强有力:“公主别怕,马上就好了。”

  墙体略微呈倾斜状,若是以背相贴,顺着墙面慢慢滑下去,倒是可取之法。

  千钧一发的形势来不及让人多犹豫,赵瑾的手掌按紧了秦惜珩的后腰,将她牢牢地护在颈下怀中,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后背贴紧糙墙,顺壁滑下。

  墙壁虽斜,却依然陡峭。赵瑾不假思索反伸出左手贴合住墙身,妄图用手掌上弱小的抓力来减缓下滑的速度。

  夜空被烈火照亮,头顶上的光斑在逐渐远去,热浪也跟着走了。秦惜珩在呼啸的风中轻轻睁眼,抬眸时忽然看到墙壁上好似有一道手掌来宽的暗色血痕。

  “赵瑾!”她的眼神顿时直了,“你——”

  五丈高的外墙转眼已经到了底,赵瑾像是没有听到她方才的叫唤,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秦惜珩却抓起她的左手摊开一看,那掌心与五指指尖果然都磨破了皮,殷血混杂着灰土,狼藉一片,污秽不堪。

  “无碍的。”赵瑾笑笑,想将手抽回来,秦惜珩却抓紧了不放,掏出帕子要替她包扎。

  “不用了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赵瑾连连拒绝,硬是挣脱开来,又问一次:“公主没事吧?”

  秦惜珩摇摇头,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瑾道:“猜的,原本只是碰碰运气,万幸及时。”

  秦惜珩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赵瑾救她之时的奋不顾身,带着些赞意道:“你身手很好,至少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好。”

  赵瑾笑了笑,“凑合吧。”

  两人身处高墙之下,再往外围走便要踏入密林丛中。赵瑾环顾了一周,对她道:“此处已是行宫外围,若是绕到山脚南边的正门再入猎场,只怕这一夜都不够用,还是得找就近的山路回去才行。”

  今夜无云,星子璀璨,北极星抬头可望。赵瑾在心中排布了一下大致的方位,道:“臣之前听燕王殿下说,行宫西北侧是一处断崖。那里应该不会有贼人守着,咱们就从那里上去吧。”

  “嗯。”秦惜珩点点头,跟着她才走一步,就觉得右脚脚踝处一阵剧痛,当即“嘶”地一声叫唤出来。

  赵瑾忙扶她坐下,自己半蹲在地,“臣给公主看看。”

  她不做多想,立刻便抬起秦惜珩的右脚,一时之间忘了女子的脚很是金贵,不能随意外露,三两下就将她的鞋袜脱了个干净。

  秦惜珩下意识地开口:“你这人……”

  “你这人好不要脸!登徒子!”

  一道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秦惜珩话至一半愣住,听到赵瑾说:“没有错位,只是扭了一下,有些淤青。臣给公主先揉揉,等回宫了好生休养就行。”

  她左手掌心又是血又是灰,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一面问道:“这样会好一些吗?”

  秦惜珩低垂着眼眸“嗯”了一声,有些迟疑地说:“多、多谢。”

  赵瑾淡淡一笑:“保护公主,本来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秦惜珩移动视线,借着月色看到了她脸上未消的血痂印子,心中尽是忏愧,道歉说:“那天晚上……对不起。”

  赵瑾无所谓地笑笑:“臣轻薄公主在先,是臣活该,公主没有错。”

  秦惜珩就这么看着她,忽然道:“你还懂医?”

  赵瑾道:“行军打仗,略通一二罢了。臣以前救过一个小丫头,也是伤了脚。不过她那时候脚上伤得比公主要严重,骨头都错位了,但一直拼命忍着疼不哭。”

  秦惜珩的心跳骤然缓了半拍,出声问道:“小丫头?”

  赵瑾点头,“十多岁吧,应该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大雨天的浑身都是泥污,她当时还发着热,整个人烫得要命,说话都没什么劲。臣给她正骨,让她觉得疼就哭出来。反正只要哭出来,什么都好了。”

  她说着笑吟吟地看向秦惜珩,“现下也没有旁人,公主哭出来不丢人,臣不笑话你。”

  秦惜珩却问她:“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在哪里救的?”

  赵瑾心道你一直避我如蛇蝎,我又如何说给你听?嘴上则道:“太久了,只是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秦惜珩看着她,眼中藏着说不出的深意,泪珠忽然滚落。

  还真是说哭就哭。

  赵瑾的左手探出两根带血的手指,从怀中夹出一个帕子,递过去时说道:“公主放心,这帕子是臣今早出门时新换的,干净着,臣不曾用过,还请公主将就一二。”

  秦惜珩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接过帕子后无缘无故问了一句:“你当年救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吗?”

