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承的妹妹来了, 租的那套小房子就不够住了。
周五放学之后,钟渝被贺云承接到了那套大平层,刚进门, 就被一只庞然大物扑了满怀。
一条黑白色的大狗立了起来,两只前爪扒拉在他身上,毛茸茸的狗头凑在他脸前,潮湿温热的舌头差一点就舔到了他脸上。
钟渝赶紧侧开脸, 下意识道:“贺云承!”
贺云承一巴掌拍到那狗脸上, 低斥:“下去!”
狗委屈地呜呜了一声, 放下爪子,这时一个金发绿眸的小姑娘从房间里出来,用清脆甜美的声音说:“Bruce,come back!”
大狗热情地跑向她, 钟渝这才看清, 是一只大型阿拉斯加犬,就是去年贺云承给他看的照片里,他妹妹抱着的那只——只不过照片里还是小狗, 现在都那么大了。
贺云承说他妹妹是坐私人飞机过来的,那么想必带只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姑娘摸了摸狗,随即笑着小跑过来, 抬手给了贺云承一个拥抱, 甜甜地唤道:“Austin,你回来了!”
贺云承轻笑, 弯腰抱了下她:“我不在家的时候, 没闯祸吧?”
“没有!”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 “只有Bruce会闯祸。”
贺云承莞尔:“最好是。”
钟渝默不作声地看着,心想他们兄妹的感情真的很要好, 要是他也有一个兄弟或者姐妹就好了。
手腕忽然一紧,贺云承抓住他,往身边拉了拉,说:“Niki,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钟渝。”
Niki看了过来,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宛若两颗晶莹剔透的翡翠,睫毛又密又长:“Hi,Chong……yu……”
她中文不是很好,发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但非常可爱。
“Hi.”钟渝忍俊不禁,“你可以叫我Yuri.”
“Yuri!”她笑容甜美,“我叫Nicole,你也可以叫我Niki。”
钟渝点了点头:“嗯。”
Niki端详了他一会儿,忽而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看过你的照片哦,你长得比照片里好看。”
她说话时偏着脑袋,自然卷的金发微微晃动,漂亮又可爱,钟渝失笑,温和地说:“我也看过你的照片,你比照片里还要可爱。”
Niki笑了,突然也抱了下他:“我喜欢你。”
钟渝微怔,或许是教育差异,国外的小孩似乎都很乐于表达感情,喜欢和讨厌,都非常分明。
Niki给他们带了圣诞礼物,是她亲手织的围巾,一条浅灰,一条深灰,款式相同,一看就是情侣款。
钟渝收到了浅灰色那条,也回了她一个礼物——一棵他花了一整个晚上,用彩色玻璃烧出来的圣诞树。圣诞树做得非常精致,晶莹色泽层次分明,还点缀了星星和彩球,底座是一个小小的陶艺花盆,里面铺满白色的小石子。
贺云承则送了她一台拍立得,Niki两样都非常喜欢,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还说要跟妈咪视频,向她炫耀自己收到的礼物。
第二天早上,钟渝和贺云承出门去超市,回来的时候,客厅里一团乱,到处都是撕碎的纸巾,花瓶碎片散了一地,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东西被翻了出来,仿佛刚被贼洗劫过一样。
贺云承脑门青筋直跳,提高音量:“Nicole!”他平时都叫的昵称,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大名。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从房间里探了出来,Niki把狗脑袋塞回去,低着头走过来,贺云承还没开口说话,她就抱住了贺云承的腰,撒娇道:“Austin,I love you~~”
她噘着嘴,“u”的发音被她拖得很可爱,贺云承压根生不起气来,无可奈何地笑了声,只好轻拿轻放:“你都是大姑娘了,不要动不动就抱。”
眼见贺云承被拿捏,钟渝觉得好玩儿,低头掩住唇边的淡笑。
找保洁来打扫了卫生,三人一起吃完午饭,贺云承临时有个视频会议,进书房开会了,只剩钟渝和Niki在客厅。
Niki不知从哪找了副跳棋,让钟渝和她一起玩。
“哥哥很好哄的。”她小声地笑道,“如果他生气了,你只要对他说‘我爱你’,他就不会再气了。”
钟渝轻笑了声,“是吗?”
