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渝看着贺云承, 他长腿交叉斜靠在门框上,唇角含笑,一副懒洋洋的模样。阳光迎面照在他脸上, 五官轮廓深邃立体,那双独特的青灰色眸子漾着浅淡的笑意,只看外表的话,倒挺能蛊惑人心。

  不过那身明显不太合身的衣服削弱了他的气势, 衣摆和裤腿都短了一小截, 看上去有点滑稽。

  “在做什么?”贺云承走过来, 弯腰凑到了钟渝旁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越过他肩膀,看向画架上的图纸。

  钟渝没什么情绪地说:“做作业。”

  贺云承没话找话似地问:“画的是什么?”

  酒还没醒吗?问题那么多……

  钟渝耐着性子回答:“建筑平面图。”

  “哦。”贺云承应着,食指在图上虚指了几个地方:“这是……门?这是窗户?”

  钟渝:“对。”

  “我记得之前见过的那些工程师, 他们都是用电脑画图的。”贺云承说。

  家里的集团产业里包括了建筑公司, 之前被他爹贺敬海带着去巡视过几次,在他的印象里,那些建筑工程师要么待在办公室熬夜画图改图, 要么是戴着安全帽满工地跑,大部分情况下个个灰头土脸不修边幅。

  他想象了下,没法把钟渝代入进去。

  钟渝就算当了建筑师, 他那么好看, 戴那种丑不拉几的安全帽也不会丑。

  贺云承又开始想象钟渝穿西装的样子,他高瘦挺拔, 比例又好, 一定比CBD里那些社会精英还要优雅标致。

  突然就有些期待了。

  钟渝微侧过脸, 琥珀珠子似的眸子和贺云承对上:“我才大一,那是以后的事。”

  贺云承点了点头, 他也不是对这些好奇,只是想和钟渝说说话。

  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我饿了。”

  是真饿。

  昨晚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半夜又吐了一通,胃里早就空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钟渝拿笔的手顿了顿,转过来望着他:“厨房有小米粥,你要吃吗?”

  贺云承唇边泛开笑纹:“吃。”

  钟渝从小马扎上起身,越过他往厨房的方向走,贺云承想起自己还没洗漱,对着钟渝的背影问了声:“有洗漱用品吗?”

  “卫生间。”钟渝没回头,“新买的。”

  贺云承踱到了卫生间。

  老小区可不比他的高端大平层,卫生间空间狭小,最多也就几平,简易洗手台上方是浴室镜子,镜子下面有一道窄窄的平台,放了些洗漱用品。洗手台旁边挨着马桶,靠窗的位置是个淋浴花洒。

  钟渝向来爱洁,所以打扫得很干净,镜子上连片污渍都没有。但白色瓷砖缝隙里那些经年日久的水渍与锈迹,是无论怎么擦洗都清理不掉的。

  贺云承在心里又记了一笔,除了换家具,这个卫生间也得重新翻修。

  他目光落在浴室镜下的平台,两个牙杯,一个蓝色一个灰色,灰色那个明显是新的。牙杯里面插了只牙刷,刷柄也是灰色的,白色刷毛看起来很柔软……

  他把牙刷外面的塑料包装拆了,放水冲洗了下,蓝色牙杯旁边立了一管牙膏,拿过来一看,橘子味的。

  剃须水也是橘子味……

  贺云承莫名想笑,钟渝看着那么一板一眼的人,私下里倒挺可爱的。

  洗漱完回到客厅,餐桌上放了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碟子里放了两个煮鸡蛋。

  钟渝坐在沙发上低头回复消息,听到动静抬眸看他一眼:“只有这些,吃不惯自己点外卖。”

  贺云承虽然挑剔,但也没那么矫情,拉了椅子坐下,端起小米粥喝了口。

  甜度正好,米香味浓郁。

  贺云承想起刚才喝的那杯水,“那杯水里放了什么?甜的。”

  这次钟渝没抬头,两根拇指快速地点着手机屏幕,随口回道:“葡萄糖森*晚*整*理。”

  以前家里还没出事的时候,钟展庭出去应酬喝醉了,回到家他妈就会用葡萄糖兑水给他喝,能解酒,补充了糖分身体也不会那么难受。

  “那粥里呢?”

