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川程神情恍惚,强压着满腔怒意,但依旧无法掩盖咄咄逼人的气势:“多年前我在国外居住,也看到过这类人。你们这样的年纪,大多数都是一时冲动,你居然要和我谈‘认真’?你可不可笑?不管时烨想要什么,他都不能去当同性恋。”

  如果时烨把纪昭扬当成消遣的玩物,他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这事。但他儿子明显是动真情了,一想到他的儿子和一个混混搞在一起,他就会崩溃到歇斯底里。

  纪昭扬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如果将心比心站在父亲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能够理解时川程暴怒的心情。

  几个月前,他意识到自己喜欢时烨也是感到不可置信,但绝对不是像时川程说的一时兴起。

  不管怎么样,这段感情始终并不是只有自己在单方面主导。因为爱上时烨,自己改变和成长了很多,以前的自己想什么做什么都只以自己单方面为标准,但现在,自己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自己和他两个人的未来。

  所以即便时川程反对,只要时烨本人不想让他离开,他就绝对不会放弃这段感情。

  他抿了抿嘴,很多话在出口之前的瞬间消失殆尽。

  以他现在的社会地位和为人处世的能力,他凭什么要求时川程相信他和时烨的未来?他凭什么和时川程担保彼此能够承受社会舆论压力?

  但即便如此,说他自私也好,说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也罢。即使有万般困难,哪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祝福他们,只要时烨不想放弃,他就绝对不会先放手。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是这样执着,这样无法阻挡。

  纪昭扬始终没回复时川程的话,像个雕塑一样站在病房门口一天一夜。

  直到他听到医生走出病房,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悲悯说出了噩耗消息。

  .......

  纪昭扬浑浑噩噩地从医院回到了他和时烨的公寓里,站在他和时烨前几天同床共枕的床前,目光出神盯着某处虚空,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他头埋在手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无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痛哭流涕,掌心滚热一片。

  母亲在他不记事的时候就死了,没哭;父亲醉酒杀人入狱他悲痛欲绝,没哭;上学时性格孤傲常常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没哭。

  他从来没哭过,但得知时烨死了,他嚎啕大哭,哭得痛彻心扉。

  他哭得心脏抽疼,这两天紧绷到极致的压力和焦虑,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崩掉了,崩的彻彻底底。

  “时烨,你不要我了吗?”

  --

  Z大新一学期开学,纪昭扬没有去学校,微信消息不回打电话也关机。

  陈红梅没办法,找了好几天没见到纪昭扬人影,只能通过季寻打探到了温淑文,和她说明了一切情况。

  温淑文得知这一切实在无法坐视不管,拿起手机给纪昭扬发微信消息问他在哪。

  过了整整一天都没有人回,好像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世界上。

  温淑文坐在卧室的床沿边,手心里紧紧握着手机,脸上写满了纠结。

  她认识纪昭扬这么久,多少了解纪昭扬的脾气。以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性格,她真担心他会因为时烨的事情想不开。

  虽然她疼惜纪昭扬,但时烨的事情理应由养育他二十一年的父亲做主。

  丈夫不支持他们的感情,她没办法向纪昭扬透露关于时烨的消息。

  随着电话一个又一个无人接听,温淑文终于心软了。

  她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就是因为她太有原则了,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她明明知道时烨的事情,也没告诉纪昭扬。

  时烨没死,抢救及时幸运地活了下来,但重度受伤昏迷不醒,现在在M国医治。

  她动摇的原因是,是不是严守这个秘密是错误的?