  “不是。”赵瑾正在替她轻轻揉着脚踝,没空抬头,只说:“臣让她含着帕子,这样疼起来也不会咬着舌头。”

  秦惜珩捏紧了帕子,好像听到有个声音隐在雾后面,虚假的像是在梦里。

  “你把帕子含住,这样就算觉得疼,也不会咬到舌头。”

  这一刻,两道不大相同的声线在她脑中交汇成了一个明晰的声音。

  秦惜珩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脑中瞬间就空了,只听到赵瑾还在对她说话:“……臣方才揉得轻,是想先缓和一下疼痛,现在加重些力度,但也尽量轻些来,公主若是觉得疼,就把帕子咬紧。”

  赵瑾的帕子不是什么绸缎好料子做的,摸起来更像是一张麻布,粗糙得很。秦惜珩捏着它,指尖的触感有着久违的熟悉。她没再犹豫,只是咬紧之前,先嗅了嗅遗留在其中的味道,情不自禁道:“这帕子真好闻。”

  话才说完,两个人同时愣住。

  秦惜珩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说了说什么,耳垂顿时红如血珠,不知要说什么来解释。赵瑾更是呆滞半晌,连手中的动作都忘了。

  两个人同时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赵瑾主动打破尴尬,“公主不嫌弃就好。”

  秦惜珩低低地“嗯”了一声,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赵瑾手中重新开始动作,这次用了些力,问她一声:“这样疼吗?”

  秦惜珩捏着帕子,回答道:“你再重些也无妨,我不怕疼。”

  两人静处片刻,秦惜珩突然又说:“我问你一件事。”

  赵瑾“嗯”了一声,抬头去看她,“公主请讲。”

  “你……”秦惜珩有些犹豫,问得极慢,“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瑾再次愣住,余光看到掌心这只白皙的脚,回神的瞬间立刻收回手,快速给她套好鞋袜。

  秦惜珩看到她避退的目光,自己也跟着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再问后面的话。

  “公主别多心。”赵瑾看着它处,平静地说,“臣对公主,只有敬重。其他的,一概没有。”

  万语千言都被这句话给堵死了,秦惜珩愣愣地“哦”了几声,沉默下来。

  两人吹了半天的山风,秦惜珩冷不丁又开口,“那么危险,还隔了一堵墙,你不怕死吗?”

  赵瑾轻描淡写道:“打仗的人,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如果怕死,仗就能够不打吗?臣今夜护好了公主,就是赢了一仗。”

  秦惜珩又问:“打仗的时候,你受过伤吗?”

  赵瑾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道:“咱们还是早些走吧。”她说完背转身去,示意着秦惜珩,“臣背公主走吧。”

  “我脚上已经觉得好些了,还是自己走……”秦惜珩话说一半戛然而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后背。

  刚才从墙壁上滑下,赵瑾背上的布料被磨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洞。

  “你的衣裳磨破了。”秦惜珩道。

  “不妨事,一件衣裳而已。”

  “但你手上还磨出了血。”

  “皮肉擦伤而已,血已经干了。”

  赵瑾强行捞她上背,顺着原定的方向走。这一路无言,等到赵瑾寻到那处断崖,朗月已至头顶上空。

  “公主先在这里等一下,臣去探探那崖要怎么上去。”她放下秦惜珩,在月色中仰头望去,很快就规划出了一条可行之路。

  “万幸,这崖并非直立而上,有些倾角总归是好的。”赵瑾回身来对秦惜珩一笑,“倒是天时地利,今夜也没有风雨。”

  她从长靴里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匕首,拔去外鞘后,一把钉在了石缝里,转身又要来背秦惜珩,“公主,臣背你上去。”

  这崖壁足有十丈来高,说是有些倾角,可在秦惜珩看来,这与直立而上的峭壁无异,一个人爬上去都很是艰难,更别说还带着另一个人。

  秦惜珩摇头,“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你带人来救我。”

  此处已是荒野山岭,更是猎场的外围,即便秦惜珩原地不动,赵瑾也怕周围会有财狼猛兽。

  “臣怎么放心。”赵瑾拉着她就背起,一面又道:“公主就这样抱紧臣的脖子,臣一定平安送你上去。”

  “哎你——”

  “就当是赔了上次的酒后失礼,公主别怕,臣说到做到。”赵瑾笑说,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崖壁,她右手握紧了匕首,左手勾上一块凸起的岩石,艰难地上爬。