  “白砂糖。”

  “有什么区别?”

  “葡萄糖是单糖,白砂糖是双糖,主要成分是蔗糖。”

  “哦。”贺云承慢条斯理地剥水煮蛋,又故意问:“那葡萄糖加粥里会怎么样?”

  钟渝终于放下了手机,眉心微蹙:“你今天问题怎么那么多?十万个为什么吗?”

  他炸毛的样子可比平时生动太多,像只被惹恼了龇牙的小动物,看着凶,实际上根本没有攻击力。

  贺云承唇角上翘,压不住笑意,低声笑了起来。

  钟渝反应过来自己被逗了,眉毛蹙得更紧。

  “无聊。”他淡淡道,话落拿着手机起身去了露台。

  贺云承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和钟渝待在一起了。

  相比其他人,钟渝完全把他当一个普通人来对待,不会因为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钱就特殊看待,或是迎合谄媚,或是小心翼翼,平白惹人厌烦。

  他吃完了简单的早餐,拿出手机给高彦磊打电话,想搞清楚自己昨晚是怎么过来的。

  高彦磊不知在做什么,连着两个都没接,贺云承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敲着,打到第三次才接通。

  “喂?”

  高彦磊的声音混着嘈杂噪音传过来,听着像有一群人在争吵。

  贺云承皱眉:“老高,你在哪?这么吵。”

  嘈杂的声音小了些,应该是高彦磊换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抱怨道:“嗐,我工地上,我家不是有个项目出问题了吗?大早上就把我叫过来。”

  贺云承听他提过,但他不感兴趣的事从来不往脑子里记,具体是什么早就忘了。

  “有什么事吗?”高彦磊问他。

  贺云承:“昨晚是你们把我送到钟渝那的?”

  “我哪知道你那小情儿住哪?”高彦磊在电话里笑道,“是我打电话叫他来接的你,你那手机里应该有通话记录。”

  贺云承敲桌面的手指顿住,确认般又问了一遍:“他来接我?”

  “嗯。”高彦磊肯定地答,“说起来你还要感谢我,改天记得请我喝酒。”

  贺云承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高彦磊:“没其他事我就挂了,忙着呢。”

  大伙儿虽然一起玩儿,但高彦磊和他们那群不干正事的纨绔子弟可不一样,人家正儿八经的CEO,班上得兢兢业业,遇事亲身上阵,比他爸高董事长还认真努力。

  “行,谢了。”

  电话挂断,贺云承翻到手机通话记录,有一通是凌晨0:12拨出去的,接收人是钟渝,通话时间也就持续了十几秒。

  所以真的是钟渝去接的他,都喝断片了也别想他能自个儿走,钟渝那么瘦,背得动自己吗?这破小区还没电梯,他是怎么带着自己爬上七楼的?

  还有他喝醉了撒酒疯吗?印象里是没有的吧,也没听人提过,那应该是没撒疯。

  刚才他在茶几上面看到了盒解酒药,钟渝平时不喝酒吧?那就是给自己买的?

  知道他会口渴,专门在床头柜上放了杯水,衣服也准备了,还买了新拖鞋和洗漱用品。

  钟渝对每个人都那么细心吗?还是……只对他?

  一大堆问题缭绕在贺云承心头,他无意识地转着手机,算了,猜来猜去没意义,还是直接去问吧。

  他站起身,先清了清嗓,面色无异地来到露台上。

  钟渝那份作业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仔细地检查完每一处标注,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贺云承。

  这次贺云承的表情就没之前那么随意了,眼神甚至还有些复杂。

  “怎么了?”钟渝问。

  贺云承貌似漫不经心地问:“昨晚你把我接回来的?”

