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人是真醒了,医生立刻安排了一整套检查项目。

  “头晕头痛,恶心吗?”医生拿着病案本进行询问。

  傅云青看了眼站在医生旁边的詹鱼,医生:“我问的是你,你看他干嘛?”

  詹鱼拧着眉,凶巴巴地瞪他:“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

  傅云青无奈地嗯了一声。

  他现在头疼欲裂,哪怕只是转了一下头都天旋地转,晕得厉害。

  “嗯,一会儿做几个检查,”医生点点头,“如果没有瘀血,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詹鱼看到他在病案本上写了一串看不懂的字体,然后递给了旁边的护士,护士习以为常地收起。

  没聊几句,医生就走了,护士也离开了病房,去安排检查的项目。

  詹鱼穿着防护服,站在病床边看着他,半晌,他干巴巴地说:“我不能待太久。”

  ICU一般是不让家属进入的,不过傅云青的状态还算好,加上创口感染风险小,所以医生才肯每天让他进来待上一会儿。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隔壁的观察室里坐着,只能隔着玻璃看。

  “嗯,”眼前有些模糊,傅云青合了下眼,又睁开,长时间没喝水,声音干哑得厉害,“有没有受伤?”

  詹鱼从旁边喝了杯温水,冷着脸用棉签沾了水给他润一润唇:“有你舍生取义,我想受伤都难。”

  傅云青扬了扬唇角,只是这么轻微的肌肉牵扯都能引起不舒适的眩晕:“生气了?”

  要不是人还在病床上躺着,詹鱼恨不得把人抓起来揍一顿,这两天真是给他吓得够呛,眼睛都不敢闭,生怕一睁眼人就没了。

  棉棒轻压过干涸的嘴唇,卷起的干皮被抚平,虽然依旧惨白,但好歹比起前一天有了些生气。

  “你是在防着这件事吗?”詹鱼眼睫低垂,捏着棉签又沾了点水,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指腹泛白。

  傅云青微怔,詹鱼看着他,片刻不得休息的脸色不太好:“你一直粘着我是怕我出车祸吗?”

  这两天他坐在观察室里无所事事,就把事情复盘了一遍。

  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出车祸是已知条件,那傅云青这以前的反常行为就都解释的通了。

  既然他能做预知梦,为什么傅云青不可能呢?

  处理陈峡的事情上,傅云青抛出去的信息,时间线跨度长达十几年。

  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怎么会这么巧,能找到十几年前做鉴定的医生,医生还刚好于心不忍保留了鉴定文件。

  假设傅云青做预知梦的时间比他还要早,早在少年时期,或者更早。

  这只是他的突发奇想,但代入到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竟然丝毫不显违和。

  他在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尚且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消化,傅云青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态度,就像是早有预料。

  这以前他以为是因为傅云青对陈峡他们没感情,所以才显得这么冷静,但他们明明小学的时候关系很好,傅云青没理由看到他也这么冷静。

  年少的挚友突然变成兄弟,正常人怎么都应该有点情绪波澜吧?

  尤其傅云青还说喜欢了他很久,喜欢的人变成了血脉至亲,这样还能冷静……

  詹鱼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耳朵,掩饰住耳尖那一点红。

  除非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弟,没有血缘关系。

  最后,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线索,傅云青知道他的户口落在詹老爷子那里。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偏偏傅云青知道。

  这些线索本来是七零八落的状态,乍看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增加一个傅云青也做过预知梦的前提作为引线,就形成了一个闭环。

  傅云青看他半晌:“为什么这么说?”

  詹鱼:“你是不是也做过预知梦?”

  关于预知梦,詹鱼其实有想过和傅云青说,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所以即便他的猜测是错的,也没什么影响,他自认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与其想那么多,不如顺其自然地去做。

  傅云青心头一跳:“什么预知梦?”

  詹鱼盯着他的脸,可能是脸色太差,也可能是藏得好,反正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我做过两个预知梦,”顿了下,詹鱼说:“也许是三个。”

  “一个是关于我的未来,梦到我在工厂打工,养的猫被毒死了。”关于那个梦,给他最深刻的记忆大概就是凛冽的寒风,嘎吱作响的腰痛,以及猫咪蜷缩着失去温度的身体。

  傅云青瞳孔骤缩。

  “第二个和你有关,”詹鱼看他一眼,“梦到你来詹家的那天,一开始我以为是梦,但我拿了你的头发去检测。”

  事实证明,那确实是一个梦,但却是一个真实的梦。

  也许是平行世界的投影,也许是未来的自己发来的预警,都有可能。

  傅云青沉默了下:“脱敏治疗?”

  詹鱼本来还挺严肃,闻言顿时乐了:“这你都还记得?”

  傅云青心想,这哪能忘记,印象格外深刻。“我还以为你是在发脾气。”

  他感觉到詹鱼扯了他头发,但没有深想,结合他回到詹家的时间,不出意外就是那次了。

  “我才没那么小的气量,”詹鱼随手把水杯和棉签丢进垃圾桶,傅云青看着他没说话,詹鱼挑了下眉:“你想表达什么?”