  秦惜珩不敢乱动,她抬起头,看到赵瑾枯瘦的左手攀附在岩壁上,已经枯涸的血迹再一次蔓延出来。

  “你的手又出血了。”秦惜珩担心她吃力,承受不来。

  “不妨事,臣也是……爬过雪山的。”赵瑾大口喘气,努力地绽出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嘎尔迦的余脉,都、都比这陡……得多。”

  “可是——”

  赵瑾左手抓实了,右手拔出匕首,快速地又插进头顶的一处缝隙里,脚下紧着上攀一步,整个人缓缓地挪动。

  秦惜珩盯着她青筋突起的左手,视线逐渐模糊,这一刻她透过夜色,看清楚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眼泪不受控制地悄悄滑落。

  爬崖几近一半,背上还背着个人,赵瑾已是肩臂酸痛,她摸黑夜爬,脚下一不留意踩了个空,整个人猛地往下坠去。

  “啊——”

  事发突然,秦惜珩惊叫一声,越发抱紧了赵瑾。

  “公主。”耳边传来赵瑾的声音,秦惜珩睁眼一看,她还安全地挂在赵瑾的身上,两人悬于崖上,并未再往下滑。

  她后怕地抬头看去,匕首仍插在崖壁内,只是上方好似多了一长串的利器划痕,再看赵瑾的左手,依旧攀持着山石,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纵然如此,秦惜珩还是一眼就察觉到了赵瑾左袖的袖口。那里之前还是浅淡的素色,现在已经成了斑驳点点的乌褐色。头顶上方的血迹残留成一条直线,想来赵瑾方才一直是在用左手贴壁,减缓下滑。

  “你、你……你怎么样?”秦惜珩带着点哭腔,好半天才缓和着将一句话说完整。

  赵瑾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哭,抽出一口气来安慰道:“公主别怕,臣在。”

  秦惜珩拼命地摇头,话都说不全了。

  赵瑾看不到,只能听到哽咽声,又道:“公主闭上眼睛,别往下看,臣一定保你无恙。”

  秦惜珩捂住口鼻,半晌才颤声说了一个“好”字,她抬头看到月光下崖壁上的微弱血迹,心中惶惶不安。

  “好……”赵瑾觉得自己几乎力竭,连声音都嘶了,好似下一刻就会再次从这高壁上坠下。她腾不出手来护佑背上的人,秦惜珩便用双膝内侧夹住她的腰,又用手背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是抖的。

  “不、不要慌,你……你慢一点。我不怕的,我信你,只信你一人。”

  两人至此都不再说话,一个屏息,一个凝神,前者怕自己会成为更沉重的累赘,后者怕护主不周惹来罪责。山林间安静非常,偶尔还能听到丛林里窸窸窣窣的风动声,这一段峭壁奇长,仿佛是一道不见顶端的登天巨梯。

  剑西境外有座名叫嘎尔迦的雪山,若无战事,赵瑾也会将雪山的余脉当做拉练演习的校场,那时候每每攀岩虽然觉得吃力,但现今回想下来,都没有东寰猎场的这一块崖壁吃力,过时久如亘古般绵长。

  “公主……”

  头顶上似乎已经是尽头,赵瑾气喘吁吁,左手攀紧了一截树枝,对秦惜珩道:“你抓紧那块石头,踩、踩着臣的背和肩上去。”

  “我……”秦惜珩犹豫。

  “快一点。”赵瑾尽量让自己的肩与左臂保持水平,这样方便秦惜珩踩上去,又催道:“无妨,臣受得住。”

  人的体力有限,秦惜珩没空再犹豫,循着赵瑾给她搭好的路爬上了崖顶,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马上便回身来拉住赵瑾的胳膊,将她也拖了上去。

  力气透支得太狠,赵瑾趴在地上,连睁眼的劲儿都没了。

  “你、你怎么样?”秦惜珩拍了拍她的肩,声音都慌了,“赵瑾你说句话,你……”

  “臣没事。”赵瑾难得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躺在悬崖边动弹不得。

  秦惜珩问她:“你还能走吗?我背你走。”她说罢竟然真的要来扶,赵瑾勉强坐起,摇头道:“臣……重,公主,你背不起的。”

  她身体一晃,整个人扑进了秦惜珩的怀中,亏了这一接才没砸在地上。

  赵瑾小声道:“臣靠一下,靠一下就好。”

  两人坐拥着,赵瑾的下巴搁在秦惜珩的肩上,左手与后背的疼痛在疲惫中已经幻化成了虚无,她在夜风的催眠下昏昏欲睡。

  秦惜珩怕她出事,唤道:“赵瑾!”

  赵瑾想回答,但是太累了。

  秦惜珩连喊她几声都不见动静,害怕起来,“你说句话,赵瑾!赵瑾!你不要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