  “嗯。”钟渝顿了下,解释:“你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你喝醉了。”

  “我重吗?”

  他这么一问,钟渝就想起昨晚差点累得交代在楼梯间,到现在肩膀还酸着。

  “你觉得呢?”他板着脸反问。

  贺云承笑了声,突然大步走近,抄着钟渝膝弯,轻轻松松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还故意往上颠了一下。

  钟渝一惊,下意识抱住他脖颈保持平衡,回过神便开始挣扎:“你有病吗?!”

  “别动,小心摔了。”贺云承胸膛震动,抱着他回到客厅,压靠在沙发上。

  钟渝手撑着身体想起来,贺云承又把他压了回去,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轻声问:“你对每个人都那么耐心吗?”他本来想问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吗?但咀嚼了下觉得听起来有些暧昧,就换成了比较中性的“耐心”。

  钟渝抵住他肩膀,不让他再靠近,皱眉:“起来!”

  “不起。”贺云承耍赖,“你先回答我。”

  钟渝无奈地吸了口气,平静地说:“给客人准备生活必需品,是最基本的礼仪。”

  客人……

  也就是说,换做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钟渝都会这样做。

  尽管早有猜测,但贺云承还是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失落,唇角往下垮了垮。

  他放开了钟渝,忽然很想抽根烟,但摸了摸裤子口袋,发现是空的,才想起来这是钟渝的衣服。

  “我衣服呢?”

  “洗衣机上。”

  贺云承在洗衣机上找到了自己皱巴巴的衣服,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走到露台上抽烟。

  他点了烟夹在指间,手臂搭在露台的水泥围墙上,俯身看下面的老街。

  这条街真够拥挤的,餐饮店门口还支了小桌,把人行道都占了一半,明明过了早餐的点,还是有不少人正坐着吃饭。

  贺云承没在这种苍蝇馆子吃过东西,也不想尝试,那种塑料小凳子坐着腿都抻不开,卫生条件估计也堪忧。

  不知不觉抽完了三根烟,正打算点第四根,就听到钟渝在屋里叫他。

  “贺云承。”

  他回头没精打采地应了声。

  “李岩来了。”

  李岩给贺云承带来了换洗的衣服。

  贺云承把他打发走了,进卫生间洗澡。

  今天是周六,钟渝下午要去给贺云舟补习,他在书房里把资料又看了一遍,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下。

  屏幕通知栏闪过微信的绿色标志,宋明璟给他发了消息。

  加上微信后,他们偶尔会聊几句,大多是关于建筑方面的,宋明璟最近在国外参加了个建筑展,前几天刚回国。

  宋明璟:[分享链接]

  宋明璟:我整理了一些在展上看到的比较有意思的设计,对你们刚学这门专业的人应该会有用,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

  钟渝点开链接,来自一个宋明璟自己运营的微信公众号。他不光是T大建筑系学生,同时也是个旅游爱好者,会在里面发他些自己写的游记,以及他在世界各地看到的建筑——不仅仅限于那些知名的古建筑,也会有现代新潮建筑甚至是乡下民房,他会详细分析设计亮点,以及涉及到的历史渊源和建筑知识。

  钟渝:谢谢,我会认真看的。

  他不知道宋明璟到底大几,不过看他的知识面,他要么是建筑方面的狂热爱好者,要么至少也得是大四以上。

  宋明璟:小事!别那么客气,写出来就是要给人看的么。

  钟渝犹豫了下,还是问:学长大几?

  宋明璟:大四。不过等下半年就研一了,还在咱学校。

  果然。

  钟渝试探性地问:保的研吗?

  宋明璟:对,我导还是你们专业老师,所以才说我是你直系师兄[大笑]

  宋明璟:学弟呢,以后想读研吗?

