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酒肆青瓦屋檐下传来簌簌沙沙的声音。
女孩站在门口扫雪,石沿两旁松软的白沙摞作高高的雪堆,清出一条平直的小径通向屋内。
时候尚早,天光昏倦,虾青色的一片云穹悬在头顶,似乎又是要下大雪的征兆。酒肆还没开市,此时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从二楼的里屋传来这家铺子主人的声音。
“老婆,好了吗?”
纪方酌问。
“没有,别催。”
“好了吗?”
木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拉开,一身鹅黄纱裳、面目清秀的男子从里面探出脑袋,脸颊微红,像染着薄薄的愠怒:“你急什么!”
纪方酌两眼一亮:“老婆,新衣服真好看,特别适合!”
苏年抿着嘴唇眨眨眼睛,目光移到一边,嗫嚅道:“那你帮我系下身后的带子……”
纪方酌欢喜说好,将他推推搡搡回了屋内。
前月,他去茶馆那老板强荐的裁缝铺子订嫁衣,好不容易才敲定下款式,却不知道苏年的身量尺寸。苏年身子他固然还算熟悉,却只能说个大概。若是要做衣服,还得拿尺丈量一番才行。
于是纪方酌就以给他做新衣服为由,轻轻松松得来了尺寸。那裁缝是个老匠,手艺娴熟,赶在苏年生辰这日清晨,把纪方酌订的衣裳给送来了酒馆。
纪方酌拿他老婆玩起了奇迹年年的换装游戏,说什么也要他在生辰这天穿新衣裳。结果苏年打开裁缝送来的包袱一看,这败家子!光是同样材质的外衫就有青青绿绿七八件。
这些衣裳大多用城中千金小姐最喜爱的纱绸云锦织就,但因为纪方酌特意叮嘱过,所以撇去了衣摆繁繁复复的绣花,改用金丝缝上条条流云状的纹路这样不会显得过分娇丽,反倒多出几分小公子般的秀气,素雅宁和,相得益彰。
苏年嘴上说了几句,买这些衣服做甚?干活一点也不便利。最后还是耐不过纪方酌撒娇耍赖,随手挑了件穿上给他看。
“好了。”纪方酌直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苏年腰侧的绳结,确保妥当,才又到道,“真的很好看,我不骗你。”
“哦。”苏年假意敷衍应他一声。
心里却算酸酸涩涩地,挤出点甜,直往心口钻。
他突然转过头去,微微扬起下颌看向男人,眸子清亮,声音平静:“既要给我过生辰,那我的生辰面呢?”
对哦!
纪方酌恍然道:“古代人过生辰,好像是要吃面的。”他短暂思索了一下,很快便说,“等着我。”
说完转身去了灶房。苏年站在原地,看他的眼神浮上一丝怀疑。
先前在蓼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家夫君实则不太懂得庖厨。酒酿和甜点他尚可和弄和弄,但正儿八经的吃食他却是很少做的。
因为他做出来,连平日最崇仰他的小徒弟也会退避三舍。
他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抬起手臂甩了甩轻如蝉翼的纱袖。昂贵衣料做成的外衫和布衣果然不同,轻飘飘地好舒服。
随心玩了一会儿袖子,苏年突然意识到这行为有点傻,霎时冷静下来。不知不觉,他已经被纪方酌惯得有点……不像话了。这种感觉奇怪又甜蜜,乱麻似的搅他。
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迈开脚步进了灶房。站在纪方酌身边,像个监工一样盯着他一举一动。
看了半晌不觉有异,苏年才放松下来,想了想,道出方才的疑惑:“对了。在你的家乡,人们过生辰不吃面,吃什么?”
“吃生日蛋糕,还有海底捞。”纪方酌将手里的小青菜切成小段。
苏年吃饭总是小口小口,菜得切得更小才合适,心里想着他又改了几刀。
“海底捞?”苏年疑惑道,“莫不是要去海中捞鱼捉虾?”
“不是的,老婆。”纪方酌笑着说,“海底捞是火锅……唔,大俞吃火锅么?”
苏年想了想:“你若说的是几人围坐,中间支一口锅,燃起篝火这样的吃法,那是有的。”
“那过几日我就去集市备菜,咱们在家煮火锅吃吧!”纪方酌笑道。
苏年看着他的笑容,心生暖意,柔声说好。又问:“那……生日蛋糕呢?是糕点甜食一类的东西吗。”
“是,又不是,”纪方酌把切好的菜下入滚水,“鸡蛋蛋糕胚加奶油,上面搁水果,很甜,宝贝你喜欢的。不过,这个大俞肯定没有。”
“因为它是从西洋传来的。”纪方酌慢慢说道,“最初,西洋人拿蛋糕作庆祝和祭祀之用,后来才进入人们的生活。”
“祭祀?”苏年起了好奇心,“莫不是祭拜宗庙宗祠?”
“不,他们信教。”
苏年似懂非懂点点头。大俞与西洋虽有通商,但在仙桃镇和蓼乡这一带,西洋商贩还并未进入,只听说诸国偶遣使者前往明州献宝。
明州,离他们还是太遥远了。无论是地图间的距离,还是别的什么。
苏年思绪飘远了,意识到后他很快拽回自己,不知说什么,便随口说道:“那你呢?”
“你信教吗?”
纪方酌转过头来,很猝不及防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动作自然行云流水,早就已经习惯了似的,笑着说道:“我信你,我信狐狸教,可以吗?”
