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承举着那盏芦苇灯, 尝试着按了几次灯座底部的开关按钮,都没有反应。

  “灯怎么不亮了?”

  “可能没电池了。”钟渝起身,在书桌抽屉里翻了会儿, 在角落里找到仅剩的一枚纽扣电池,朝贺云承伸出手。

  贺云承把芦苇灯递给他,又凑到他身边,想看他怎么换电池。

  钟渝取下电池盖, 把电池座里那枚取下来, 换上新的, 又重新盖好盖子,按下按钮,灯果然又亮了起来。

  “好了。”

  灯又到了贺云承手上,他似乎很喜欢这盏灯, 从昨晚到今早都爱不释手, 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心仪的玩具。

  钟渝没管他,拿着雕刻刀仔细地雕一根昨天捡来的树枝,打算做一只手工小鹿木雕。

  贺云承换着角度拍了几张芦苇灯的照片, 破天荒地发了个朋友圈,也没配什么文字,就单单发了图, 但也掩不住他那点炫耀的小心思。

  发完朋友圈, 他坐得离钟渝更近了些,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钟渝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 袖口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手指修长, 白皙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凸起的手骨尤为性感。

  钟渝的身材也很匀称, 20岁的他有着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成熟,劲瘦的腰上覆盖着薄薄的肌肉,脊背中间的沟壑拉出一条很妙的弧度……

  贺云承喉结滚动了下,没话找话地开口:“这刀快吗?会不会伤到手?”

  “不会。”钟渝没有看他,轻轻拂去掉落在身上的木屑:“小心一点就行。”

  贺云承:“哦。”

  他视线又转回钟渝脸上,望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和垂下的睫毛,忽然回过味儿来,钟渝最近好像都没戴眼镜?

  “怎么不戴眼镜?”他问。

  钟渝动作微顿,抬起眸子看他:“上课的时候戴。”

  “哦。”贺云承应道,在家里的时候,确实没怎么见钟渝戴眼镜。他唇角微微勾起,桃花眼漾着抹笑意:“不戴的话,看得清我吗?”

  钟渝是个耐心十足的人,几乎有问必答:“看得清,近一点就行。”

  “这么近吗?”贺云承缓缓靠近。

  距离逐渐拉近,视线在透进窗来的清晨暖阳里相汇,钟渝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半拍,望着贺云承浅色瞳底自己的倒影,眸光闪动了下,轻声道:“太近了……”

  贺云承轻笑了声,偏头错开个微妙的角度,轻轻吻住了他。

  等结束了这个温柔的吻,贺云承坐到一边,单手支腮安静地注视着低头认真工作的钟渝。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被高彦磊说中了,对钟渝真的动了心思,和钟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他前22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不只限于身体上的欢愉,还有心理上的满足,即便只是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他身边,也完全不觉得无聊。

  手机震动了下,有人给他发了消息,贺云承点开微信的绿色图标,最先注意到的是页面下方朋友圈消息的红点。

  打开朋友圈,刚才发的照片下面多了几条评论,来自那群狐朋狗友——

  “这灯挺别致,哪买的?”

  “这是在秀呢你们没看出来?小情儿做的吧。”

  “别说,小兰花画得挺有味道。”

  “怪不得咱云承乐不思蜀了,正和小情儿蜜里调油呢!”

  贺云承懒得搭理他们,这帮人懂个屁,迟早要和他们绝交!

  他退出朋友圈,消息页面里高彦磊头像在最顶上,给他发了条消息。

  高彦磊:哟,还蝶恋花呢,真上头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贺云承皱着眉回:“什么蝶恋花?”

  高彦磊:词牌名啊,你不知道?哦我忘了,你国外上的学,没文化也正常。

  上不上头贺云承不知道,但高彦磊嘴是真的欠,贺云承想把他嘴巴缝上,但转念一想姓高的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他确实一直在国外上学,受的是纯西式教育,课堂上讲的是自由开放,又不教传统的诗词歌赋。

  “怎么?”贺云承回,“你羡慕呢还是嫉妒?”

  “我这是羡慕嫉妒恨!”

  贺云承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高彦磊:说说,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贺云承觉得他问的多余,他们早就抱了亲了睡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还能有什么程度之分?

  高彦磊:你喜欢他?

  贺云承拇指无意识地拨了下手机屏幕,扪心自问,他确实挺喜欢钟渝的,至少目前是,遂回:“喜欢啊,怎么?”

  下一秒高彦磊追问:那他喜欢你吗?