  读研?钟渝暂时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回:还早,看情况吧。

  宋明璟:[思考]也是。

  宋明璟开了个玩笑:对了,我导挂人可凶了!要好好学啊,不然师兄也帮不了你。

  钟渝大概知道他导师是哪位了,据说是整个建筑系最严格的教授,虽然上课不点名,但他的考试也最难,挂人不眨眼,有一门专业课通过率最恐怖的一次连10%都没到。

  他笑了笑,打字:好。

  贺云承擦着头发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钟渝眉眼带笑地放下手机,是在和谁聊天吗?

  他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敲了下桌角,钟渝抬头,见他头发湿漉漉的,说:“吹风机在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

  贺云承转身回卫生间,边吹头发边想,钟渝和谁聊天那么开心?

  中午贺云承让李岩叫了餐,高档餐厅的打包盒比普通外卖精致多了,送过来时还是热乎的。

  昨晚折腾了大半夜,钟渝没怎么睡好,就打算先睡个午觉,再赶地铁去贺家补习,看贺云承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礼貌性地问了句:“我要睡午觉了,你呢?”

  贺云承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他现在还不想走,那就一起睡吧。

  “我也睡。”

  两人前后来到卧室,钟渝把窗帘拉上了,从枕头底下翻出个黑色的眼罩,躺到了床里面。

  贺云承在他旁边躺下。

  窗帘遮光性一般,而且罗马杆上面有缝隙,光漏了进来,也不算刺眼,但是对光敏感的人不太友好。

  钟渝把眼罩戴上,手交叠放在腹部,规规矩矩地平躺。

  贺云承酝酿了半天都没有睡意,侧过身看他。

  钟渝的气息很平缓均匀,像是睡着了,眼罩遮了他大半张脸,露出高挺的鼻尖,微粉的唇瓣,以及一截白皙的下巴。

  贺云承的视线定住了。

  钟渝的唇形很好看,薄厚适中,嘴角自然上扬……吻起来也很柔软。

  他睡着了?轻轻地亲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贺云承这么想着,于是就做了。

  他支起身体,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吻在钟渝唇上。

  钟渝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秒。

  没睡着?

  贺云承直起腰,仿佛做坏事被抓到现行,心脏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钟渝抬起手,把眼罩拉了上去,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眼神清明淡漠,一点情绪也没有,但已是明明白白的拒绝,贺云承甚至觉得,那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厌恶?

  就这么讨厌他?

  贺云承感觉心脏被人捏了一把,泛着莫名的酸,皱起眉,压抑不住地烦躁:“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只是亲一下,也没做别的。”何况他们都睡了那么小半年,什么没做过?

  钟渝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翻身背对着他。

  又是这样!

  贺云承心底蹿起把无名之火,捏住钟渝肩膀,强行把他转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

  他在气头上,手上没轻没重,钟渝吃痛地蹙眉:“痛,放手!”

  贺云承松开了他肩膀,突然想起上一次做丨爱,他也是气头上,手摁在钟渝颈后,把他背对着自己压在床上,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等到他把人翻过来的时候,钟渝脸都白了,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他也不是要故意生气,但钟渝总是这样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心上的样子,动不动就想离开,好像他从来都抓不住他……

  这种挫败感令贺云承很火大,他强势惯了,习惯性地掌控一切,但钟渝从来都是失控的,哪怕迫于压力不得不迎合他,但只要有机会,他可能头也不回就走了。

  钟渝明明对别人也能笑,为什么对着自己就没有好脸色?他不接受这样的区别对待。

  贺云承压着火气,脸颊肌肉绷紧:“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缓和一点?非要全身都是刺吗?”

  何况,他明明……只是想亲一下他。

  钟渝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卖给你的……没包括感情吧?”

  贺云承怔住了,像是迎面被人打了一拳,耳朵里嗡嗡作响。

  钟渝在提醒他,他是自己花了一百万买来的,他可以对钟渝做任何事,但左右不了钟渝的感情。

  贺云承冷笑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阴沉着脸大步往外走。

  他真是吃饱了撑的,留在这里看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