  “没,你继续。”

  “最后一次,”詹鱼看了眼病房门口,同样的病房,惨白的色调,“是詹苏生,我梦到……”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梦到他在医院的太平间。”

  安静的病房里,只有仪器在滴滴运作,药水顺着输液管,很久才响起一声“嘀嗒”的细碎声响。

  傅云青垂眸,这个答案比他预想中的要好。

  幸好詹鱼不是重生回来的……

  “我是重生回来的,”他抬眼,看向坐在病床边的詹鱼,“很离奇,但确实是发生了。”

  “重生?”詹鱼一愣,下意识想摸一下傅云青的脑门,不会是撞坏脑子了吧?

  但想到自己的预知梦,好像他自己也不太正常。

  “我以后真会去工厂?”他有些好奇地问。

  傅云青缄默,詹鱼的接受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都没有一点质疑吗?

  “说说啊,”詹鱼是真的好奇,“是不是还瘸腿毁容了?”

  在那个梦里,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容貌,但他记得工厂里的人提到过,关于他毁容了的事情。

  傅云青无声地看他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詹鱼点点头,还真是和梦里一模一样。

  “如果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傅云青说。

  如果詹鱼不想知道,那他会把曾经看过,经历过的东西永远埋藏,毕竟,隔着生死,詹鱼已经和上辈子截然不同。

  “你是什么时候重生的?”詹鱼没有接他的话题,反而问了另一个,“为什么没避开溺水的事情?”

  这件事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过,但一直让他很介怀。

  傅云青:“上辈子我没溺水。”

  为了隐瞒性别,傅云青没有学过游泳,和詹鱼去河边玩水,没站稳摔了下去,就被河水冲远了。

  但这件事只在这辈子发生过。

  “我们上辈子不是朋友。”傅云青笑了下,肌肉牵扯引起一阵阵头痛,五脏六腑也跟着痛,“我们一起读了小学,初中,高中,但都没有说过话。”

  第一次对话是在他回到詹家。

  孙雨绵和詹启梁对他的偏心肉眼可见,两个人的相处并不愉快,后来詹鱼的身份曝光,他身上唯一的亲情牵绊也没了。

  “你的意思是上辈子我身份曝光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詹鱼问,“詹苏生的事情也发生了?”

  “嗯,你的身份是詹启梁告诉爷爷的,詹启梁走后,爷爷脑淤血。”

  救治不及,当天就去世了,甚至没能给詹鱼留下一句话。

  詹鱼少有地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和爷爷说了重生的事情?”

  傅云青看着他,又嗯了一声。

  “难怪。”詹鱼笑了笑。

  以前爷爷对他寄予了厚望,对他也格外严格,直到某一天,不苟言笑的爷爷突然就软化了。

  他至今还记得,因为扁桃体反复发炎,他接连发烧了好几天,爷爷心疼地抱着他,鲜少展露温情一面,尚且有很多生涩和赧然。

  “不怕,爷爷在。”

  这样的变化,连师兄师姐们都感觉到了,纷纷调侃老爷子这是隔代亲。

  原来是因为爷爷早就知道了啊……

  “所以我没有继承爷爷的衣钵,对吧。”虽然是疑问,但詹鱼说得很肯定。

  不然预知梦里,他也不会去工厂。

  “你和詹先生吵了一架,在离开詹家的时候出了车祸。”车祸导致的结果,傅云青没说,但两人心知肚明。

  “也是在这个时候?”

  傅云青嗯了一声:“这辈子你身份曝光早了半年,爷爷的事情后,你和詹家人的关系很紧张。”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线,詹鱼是高三寒假期间曝光的身份,也因此知道了他学习戏曲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在背负本该属于詹启梁的人生。

  那个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这个想法在詹鱼的脑子里扎根,永远得不到答案。

  “那我是不是对你很凶?”詹鱼问。

  虽然傅云青么说,但他隐约感觉得到,在说到两人不是朋友的时候,傅云青的情绪明显不好。

  傅云青顿了下,说:“还好,不算差。”

  詹鱼睨着他:“撒谎。”

  他演过这么多折子戏,揣摩人性和性情,他能预想到,上辈子他的性格一定很糟糕,在这种处境下,必然会迁怒傅云青——

  这个看似夺走了他一切的人。

  “没有……”傅云青还想说什么,詹鱼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嘴巴裂开了,等你出院了我们再聊。”

  只是聊了这么一会儿,傅云青的嘴巴又翘起了一层干皮。

  傅云青:“……好。”

  詹鱼的手往上挪了一点,轻轻搭在他的头上,凌乱的头发透出白色的纱布,裹了厚厚的一层。

  这是车祸的时候,头碰到地面导致的伤。

  傅云青看着他,眼皮越发沉重。

  刚刚清醒过来,精神状态很差,聊这么一会儿,已经达到了临界点。

  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傅云青的呼吸很浅,听在耳里,却叫人安心。

  詹鱼趴在他床边眯了会儿,直到手机震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地踩着医生给的时间底线出了病房。

  陈博洋他们等在医院的会客区,见詹鱼下来,陈博洋松了口气:“听说傅学霸醒了?”