“嗯。”Niki手里拿了颗玻璃球,似乎是在犹豫走哪比较好,轻声说:“他只是想要有人爱他。”
钟渝垂下眸子,没说话。
Niki抿了抿唇,情绪明显地低了些许:“虽然我们都很爱他,但他似乎总是觉得很孤单。”
钟渝心情有些复杂,即便才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也能看出Niki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性格十分热情讨喜,和贺云承简直天差地别——可能因为她是个从出生起就被爱着长大的小孩吧。
至于贺云承,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几乎没怎么关爱过他,后来又各自再婚,组建了新的家庭,也有了新的孩子。贺云承看似有两个家,但他一定很没有归属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从以前贺云舟说“他不拿这里当家,也不拿我们当家人”就能看出来。
他很想被爱,但也因为太想被爱了,反而让他患得患失,成为他自己、或是别人的感情枷锁。
“Yuri.”
钟渝抬起眸子,“嗯?”
“你给Austin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Niki好奇地问。
“你呢?”钟渝反问。
“一张我自己做的生日贺卡。”Niki天真无邪地说,“哥哥什么都不缺,那就亲手做点东西吧。”
贺云承确实什么都不缺,所以除了自己做的东西,送什么都一样。
钟渝淡淡道:“一条领带。”
“领带吗?”Niki笑吟吟地看着他,捧场地说:“你选的一定很合适!”
“你们俩在说什么?”贺云承开完会了,走过来坐在钟渝身边,动作自然地揽住了他肩膀。
Niki眯起眼睛:“在说给你准备的礼物。”
“是什么?”
“保密!”
年底了,贺云承应该很忙,就连他生日当天,都临时被叫去公司加班。
趁他不在家,Niki让钟渝陪她出门,他们去了一家花店,订了一大束红玫瑰。
Niki把那一大束玫瑰塞进钟渝怀里,兴致勃勃地提议:“待会儿你把花给他,然后说‘我爱你’,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钟渝有些无奈,但又不好拂了她的意,于是答应了下来:“好。”
贺云承赶在饭点回来了,他们吃完晚饭,休息了一会儿,就到了生日环节。
蛋糕上点了蜡烛,唱完生日歌,贺云承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Niki偷偷给钟渝使眼色,示意他送花。
贺云承许了愿,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面前的红玫瑰,微微一怔。
钟渝把花递给他,微笑着说:“生日快乐。”
胸腔里泛起股难以言喻的情潮,只觉心脏又酸又麻又痒,贺云承扬起唇角,克制地轻轻拥了下钟渝:“谢谢。”
他24岁了,他和钟渝在一起,已经快要两年了。
Niki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瞄,笑意盈盈道:“现在森*晚*整*理,你们可以接吻了。”
贺云承笑起来,屈指轻轻弹了下她额头,宠溺道:“鬼灵精。”
从他进门起,Niki就在偷偷对钟渝挤眉弄眼,别以为他猜不到玫瑰花是谁的注意,但无论怎么样,他都很开心。
贺云承过完生日的第二天,Niki就要准备启程回美国了。
临走前她悄悄找到钟渝,问他和贺云承会不会结婚。
不会。
钟渝心想。
但他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在一起并不一定相爱,也并不是只要相爱,就能够结婚。
Niki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递给钟渝一个漂亮的信封,说也给他做了张贺卡,不过要等她走了再打开来看,并且不可以给贺云承看到。
晚上临睡前,钟渝趁贺云承洗澡,拆开了信封。
一张拍立得照片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是那晚吃蛋糕时,贺云承往他脸上抹奶油,他也不客气地抹了回去,正你来我往的时候,贺云承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亲吻这一幕,正好被Niki用拍立得记录了下来。
照片里两人脸上都沾了奶油,贺云承双眸微阖,而他因为猝不及防,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而他们身后,是那棵从老房子转移过来的圣诞树,绿树挺拔彩球缤纷,灯条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或许是拍立得像素不够,自带氛围感,他们身周浮了层微光,萦绕着一种浪漫的温情。