  如果因为所谓的原则导致另一个本有着光明前途的少年产生“一命陪一命”的错误念头,那么这种保密行为就是大错特错的。

  她皱着眉头,眼神在地板上漂浮不定,经过深思熟虑后,最终手指滑动屏幕,在对话框里打出这样一排文字:

  [时烨没死,他在M国的医院治疗]。

  发完消息后,温淑文就放下了手机,她无法再说更多。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纪昭扬歪倒在沙发上,一手握着白酒瓶子,一手捂着胃。客厅内弥漫着酒气仿佛一个酒窖,地面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大堆空酒瓶子。

  他胃病又犯了。十几分钟前还跪在马桶边,胃里的酒冲破了他的喉咙,喷薄而出。

  这一个多星期他都是这样过得,一天什么都不吃,只喝酒,胃部时不时就剧烈地痉挛,疼到他痛苦不堪。

  他内心如同一片荒芜的土地,整个人像一块没有灵魂的木头。胃疼也不吃药,吐完接着喝酒,然后吐得更厉害。

  原本就单薄的身体,现在更是瘦骨嶙峋。

  和时烨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一日三餐都按时吃,连油腻辛辣的东西都不碰,胃病从来没有犯过。

  现在好像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

  纪昭扬的身体好像没有行动力一样,手在桌子上、身体上来回触摸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他又一次想吸烟了,可隔了一会儿又猛地想起他已经戒烟很久了。

  他的生活仿佛一场无尽的梦魇,浑浑噩噩,无法醒来。

  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他像是没听到声音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手机屏幕只显示一句话,微信消息自动弹出了“时烨没死,他在M国的医院治疗”。

  他用余光看到了。

  就这么几个字,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他,如同瘫痪的他在沙发上猛地坐了起来。

  纪昭扬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眼神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生怕是自己醉生梦死产生的幻觉。

  纪昭扬脑袋抽抽地疼,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一手撑着沙发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脑袋狠狠地被桌子沿儿磕了一下。

  酒喝了太多人的思维会变得很迟钝,额头被桌子重重地撞了一下后,纪昭扬坐在地板上目光呆滞许久,嘴里嘟囔着模糊的话语:“时烨,你等我......”

  纪昭扬瘫倒似地靠在沙发下面,手又重新撑起地面,勉强站了起来,身形如同不倒翁般摇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半躺半坐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恢复点意识,模模糊糊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洗手间里。

  不能让时烨看到自己这样颓废的模样。

  纪昭扬打开水龙头,把头柄拧到水流最大最冷的一边,水龙头流水声清脆悦耳,他摊开手心接了很多水,扑到脸上,所有的疲惫和抑郁在一瞬间被冲刷殆尽。

  他从洗手间出来,单手擦着湿湿的头发,进到卧室,坐在了床上,翻开手机支付宝和微信计算着积蓄。

  这三个月他一直省吃俭用,准备还欠时烨的六十万,他大概攒了7000元。

  7000元够去M国的机票钱吗?

  他点开了某旅行软件,从帝都到M国往返行程最低6300元。

  够去一趟的。

  纪昭扬站起身,走到桌子边,打开抽屉,找到了前段时间他办下来的签证。

  他点开手机屏幕打算在微信小程序里订机票,这才发现这一个多星期错失了许多微信消息。

  辅导员、季寻和其他两个室友、王喜贵.......还有温淑文。

  纪昭扬点击对话框回复几个人后,垂着的手指无意识地停留在温淑文的对话框,眼神怔怔地看着那条消息。

  他闭了下红肿的双眼,脑海里思绪万千。

  谢谢你,温姨。

  纪昭扬回到Z大和陈红梅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令他意外的是,一向对学生严格的陈红梅,这次居然准许了。

  她说“回来就好好学习”。

  纪昭扬点了点头,然后独自去了帝都机场,手里拿着机票准备上即将到达的航班。

  108寝室群终于恢复了四人聊天模式。

  [季寻:昭扬,你怎么去美国了,梅姐给你假了?]

  过了几分钟。

  [纪昭扬:嗯。]

  他没有说明去的原因,这些人都不知道时烨的事情,只知道新的一学期换了新的班导生,换的原因是“时烨学长要去公司实习,没时间带学生了”。

  李想得知纪昭扬要去美国的消息,好心给他推荐几个旅游地点。

  [李想:昭扬,我特别想去看看自由女神像。]

  发完消息后,配带一张自由女神图片,还分享了一个M国旅游攻略的网页链接。

  [谭奇:我高中有一个同学,高考结束后就去M国读书了,好像在麻省理工大学!]