  他问到点子上了,贺云承最拿不准的,就是钟渝对他的态度。他们在一起都快一年了,虽然大半时间处于仅限肉丨体交流的床伴关系,但这段时间来两人亲近了许多,有许多温馨的时刻,比如昨晚,又比如现在……

  贺云承看了眼对面眼神专注的钟渝,他手里那只木雕小鹿已经有了大致的形状,只差最后的细节……钟渝喜欢他吗?说实话,他心里没底。

  他不清楚钟渝对他的温柔是出于喜欢,还是在无法拒绝下的习惯性妥协,但他又不想在高彦磊那露怯,便拐着弯地嘴硬:“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

  文字聊天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贺云承猜高彦磊一定露出了他惯常的高深莫测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高彦磊回了个大笑的表情包,又说:百年好合,结婚的时候记得请我,我随个大红包。

  望着贺云承回过来的那串句号,高彦磊乐了,这人正上头呢,肯定什么都听不进去,还是不泼他冷水了。

  看来贺云承还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他那种家世,婚姻是最好的交易筹码,等现实摆在眼前,他就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了。不过他那小情儿可不像会昏头的人,名校毕业起点也高,机灵点利用贺云承的关系就能平步青云,要是脑子不灵光非要谈感情,说不定就是万劫不复。

  何况感情这种事最是玄之又玄,今儿喜欢,明天可能就不喜欢了。贺云承那么花心的人,不过短期内荷尔蒙上头而已,能维持这种状态多久?

  二世祖们私下里还在打赌,赌贺云承和他那小情儿啥时候分手?

  就算贺云承真浪子回头了,感情这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别到头来他自个儿剃头挑子一头热。

  “多情却被无情恼”、“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句话他给贺云承留着,万一哪天用上了呢?

  贺云承关掉微信,高彦磊几句话扰得他心烦意乱,尤其是最后那句话——

  他居然真的开始想象和钟渝结婚的场景,他们可以在海边,或者找一座小岛,不用请很多人,几个知心的朋友就好。婚礼现场要布置得很美,钟渝会穿着礼服,最好是白色的,踩着铺满地面的白色玫瑰花瓣,微笑着向他走过来。

  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紧扣,等主婚人念完誓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同时说“I do”,然后他就会在热烈的欢呼声森*晚*整*理中,低头亲吻钟渝……

  “贺云承。”

  钟渝特有的冷淡声线唤回了贺云承飘远的思绪,他明显不在状态地“啊”了声,望着钟渝琥珀色的眸子,和想象中的场景重合在一起,心脏莫名其妙开始发烫。

  怎么会想到和钟渝结婚?是,他们能结,他生下来就是美籍,同性婚姻合法,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魔怔了。

  都怪高彦磊那张破嘴,提什么不好,非要提结婚。

  钟渝见他似乎又发起了呆,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把你旁边那个工具包递给我。”

  “哦。”贺云承抿唇,“这个吗?”

  “嗯。”

  钟渝接过工具包,从里面翻出张砂纸,小鹿已经雕好了,打磨光滑,再上点木蜡油就大功告成。

  贺云承端详着那只雕得惟妙惟肖的小鹿,“你怎么什么都会?”

  钟渝瞥了他一眼,他们这个专业很考验动手能力,且需要很高的专注度,毕竟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做手工不光能培养这两项,还能解压。

  “专业需要。”他简单地答。

  贺云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家里没有木蜡油,不过用橄榄油也可以,钟渝起身去厨房倒了点油,仔细刷在小鹿木雕的表面,阴干了就可以拿在手上把玩。

  眼见到了中午,他们吃完饭,钟渝打算去学校。

  贺云承双手抱臂,靠在一边看他,问:“在家里不可以吗?”

  “有些文献要登校园网才查得到。”钟渝把笔记本电脑放进书包,学习是要张弛有度,但该松的已经松过了,现在该紧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玩。

  贺云承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想去看看你们学校。”

  钟渝动作一顿:“有什么好看的?”

  贺云承唇角微微一翘,一本正经地背百科上关于钟渝学校的介绍:“T大,教育部直属全国重点大学,始建于十九世纪初,历史悠久……”

  “停。”钟渝简直想堵住他的嘴,无奈道:“我是去学习,你会很无聊的。”

  “我都还没去,怎么知道无不无聊?”贺云承耍无赖,“我也想看看国内的大学是什么样。”

  他铁了心要去,一直围着钟渝打转,钟渝被烦得不行,便答应了他。

  出门之前,贺云承换了衣服,棒球衫、牛仔裤搭白板鞋,还戴了顶棒球帽,跟学校里那些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随即钟渝反应过来,贺云承也才二十岁出头,本来就是学生的年纪。

  “走吧。”贺云承语气轻快,开心得显而易见。

  进了校门之后,钟渝带贺云承搭乘校园交通车,学校很大,步行得走很久。

  贺云承是第一次坐这种摆渡小巴士,对他来说特别新鲜,目光好奇地四巡,边看还边小声问钟渝问题。

  钟渝耐着性子解答了,突然也对贺云承的大学生活有了点好奇:“你以前在学校怎么去上课?”