苏年面无表情:“……”
“又不正经。”他口中虽这样说,人却挪了几步,靠近前去站在纪方酌身后,脸贴着他的肩膀。
只露出一双漂亮眼睛,蝴蝶扇动翅膀般地一眨一眨,静静看着锅里翻腾的雪白面条和几抹翠色。
他很坦然地依赖自己。这个认知使纪方酌很受用,他心情很好地伸手揉了揉自家老婆的头发,心不在焉地看锅。
灶房里静了几秒。
倚在肩后的人突然开口:“等等。你几时将面条下锅里的?”
“啊?”纪方酌回忆,小心地看向他,语气有点不确定。
“……你进来,之前?”
苏年一掌把他推开,夺过筷子,飞快地锅中伸去。
木筷甫一接触到面条,还没能夹起来,就已经软绵绵地断作两截,短的那截掉进咕嘟嘟的开水里,立刻就被冲散,溶在水里得无影无踪。
苏年哭笑不得:“这生辰面,我看捞起来都困难。你还是自己吃吧。”
纪方酌呆滞地看着他手中筷子,心道罪过。苏小年一扰他心绪,他就忘记将面提前捞出来了。
但苏年自然是没错的,都怨这面条太不经煮,可恶极了。
他正腹诽,却听见楼下传来声音——
“老板在么!”
“哎,什么事啊?”女孩的声音随即响起,“老板和老板娘还在歇息呢。”
“这样啊,”来客大咧咧地往长凳上一坐,拍桌道,“来碗紫米酒吧。喝了这回,恐怕很难有下次了。”
他语气带着遗憾,陶莹莹从柜台后站起来,偏头一看,此人的确是酒肆的常客,便说道:“为何?”
“嗐,准备迁去明州做营生了。”那男人说道,“仙桃镇虽好,可敌不过皇城繁华啊。”
陶莹莹手脚麻利为他打来碗酒。这酒是纪方酌教过她后,她自己试着酿的。酒曲虽是现成的,但晒米和发酵都是她自己操作摆弄的,纪方酌一点也没插手。
这人忙着跟在苏年身后屁颠屁颠地转,半分闲心也不抽给小徒弟了。
男人拿起酒碗豪饮一口,陶莹莹连忙道:“如何?”
她小心翼翼地,眼神里混着不安跟期待。
“好极了!”男人舒爽叹道,“就是入口比以往的稍稍甜了一些,但细品又不觉。”
“啊!”陶莹莹垂头丧气,“我知道了,是发酵时间误了。抱歉,这是我头回自己酿紫米酒,可能不太……”
“什么?这是你酿的啊。”男人笑起来,“早先听闻纪家酒肆收的唯一徒弟,手灵得很,果然如此。这紫米酒啊,我是日日常喝,才觉得微甜。你若换个人,也许半分差别都尝不出来!”
陶莹莹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您谬赞……”
“非也。”
耳边忽然想起师傅的声音,陶莹莹猛然回头,就见纪方酌正从阶上下来,笑着说道:“别人夸你,说谢谢不就行了?我看并非谬赞。”
“哦?纪老板,这是在变相地夸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好呢?”那人大笑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放下的时候,长吁一口气:“你这酒肆真的不打算迁入明州么。我听闻明州近来怪得很啊,圣上做法事大修宗祠,里面的油水,谁都能刮两壶吞掉。顶上的带头,底下一派骄奢淫逸。美人好酒谁不钟情?你带着这酒酿的手艺,要是去了明州,暴富一场也说不定。”
纪方酌想起来,眼前这人是卖玉器首饰的。皇城美人如云,首饰定然是比小小的仙桃镇要好卖许多,他去明州若是丰厚了家底,的确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定了定神,笑说:“不。纪家的酒,并非卖给官员取乐纵情的。我师傅曾经说过,美酒之美并不在其味醇浓郁,而在于酿酒之人、和取饮之人的心绪。”
“大俞万亩农田沃土,而要让一捧米粒变成半碗酒,需要很繁复的一段工序,其中辛劳,外人尚不可知。如若明州如今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乡县人民赋税繁重,而官员却美人美酒挥霍无度……那纪家确实没有必要迁入皇城了。”
他平静说道。
酒客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勾起嘴角:“你说得没错。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酒,在别处再也尝不着了。”
“若是不介意,我让莹莹盛两小坛,你带走便是。”纪方酌笑吟吟道。
“行!”那人说道,“多少钱?”
纪方酌摇头:“送你的。今日我夫郎生辰,酒肆一日畅饮,不收银钱。”
那人恍然大悟,连连贺道:“感情真好啊,长长久久!”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个脚步声,随着布帘掀开,一张熟悉面孔现了出来:“纪庄主!听闻苏公子过生辰,酒酿畅饮呢?我来蹭一盅。”
说罢,陈硫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盒子,“我媳妇儿硬要送苏公子贺礼。是咱香铺的新货,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纪庄主见笑了。”
“什么东西?”陶莹莹感兴趣极了,噔噔噔就跑过去看。
那盒子上面刻着米粒大笑的字,她看得费劲,读得慢吞吞:“……香,什么……”
她抬起头,“脂膏?”
又困惑说道:“脂膏?何处用的?润手还是脸的啊,上面也不写个。”
纪方酌头都大了。
纪.堂堂二十四五.商场结账看到某货架会不好意思移开目光.庄主:们大俞人这般open?!(吓)
阿雅:嘻嘻祝我的cp一夜十八次就在床上别下来了~
苏小年:(捞面中)
虽然嘴上嫌弃,让纪方酌自己吃掉。但当老公走后还是默默地蹲在锅前开始捞,一边捞一边疑惑地想,莫非……他老公吃火锅也这样煮?毕竟海底……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