钟渝唇边不由自主地泛出抹淡笑,继续展开那张对折的贺卡,卡面上用水彩笔画了很多可爱的小动物,文字是中英文夹杂,Niki说他是她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的人,她很喜欢他,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他能去美国找她玩。她还说自己在努力学中文了,下次见面一定能用中文和他交谈。
视线落到贺卡的最后几行——
“如果他让你生气了,请你原谅他好吗?他真的很喜欢你。”
钟渝抿唇,这个“he”,毋庸置疑,指的一定是贺云承。
Niki希望他不要生贺云承的气,还用上了“please”,请求他原谅贺云承。
其实他并不是生贺云承的气,他只是害怕。
怕自己不清醒,怕自己沉沦,逐渐走向堕落,奢求不属于自己的,最终惨烈收场。
就像他母亲那样……
相比起来,贺云承还是比他幸运得多,至少他妹妹很爱他。
-
转眼元旦到了,工作室几人打算一起聚个餐。
钟渝犹豫了下,问:“介意我带个人吗?”
贺云承圣诞没回美国,他怎么好让他一个人过元旦?
他这么说,其他人岂能猜不到他要带谁。
“当然不介意!”陈雁秋立马就激动了,“带对象是吧?”
钟渝:“嗯。”
“好哇!”陈雁秋鼓掌,“我可太好奇你对象啥样了!”
钟渝看着这么冷淡禁欲的人,光有对象这一点,就已经非常离奇了,他那对象还是个男的,一个神秘的、粘人的……男的,怎么能让人不好奇?
“老宋,你见过吧?”她用胳膊肘捅了下宋明璟,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长什么样?”
宋明璟并不在意她的揶揄,笑了笑:“挺帅的。”
“有多帅?”
“等见面你就知道了。”
陈雁秋心想钟渝外貌条件那么优越,那确实得帅哥才匹配,但当她在餐厅看到钟渝那位神秘对象的时候,还是惊讶了好一会儿。
太帅了!
她在生活中,还没见过帅得这么有特色的人。
见人在钟渝身边落座,她忍不住问:“你是混血吗?”
“是的。”贺云承彬彬有礼地颔首,“我母亲是美国人。”
陈雁秋一向直言直语,心里有问题就会立马问:“那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贺云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我在美国出生,几个月大的时候回到中国,长到十二三岁,又去了美国,前几年才回来。”
他没直接回答,但按照美国法规,他父母一方是美国人,又在美国出生,从出生起就会自动获得美国国籍。
这是常识,陈雁秋自然清楚,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他是美籍,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合法地结婚——就是不知道两个人能不能走到那一步。
贺云承即便坐着,都比别人高出一截,肩宽腿长,和钟渝体型差不要太明显。
很难想象这男人居然会粘人,陈雁秋忍住姨母笑,又问:“我能问问你有多高吗?”
“1米92。”贺云承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转脸看向钟渝:“比钟渝高一点。”
陈雁秋感觉自己被秀了一脸,那种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的眼神,真让人羡慕。
她开了个玩笑,“我感觉我像蹲在马路边的狗,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糖。”
金晓烽哈哈大笑,“咱这三条光棍,彼此彼此。”
宋明璟也毫无芥蒂地笑起来,言行举止丝毫没有异样:“说好了啊,谁先脱单谁是狗。”
钟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听贺云承和他们聊天。
来之前,贺云承特意问过他,工作室其他人的爱好和特点,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临出发了还在纠结穿什么样的衣服,是要正式一些,还是随意一点。
看得出来,他很放在心上。
而现在,贺云承举止斯文,说话风趣幽默,和他的朋友们迅速打成了一片。
他本来就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礼仪和教养是最基本的必修课程,只不过看他愿不愿意上心而已。
贺云承有很多面,桀骜不驯是他,温文尔雅也是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向你展现任何你想看到的一面。
而钟渝看到的,是他最真实的那一面。
陈雁秋拆开了礼盒包装,发现里面居然是她一直都很想买,但又舍不得买的那款香水!
