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庄主,纪庄主!”
“小陶姑娘?”
“你们在吗?”
还差三刻到卯时,纪方酌就被楼下的呼声吵醒了。
“嗯……”
他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力睁开,看向窗外。
天灰蒙蒙地发黑,明明已到了将要日出的时分,太阳却缩在云层后面迟迟不现影子。
雨季将要来临的征兆。
纪方酌哭丧着喃喃自语:“狐狸都还没醒,我又得起来打工。好不想打工啊。”
他说的不是苏年,而是那只毛茸茸的红狐。这狐狸长大后食量越来越大,一日要三五顿肉才能喂饱,往往天刚亮就从屋外咚咚咚地跑进来,叼住纪方酌那一角被子往外拽,提醒他起来喂饭。
而苏年觉浅,常常纪方酌起身他就随着醒来,两人在床上又得搂搂抱抱好一会儿才起来。
不过今日尚早,他想要苏年再多睡会儿。
昨夜两人闹得很晚,沐浴的时候就做了一回,后来他又就着姿势把苏年抱回房内。苏年耳根滚烫,红得像要滴血,但浑身发软没力气,只能趴在纪方酌肩膀上,软软得扣住他的背脊,挠出不轻不重的几道指痕。
弄到最后他竟是直接昏睡过去。纪方酌又稳稳当当把他抱去洗干净,严严实实把塞回被窝立,轻轻吻他的眉心,说晚安好眠。
苏年体力不好,每次多做几回就累极。
“唔。”苏年蜷在被子里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伸手攀在身边人紧实的腰腹上。
“醒了?”
“嗯。”
“再睡一会儿。”纪方酌吻他眉心,小心捉起他的手腕放回被里。
“何大夫来找,我下去看看。”
“……好。”
苏年半梦半醒,含含糊糊应了一句。
纪方酌看他可爱,心中欢喜,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又捏捏他的脸颊,直到被他抬手软绵绵地推开,才起身下床,踩着鞋履下楼去了。
看到黑衣束发的男子走下来,何树急忙迎上去,道:“大事不好。”
“什么事。”
“唉。”何树垂头丧气,“纪庄主,上回你给的黄酒,性子温和,和着雄黄刚好解毒。我便多给了他两盅,让他回去备着,以便不时之需。”
“这不是好事么?”
何树却摇摇头,像是有难言之隐:“纪庄主,您来药铺外面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天色尚早,街巷笼罩在昏暗和雾蒙蒙的湿气中,风吹草木簌簌沙沙,远处不断有嘈杂人声传入纪方酌的耳中。
纪方酌随何树前去,远远就看见药铺外竟横七竖八坐了几十人,半倚在石坎的,斜躺在路边的,无一例外都皱着一张脸,不停地叫唤难受。
“这是怎么了?”纪方酌有点茫然,“不会都中了疫毒?”
“显然。”何树叹口气,“若说只是疫毒,雄黄方可疗愈;可不巧的是,药铺里的雄黄已经所剩无几。这一味药本就稀缺,价格昂贵,我也没法凭空变出药材。”
“无妨。”纪方酌看向他道,“这一带还有哪里能够采买雄黄?我去买来便是。”
何树双眼微微睁大:“纪庄主宅心仁厚。”
说罢眼神却又暗淡下来,“只可惜这个法子行不通了。这些人……”
“都是从蓼乡来的。”
他看向路边坐的那群布衣百姓,几乎都是农人的装束。近一二年建仁侯府封地赋税愈发繁重,无论从商还是种田,一年收成几乎也只能够得生活开销。
哪怕最肥沃的土地,也种不出明晃晃的金子。
别说让他们自己掏钱买雄黄了,就是专门采矿的匠人也渐渐另择他路,不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现在的雄黄,有价无市。
纪方酌声音沉下来:“形势严峻,一乡百姓受疫毒侵扰,县令不管?”
“管不上。”何树摇头,“县令也哭穷,折子……不知道是没递,还是递不上去。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去求侯府。侯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不顾百姓性命啊。”
纪方酌不动神色攥紧五指。
盛荣草菅人命,建仁侯放任不管,此人非是善类,他一早便知。
他走上前去,一一打量地上躺着的几十人。拿过何树手中的薄纱布,俯下身来,不顾脏污,细细查看病人的患处状况。
“大伯,您染病有多少时日了?”纪方酌问道。
面前是个头发微白的男子,体态臃肿,两手布满老茧,是常年做农活的痕迹。他好像失了力气一样,歪歪斜斜地靠坐在石沿上,脑袋耷拉一边,呼吸微弱。
“大伯?”纪方酌又唤了一声,稍稍提高音量,“您染病多少时日了?”
他好像终于听见,艰难抬起眼皮:“十天……不,半月。”
“拖得有点久。”
纪方酌沉吟片刻,说:“除了患处疼痛,还有什么别的病症吗?”
“头晕……没力气干活儿。”那人说道。
何树走近前去,半蹲在他面前,抓起他一只手腕仔细号脉。
末了,他抬起头,神色凝重:“病肝脉来,盛实而滑,如循长竿。大伯,您有下肢浮肿之象,这是肝病,不能擅饮雄黄酒的。”
“可我已经喝了。”那人咳了两声,愁眉道。
“是上次……”纪方酌恍然,难怪何树说雄黄起效并非好事,这些乡民大多没读过什么书籍,宁信土法子,也不早早来镇上寻医。
眼见雄黄酒起效,便任意让人服用,也不论是否可行。
“肝病须得用茱连、三皮。”何树叹气,“可体内疫毒也不能再拖延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只道这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纪家酒庄的庄主?”