  詹鱼点点头:“醒了,又睡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夏楠拍了拍胸口,“醒了就好。”

  “给他好好休息,”兆曲看了眼詹鱼的脸,“鱼哥你也休息一下吧,脸色太差了。”

  詹鱼现在的脸看着也不比傅云青的好多少,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这医院里的病人呢。

  “我在旁边酒店开了房。”陈博洋递出一张房卡,“鱼哥你去睡一觉,傅学霸这里我们给你看着。”

  詹鱼犹豫了下,伸手接了房卡:“那行,他要是醒了,你们就给我打电话。”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状态差,头重脚轻地,傅云青的伤势后面还需要人照顾,交给其他人他不放心。

  陈博洋和兆曲直接去了傅云青病房的观察室,陈夏楠则是送詹鱼去酒店。

  酒店算不上好,但是离医院最近。

  把詹鱼送到房间,陈夏楠就走了,詹鱼没什么精力,一沾床就失去了意识,陷入沉睡。

  -

  “滚!”男生敛眉,一群染了五颜六色头发的小混混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小混混们痛苦哀嚎。

  漆黑的小巷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还站着。

  “谢谢。”站在他身后的人脸上带着伤,显出几分落魄。

  詹鱼冷着脸看他:“我是说让你滚,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傅云青沉默着没动,詹鱼嗤笑一声:“行,那你继续站着吧。”

  随手把手里的铁棍丢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吓得躺在地上装死的几个小混混齐齐抖了下。

  男生自顾自离开,单薄的背影像是荒野行走的孤狼,只留下傅云青一个人。

  见人走了,其中一个黄毛小子压着声和旁边的人说:“煞神走了,我们还抢吗?”

  他们和傅云青算是老相识,或者说和赵大廷熟悉,都是平时一起赌的二流子,听说傅云青成了有钱人,就开始在学校门口蹲他。

  前两次都没事,结果这次就遇上了个活阎王。

  愣是五个人被一个人打得站不起来。

  “抢个屁。”那人骂了几句脏的,“人要杀回来了你去扛着挨揍?”

  他现在胸口还闷闷的疼,手脚也疼得厉害,少说是骨折了。

  “不是说他们俩关系不好吗?”小黄毛纳闷。

  “谁知道,那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神经病!”

  傅云青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们,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许久,他低头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那里温温热热的。

  当惯了好学生,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会打架是这么帅的事情。

  怎么会有人又好又坏。

  ………

  眼皮沉甸甸的,傅云青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来回晃动,他闭了闭眼,压住翻上来的恶心感。

  自从和詹鱼在一起后,他已经很少梦到上辈子的事情。

  “醒了?”旁边响起道苍老的声音。

  他微微偏头,看到詹老爷子坐在他的病床旁边,老人穿着防护服,似乎是刚进来,手里的保温杯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嗯。”

  “那我来得挺巧,”詹老爷子乐呵呵地说,“小鱼和博洋他们吃饭去了,晚点过来。”

  傅云青没说话,这次清醒,身体不舒服的感觉比上一次要强烈很多。

  知道他不舒服,詹老爷子也没有多话,两个人就这么一躺一坐。

  过了五分钟,詹老爷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站起身:“时间到了,我该出去了。”

  每天能进病房的时间有限,每个人都只能卡着时间待上一会儿。

  “您是想问什么吗?”傅云青说。

  詹老爷子笑着摆摆手:“没事,等你康复吧。”

  傅云青扯了扯嘴角,低声说:“是想问小鱼的事情吧。”

  老爷子知道詹鱼会遇到车祸,所以才会这么着急地赶过来。

  詹老爷子沉默了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没有帮小鱼,但现在又觉得好像不用问了。”

  他说的帮是上辈子,他知道詹鱼的事情,也看得出来,傅云青提到詹鱼的时候,是有感情在的。

  所以他一直想不通,傅云青为什么没有拉小鱼一把。

  眼前似乎又闪过曾经的画面,傅云青微微闭了闭眼,说:“他想死。”

  失去了一切,亲人,朋友,梦想,毁容残疾,过往的十八年都是骗局,无论是不爱他的养父母,还是扒着他吸血的亲生父母,他的未来都没有光亮。

  上辈子,詹鱼已经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努力为了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比起我的帮助,他更不想见到我,我找不到他,”傅云青低低地笑了声,声音里透着苦涩,“我宁愿他永远恨我。”

  至少还有力气恨,会想要报复,恨是比爱更加强烈的情感,能支撑着他活下去。

  他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理由。

  “可是他说不恨我了。”看着天花板,傅云青抿唇,“他谁也不恨,也不爱。”

  那座无人问津的墓碑上,只有一个字——魚。

  除了他和立碑的人,再无人知晓,这里沉睡着一个年轻,几曾鲜活的男孩。

  没有姓氏,没有出生日期,没有逝世日期,没有亲属关系,没有墓志铭,甚至没有装饰的花纹。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遗言,空白着来,也空白着走。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