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客官,您且消消火啊。”
小二脸上堆笑,可显然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我这就去叫厨子过来,这酒,这酒是厨子酿的啊。”
谁知那人眉毛一拧:“把你们老板给叫来。”
“老板现下不在店中,”小二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上哪去替您找呢?”
“竹叶青酒?”纪方酌转回头来喃喃说,“是黄酒和竹叶合酿的……配制酒么。原来在大俞就已有这味酒了。”
苏年拽住他手腕:“莫要冲动掺和。”
纪方酌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抬手覆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他摇摇头:“我不掺和。”
经过许多事,他现在已知什么事情应当沉默,或是静观其变。
“不在店中?哈哈,想必他也知自家酒酿滥竽充数,早早躲起来了吧。”
小二额头渗出冷汗:“并非如此,客官,您还是等厨子来了,确认这酒真有问题过后,再下论断吧。”
他在这四时春居没待多久,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焦急得语无伦次,“咱们酒楼多年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您……”
“没发生过便不会发生?你这是什么道理?”那人叽叽喳喳道,“这种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陈酒也敢盛出来让人喝,酸不拉几,定是生了不少霉毒。”
他话音一落,身旁一人就突然嗷嗷叫了起来,弯腰弓背捂住肚腹,表情狰狞扭曲:“难怪……难怪我从刚才开始下腹就疼痛不已。原是喝了这毒酒的缘故,我……”
还没“我”出个名堂,他就两眼一闭,轻飘飘地原地倒了下去,后脑勺咚地一声磕在纪方酌坐着那张榉木椅子靠背上,竟一声痛也不吭,就这样缓缓昏倒在地。
碰瓷演过头了吧。
还真撞了一下,他瞧着都疼。
若是在戏班子见面,他真想道一句好是敬业。
周遭食客顿时哗然,不知道谁的筷子落在地上,噼里啪啦响了两声。
众人饭不吃了,汤不喝了,闲言碎语更是停了下来,话头全部转向倒下这人——
“啊!没事吧?”
“这人怎么回事?”
“似乎是喝了酒楼陈放的酒酿,中毒昏过去了……”
“幸好我这回没要酒。”
“不会吧!虽说现在天气炎热,粮食酒是易糟粕没错。但这好歹可是四时春居、四时镇上最大的酒楼啊。”
“且慢,既然酒有问题,那这饭菜……”
“这样一说,我的确也有些反胃感。”
“什么?!这饭菜也不干净?”
有人拍桌喊道,“头一回来这酒楼,没想到竟是拿有毒的饭菜来招待客人。有这样做生意的么?!”
“就是就是。”
旁边几人不断附和,有的甚至站起身来,一脚踢开椅子,口中骂骂咧咧:“妈的,什么破春居,再也不来了!”
嘈杂声中,纪方酌静静看着众人,眨了眨眼。
他转头抬手挡在唇边,眼神含笑,对苏年悄悄道:“苏小年。”
苏年侧耳垂下目光,安静听他耳语。
“你说,”纪方酌道,“这些人里面,哪些是真正的食客,哪些是这人的同伙?”
苏年抬起头注视四周,半晌转向纪方酌,微微一笑:“不尽是食客,至少有一半是……”
他压低声音,像带了些许猜测,“同行心妒?带了这么多人来砸店呢。”
“大抵不错。”纪方酌点头,“但酷暑时节,粮食酒存放不当的确极易变质,就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吵吵嚷嚷,出什么事了?”
那小二哆哆嗦嗦一回头,像是见到救星一样跌跌撞撞奔了过去:“掌柜的,您快来看看啊!”
他哭丧道,“客人说咱酒有问题……是不是得把厨子叫……”
来者一身素色青衣,头发松松散散束起,瞧着不像酒楼掌柜,倒像谁家公子来吃酒了。
他抬眼道:“不必。是什么酒?”
“竹叶青。”小二道,“客人说味道不对,且饮下腹痛,可能……生了霉毒。”
“竹叶酒是我昨日在旁边瞧着揭缸的,绝不会有毒。”
起初挑事那人站了出来,两手抱胸,翻了个白眼:“你说不会便不会?这是哪来的道理!现下我弟兄已经晕倒在你馆子里,你要是给不出个说法,今天别想散场!”
那男子眉关微锁,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盛了一杯,当着他面饮下。
纪方酌默默侧目打量他的神情,见他表情忽然变得不好,心中生疑。
难道果真是酒有问题?
“你自己说说,这酒是不是酸的!”
男子捏着酒杯,脸上浮出一点迷茫。
“不是吧。真的有毒吗?”
“好像是……没看见老板脸色都不对了么。”
“这酒怎么还在桌上,快拿走,快拿走!”
“没有毒。”男子抬起目光,依然坚持道,“这酒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亲眼看着做的,若是有毒,我喝他做什么?”
“还想抵赖?你……”
那人咬着后槽牙笑了两声,抄起桌上空荡荡的陶碗,好像气急败坏要砸下去!
可下一瞬却滞了动作。
纪方酌就着那小半壶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末了,放下杯子,面无表情看向他:“少污蔑人了。”
“这味道压根就不是存放过久、生了霉毒的异味。是原料的广木香或陈皮,一不小心搁太多了吧?”
他兀自笑了两声,“竹叶青酒讲究各种药材独特的香气,与酒酿本身的香气调和得当,使药融于酒,却不显于酒上。但某一味药过量也无大碍,只是其味不纯。”
话毕,不等众人回神,又挑眉补充说道:“而且若是论说药用功效,广木香这个时节并不便宜,我看,你们似乎还算赚了。”
那人面色霎时沉了下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扯着嗓子叫起来:“等等,四时春居的竹叶酒乃是秘方,你如何得知其原料?”