  看到室友你一句我一句的微信消息,纪昭扬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连时烨在哪个医院都不知道。

  温淑文没说,证明她不方便透露,她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大忙了,他实在不能再去多问让温淑文为难。

  况且以时川程心思缜密的性格,很可能都不会告诉温淑文时烨在哪。

  但只要时烨活着,就是他的信念,有这个信念就足以支撑他走下去。

  哪怕多远、多久他都会找下去。

  12个小时后,纪昭扬到达了华盛顿。

  之所以来到华盛顿,是因为他手里的钱,只够到华盛顿的特价机票费用。

  华盛顿的午夜,城市繁华灿烂,街道灯火通明。

  纪昭扬漫无目的地探索一座陌生城市。

  他没带行李箱,只背了一个双肩背包,里面装了两件换洗衣物、一些面包。

  还有一沓报纸。

  他连住宿旅馆的钱都没有。

  他不困,不想睡觉。

  于是打开手机地图,不认识的英语单词就用百度翻译,找到目的地后,一步一步走到了附近一家医院,然后走向导医台。

  他在百度翻译打出一排汉字,点击“中译英”后,显示一串英文,别扭地开口说着蹩脚的英语:“Hello, may I ask if you have recently received a patient named Shi Ye”

  前台护士:“Sorry, there is no such person。”

  “Oh,thank you.”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打算去下一个医院,因为着急过路,他差点撞上一个人,匆忙道歉,继续赶着路。

  他就这样一个星期徒步去了四十几家医院,但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Sorry”。

  他突然发现,在现实面前,他种种的规划都是自不量力、飞蛾扑火。

  他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时烨。

  三月的华盛顿经常下雨,医院外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整个区域都被樱花的粉色染成一片。

  深夜霓虹灯下的医院门口,蹲着一个异国他乡的少年。

  纪昭扬抱着胳膊头埋在里面,奔波数天很疲惫,但他一点都睡不着,神经也绷得很紧。

  总是有一种错觉,如果他多去几个医院,没准在哪个医院就能碰见时烨了。

  可美好的设想很快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化为泡影,破灭的希望就像泡沫一样在阳光下消散,留下的只是难以言喻的空洞和失落。

  这时有人给他披上了外套,外套有点小,但纪昭扬非常瘦不至于脱落。

  他抬起头抬眼一看,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七八岁,嘴角洋溢着天真的笑容,让人感到温暖快乐。

  小男孩:“Why are you sitting here Aren't you cold”

  纪昭扬这一个星期拿着手机翻译软件照着读了很多英语,这些最基本的对话他现在很容易理解。

  他冰冷凌厉的脸庞勉强露出清浅的痞笑,回答到:“I don't feel cold.”

  小男孩:“Are you looking for someone”

  纪昭扬:“Yeah,How do you know?”

  然后小男孩就说他在各个医院送水赚钱,总是能碰到纪昭扬。

  他好奇地问,纪昭扬在找谁。

  纪昭扬沉默了几秒,嗓音有些沙哑:“My lover.”

  这时小男孩指了指天上,说他爱的人在天上,但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爷爷会从天堂回来的。

  顿了顿,纪昭扬勾唇笑了笑说“会的”。

  小男孩还说,自己每天送完水后,就会回到孤儿院认真看书,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份好工作,等爷爷回来的那一天就能给爷爷买大房子住了,不会再在街头冻死。

  纪昭扬偷偷抹掉自己眼眶的水渍,调整了一下情绪,脱下外套给小男孩穿好后,从兜里掏出他仅剩下的十美元现金递给小男孩:“Hope we all see our loved ones again and don't give up hope.”

  小男孩接下了十美元纸币,天真灿烂的脸庞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Thank you.”

  凌晨,纪昭扬坐上回国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