两千多的香水说送就送,再看对方的衣着品味和言谈举止,这位可不一般啊。
老宋输得不冤!
“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陈雁秋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
钟渝心念微动,正犹豫要怎么说,手背上一暖。
贺云承握住了他的手,微微扬唇,有条不紊地开了口:“在之前你们学院的设计展上,我代表公司过来参展,遇到了钟渝。”话落地转过脸来,温和地注视着钟渝,“当时他在跟人介绍自己的作品,我非常感兴趣,于是我们探讨了一会儿,聊得很投机也很开心,就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这是他幻想的,他们最好的相遇方式,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惜,谎言终究是谎言。
如果不是钟渝,他根本不会去景宏,自然不会去那所谓的设计展,当然也就不可能遇见钟渝……命运的齿轮从一开始就规定了既定的方向,这原本就是无解的闭环。
“哦……”陈雁秋了然,“所以是你追的他?”
贺云承笑着颔首:“是我。”
陈雁秋双手捧住脸,短暂地恋爱脑一秒,对钟渝眨了下眼睛:“真让人羡慕。”
钟渝适时地笑了一笑。
宋明璟面带笑意地垂下眸子,钟渝把人带过来,除了向大家介绍自己的伴侣,或许也是想告诉他,他们的感情很好吧?
他的确该收起那些多余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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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之后,有天李岩突然提醒贺云承,马上就要到他和钟渝的两周年纪念了,要不要准备点什么?
贺云承沉默了许久,说不用。
纪念什么呢?
对于正常的情侣来说,周年纪念是需要铭记的日子,以庆祝他们的相遇、相知和相恋。
但钟渝是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强求来的,那么是庆祝他的胜利,还是庆祝钟渝的妥协?
他甚至都不敢在钟渝面前提,这不就是在告诉他,又过了一年,离期限又近了一步?
他当初自作聪明地定下了三年的期限,却不料变成了他的死刑审判期,在最后的结果到来之前,都将无法安宁。
贺云承心事重重地回了家,钟渝正坐在书桌前,拆一封远道而来的信件。
他走过去,弯腰拥住钟渝,低声问:“在看什么?”
“信。”钟渝展开信纸,往他面前挪了挪:“我资助了一个学生,她给我寄来了期末成绩单。”
“资助?”贺云承有些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记得我之前去G省吗?”钟渝慢条斯理地说,“我在一个村子里,帮村民们拍照,然后遇到一个女孩子,她说家里没有钱再供她读书了,她父母让她去城里打工。”
“然后呢?”
“但是她才十几岁,也就初中毕业吧,我觉得如果她继续读书,以后会有无限的可能,可如果就这么去打工,她的一辈子就能看到头了。”
“所以你就资助她?”
“嗯,她成绩不错,不读书太可惜了。”
贺云承注视着钟渝柔和的侧脸,心里有一块地方无比柔软。
这就是钟渝,坚强、善良又心软,明明他自己也过得很艰难,但还是愿意去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怎么会不喜欢钟渝呢?
手上稍微用了些力,他把钟渝转过来,和自己面对着面。
他用那种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语气说:“以后有这种好事,也告诉我呗,我和你一起。”
钟渝知道他是认真的,点头:“好。”
贺云承笑了一声,把钟渝拥进怀里,眷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
“钟渝。”
“嗯?”
贺云承嗅着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浅淡的、带着体温的橘子沐浴液香味:“今年我和你一起回去过年,好不好?”
钟渝考虑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