纪方酌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少年倚靠在药铺门边,年纪与陶莹莹相仿,只不过眸色冷淡,神情戒备凌厉,浑身透着股尖锐的戾气。
纪方酌乐了:“在下正是。”
少年冷眼哼声:“不待在蓼乡,为了几个银钱就跑去镇上开酒馆,真是好不要脸。”
纪方酌微微眯眼,也不气恼,反倒笑着问他:“哦,你说说看,我在仙桃镇开酒馆,哪里冒犯到你了?”
“……”少年见他笑起来,表情更加难看。
“蓼乡水土养一方百姓。如今大家饱受疫毒侵扰,你却在外边逍遥自在。”他似乎有理有据,执着地抬起下颌瞪向纪方酌,“如今谁想买酒,还得迢迢赶来镇里,平白添了好多麻烦!”
“哎!小孩儿,你这……可别这么说,纪庄主不是那样的人。”何树连忙劝道,“做生意迁来迁去不是很正常吗?”
何树面色有点难看,是他将纪方酌带过来的,现在陡生冲突,他难堪道:“……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
少年别过脑袋。
“陶黎哥哥说的。”
纪方酌一听,心道果然如此。先前他差些就与陶家结下梁子,好在他处理妥善,却带走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徒弟。也不知陶庄主身体大好以后,怎样数落了陶黎一番。
这人许是记恨上他了,连小孩都不放过,一张嘴非得吐出点碎语闲言,往纪方酌身上泼脏水。
“陶黎?”何树不知该说什么,扶额道,“陶家农庄么?听闻自从陶庄主大病一场,庄子现在收成越来越差。原是这二世祖成日游手好闲,糊弄孩子,不做半分正事啊。”
“可这家伙不也一样?”少年似乎有点急,声音抬高不少。
他伸出食指,指向一旁满脸无辜的纪方酌:“陶黎哥哥还说,他此前继承酒庄,一坛酒也不酿,庄子整整断了一年的营生。不仅如此,他还虐待夫郎,差点把人卖给……唔唔唔!!”
他被人捂住嘴給拽走了,拽他的是个年轻妇人,神色恼怒:“别多嘴!”
训斥完少年,她转过头连连跟纪方酌道歉:“对不起啊,孩子还小,不太懂事。”
何树此时面色已经有点难看了,欲言又止,最终说:“也不小了。谨言慎行还是该教教的,流言蜚语最是令人心寒。造谣怎么能行?”
他是见过纪方酌跟苏年恩爱模样的,怎可能发生过那孩子口中之事?
“听见没有,快点跟人家道歉。”妇女使劲把少年拉扯到纪方酌跟前。
少年咬紧嘴唇,死死盯着地面,像是受了屈辱似的毫不吭声。
纪方酌叹口气。
他温声说道:“不必道歉。你没有造谣。”
“什么啊?”何树一脸震惊看向纪方酌,“他可说你虐待苏公子哎。”
纪方酌垂敛眉目,低头凝思片刻。最终抬起头,无奈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向前半步,立在少年面前,低头注视少年的目光,认真说道:“虽有夸张的意思,但世上并无空穴来风之事。我从前的确曾负他。”
何树惊得说不出话,也摸不着头脑。不就是个毛头小孩,纪方酌待孩童几句无心之辞,这么认真做什么?
“但是,你看。”纪方酌抬手指向少年身后,何家药铺放在柜面上的一排排药酒酒坛。
他笑眯眯说:“学艺不精,便勤于操练;待夫郎不好,便加倍还他心意。我从蓼乡迁出,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将酒带给更需要它的人。以酒服药,效用更佳。何大夫,我说得对吗?”
“嗯……的确没错。”何树愣了愣,恍然大悟似的开口称赞,“小孩儿你不知晓。纪庄主就是迁来镇上,酒也从未提价半文。从前是什么价,现在也什么价,有时候碰见农人买酒,还总白送给他们呢。”
纪方酌点点头,不再多言。
少年听罢终于松下神色,脸上有点挂不住,脖子微微泛红。
他眼神不太自在,不等那妇女说什么,吞吐道:“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听信乱说了。”
“无妨。”纪方酌道,“但谨言慎行的确没错。”
那妇人又向纪方酌道歉几句,这才把少年拉走。
“纪庄主你也真是脾气好。”何树说道,“胡说八道可不行,将来难成大事。这小孩学会闭嘴了,以后成事说不定还得谢你三分。”
纪方酌笑起来:“可别。我又不是什么人物,一介平民而已。”
“说起来,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何树奇道,“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那漂亮夫郎,得是你穷追不舍才娶回的。负他算个什么事呀?”
他为人耿直,讲话不弯不绕,若是换了心思敏感之人,不免感到被触犯。
但纪方酌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哦。这个是我乱讲的。”
“?”
何树觉得他越来越弄不懂眼前青年了,又道:“你让别人谨言慎行,自己却讲自己坏话??”
“嗯哼。”
“你也真不怕败坏名声。”何树一言难尽看着他。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终于从云层当中探出半张面目,吝啬似的抛下几缕稀薄的微光,但总算驱散些微寒意。
纪方酌原地伸了个懒腰:“我要那好名声做什么。”
“无论世事何变,问心无愧便好。况且有人伴我左右,知晓我是怎样的人,绝不因名声二字动摇。这样不就够了吗?”
“名声啊。”
他抬起头,透过茫茫人群,望向街巷深处。
“恶者自求快意,善者不问前程。”
回想起苏年的话,“一念之间,便能分晓。”
纪方酌低头,兀自一笑:“名声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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