纪方酌一愣,心道糟糕。
竹叶酒的配方在现代虽耳口相传,但在大俞好像还并不为人周知。
他叹口气,平静说道:“不巧。在下对酒酿颇有一二研究,这竹叶酒也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秘方,说不定与春居的秘方恰好还来自同一源头。对了……”
他默不作声搬起身下的椅子,朝苏年的方向挪了一点,看向地下趴着那人道:“即使食物生霉,半盅药酒顶多腹泻作呕。我还从未见过原地晕厥的情形,怕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需要帮忙叫大夫来么?”
地上的人一听,搭在椅子腿旁边的手指抽了一抽。
纪方酌又指着他手道:“看,肢体抽搐,恐是癫痫啊。”
“你……”挑事者狠狠咬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拖着地下的人趔趔趄趄出了酒楼,人群一哄而散。
纪方酌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就对苏年可怜道:“老婆,他的酒又苦又酸,我……”
然后就被苏年塞进来一颗蜜饯堵住了嘴。
纪方酌心中甜滋滋的,故意在苏年抽出手指的时候,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苏年立刻收回手,眼神意味不明:“别撒娇。这里人多眼杂,亲热不好。”
“那回去亲。”纪方酌笑嘻嘻道。
“那个……打扰二位。”
耳边响起方才那酒楼掌柜的声音。
纪方酌回头看向他,这才好生打量,觉着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平静开口:“什么事?”
“其实……这坛酒是我酿的。酒楼的酒并非厨子在酿作,而是从我师傅那里来的。这是我头一回自己酿酒。”他耳根微红,“学艺不精,让人见笑了。真的万分感谢您相助,否则我不知该怎么收场。”
“无事。”纪方酌道,“好药材还是节省着用。”
那小掌柜知道纪方酌在说自己多放药材的事,脖子也涨红,支支吾吾说:“知,知道了。”
“敢问,”他抬起头,目光殷切看着纪方酌,“您是哪一家酒庄或酒楼的……”
“蓼乡纪家……我们是。”苏年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手里筷子还夹着块豆腐。
纪方酌顺手揉揉他脑袋,又点点头。
那掌柜微微愣怔,突然瞪大双眼——
“你莫不是那个、那个社稷酒的……的……”
他一激动就结巴,深呼吸一鼓作气道:“纪庄主,纪方酌?”
纪方酌和苏年面面相觑。
“求您了!”小掌柜两眼冒星星,“能把社稷酒的配方卖给我吗?啊、师傅说过,不能这样讲,会冒犯别人……”
他抬起头,声音弱了下来:“可以吗?”
纪方酌静静看着他,须臾之后,无奈地笑了笑。
摇了摇头。
掌柜顿时眼神暗淡下来,抹了把脸,丧气道:“失礼了。不过,纪庄主,既知是您,这顿饭就当我请二位了,不用付账。”
纪方酌微笑道:“谢谢你。”
“尽管添菜,请一定吃饱喝足。”
说罢,那掌柜便退了出去,眼神像是恋恋不舍。
“真可怖啊,老婆。”他喃喃道,“我们现在真的火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火……是何意?那不是灶房里的物事么?”
“火啊,就是……”
待二人离开后,收拾桌子的小二在桌面上,发现纪方酌留下的饭钱和压在底下的纸条。
“掌柜的,快来啊。”他惊呼道,“这是什么酒的秘方么?送给咱们啦?”
“什——”
那男子疾步而来,夺过小二手里的纸条,拉开一看。
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写着:
社稷酒,本名蓼乡酒。
糯米,大麦,蓼草。
明州,万寿宫外,花园静谧。
“所以,他从一开始便是你布下的棋。国师果然料事如神,未卜先知。”
宋亭岚拈起一枚白子,从容置于棋盘。
“但朕又有一事不解。你如何料到他为世人做到这种地步,好撑起你的正引之说?”
“陛下。”
华仪坐在棋布对面,缓缓开口。
“事在人为,或看天意。也许冥冥之中,天意总向善者。”
四时春居楼阁不远处,身形挺拔的黑衣青年正为心上人系好幕篱,牵起他手,向街向深处走去。
“你还是告诉他了。”苏年笑盈盈说,“不久后,蓼乡应会热闹些许。”
“是啊。”
纪方酌将他手攥得更紧,低头看他,温柔笑道:“我现在终明白了一事。”
“我师傅曾想教给我的东西。”
他抬头眺向远处。
集市一片熙熙攘攘,喧声沸天。
“不是秘方,也不是手艺,而是意义……”
“抒鸿志、颂悲喜、唱别离。社稷之酒,当然也无关什么善恶道了。”
生于国土,长于大地。
青年笑叹道,“它还真真就是社稷。”
【全文完】
全文完结(撒花花),等下还有个小番外,希望别锁~
一直以来,真的真的很感谢读者们的追更。每次刷新多了一个点击,感到开心又忐忑不安。开心的是原来真的有人看到这里!忐忑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害怕令追更小天使们失望。
我知道,比起像这样患得患失侥幸留住大家,当务之急应是努力学习,把成果反馈到文章当中,才能写出无需侥幸也能保证大家吃好喝好的故事。
所以暂时放下了一些现实生活的事情,打算投入进行两个月的学习。
对啦,我是enfp,但不知为什么真的很j人,经常逼自己做规划。
决定几个月后回来开新,预收放在专栏,如果愿意陪伴作者一起走下去请收藏~非常感谢。
世上很多事情脱离我们的掌控,但我想,如果下一本能够比这本有一丢丢的进步,那就证明至少在写作这件事上,努力绝对有至高无上的意义。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窗外霞光掉在我的手臂,金灿灿的好漂亮。可惜这里不能发图片分享。
金色带来好运,无论如何谢谢看到这里的你,祝你永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