  贺云承想了想,说:“司机送,或者自己开车。”

  他那所大学有不少富家子弟,经常会开着跑车在学校里转悠,其他人都见怪不怪了。

  钟渝心想果然,想知道他在哪所大学,便问了出来。

  贺云承说了所全美排名前几的名牌大学。

  以他的家世上什么名校都不足为奇,但钟渝还是挑了下眉,更好奇了:“你在学校里都做什么?”

  这回贺云承卡壳了,他在学校里都做了什么?

  飙车、泡吧,找人做丨爱……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有多荒唐。

  他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那些纸醉金迷只不过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快乐,快乐过后却是无尽的空虚。

  ——他没法向钟渝实话实说。

  “玩儿吧。”他模糊地说,“现在想想其实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钟渝讶然,贺云承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后悔。

  贺云承沉默几秒,故作轻松地往椅背上一靠,耸了耸肩膀:“后悔没有好好学习。”他很少有后悔的事,但此刻是真的在后悔,如果他当时不那么荒唐,他和钟渝会不会以另一种方式相遇?

  比如他随访学团来到T大,邂逅T大的优秀学子钟渝,他们应该会有相同的话题,分别时互换联系方式,在交流中互生感情……

  他们会以一种更温和自然的方式遇见彼此,没有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钟渝或许会真的喜欢他,心甘情愿地和他走到一起——可时光不可能倒流,无论再美好的想象,也只是妄想……

  钟渝失笑,“我很好奇你怎么毕业的?”

  贺云承犹豫了下,还是说:“我外祖是校董之一……”

  钟渝了然:“怪不得。”

  “喂!”贺云承怕他觉得自己没用,解释道:“也不完全因为这个,我那时候是橄榄球队的明星运动员,拿的那些奖足够我顺利毕业,而且我也有在学习啊,又不是全在玩儿!”

  钟渝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来到图书馆,钟渝把电脑接上电,打开了文档。

  他在写一篇论文,想试着发期刊,指导老师已经找好了,是给他们专业授课的一位教授,在业内很有分量。

  坐在对面的贺云承拿了些管理类书籍,视线总会不自觉地落到钟渝那边。

  钟渝又戴上了那副金丝边眼镜,表情严肃而专注,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着,时不时会停下来思考。他思考时会抿唇,眉峰微微蹙起,或者双手交叉抵在眉心,低头凝视桌面。

  等想通了关节,他的五官会缓缓舒展开,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钟渝认真的时候的确很性感,连推眼镜的动作都那么迷人,贺云承心里不由自主地想。

  即便周围都坐满了人,但馆里还是很安静,学习氛围相当浓厚,贺云承受之感染,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认真啃那些工具书。

  晚饭是在食堂吃的,钟渝原本以为贺云承会不习惯,没成想他倒适应良好,端着餐盘在窗口排队打饭,一点也不挑。

  饭后他们来到图书馆附近的操场,操场上很热闹,有人在跑步,有社团在举行活动,四处洋溢着青春与活力……贺云承忍不住在心里对比,美国的教育方式和国内确实有些出入,当时他的心又不太在学校里,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正常的校园生活。

  “你好。”

  忽然有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一对男生扭扭捏捏地手拉着手,面红耳赤地看着他们,磕磕巴巴地问:“我、我们般配吗?”

  贺云承愣了愣,现在的大学生这么开放?

  钟渝面无波澜:“般配。”

  “谢谢。”

  那两个男生脸更红了,跟被烫了似的瞬间松开对方的手,低着头跑了回去。

  贺云承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钟渝示意他看不远处,那里的草坪上围坐着一群人,正看着那两个男生,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男生则愤愤地指了指他们,疑似在放狠话。

  钟渝解释:“估计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贺云承轻笑,忽而伸手牵住钟渝,促狭道:“不如我们也去问问别人?”

  下一瞬钟渝就挣开了他的手,没什么表情地说:“别闹。”

  手心空了,秋风带走仅剩的体温,贺云承虚握了下冰凉的手指,沉默不语地垂下了眸子。

  散完步回到图书馆,一直待到了闭馆。

  临睡前贺云承闭上眼睛,心想今儿真是他有史以来知识含量最高的一天,但他竟然完全不觉得枯燥无聊。脑海里出现那对牵手的男生,虽然只是输了游戏被恶搞,但他牵住钟渝的那瞬间,是真的有过向所有人宣告的冲动。

  要是钟渝也喜欢他就好了,他漫无边际地想。要是钟渝喜欢他,他应该也会很喜欢钟渝,他们会像普通情侣那样,每天待在一起,熟悉彼此的喜好,分享喜怒哀乐,最难忘的事都跟彼此有关……

  他在这一瞬无比庆幸当时定下三年的决定,他们还有两年时间,来日方长,他就不信三年过去,钟渝对他还是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