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错误人生的开关

  挨了一巴掌的戴跃就跟一下被打醒似的,抬起头伸手向沈濯,一副想要靠近又不敢的样子,同时极力辩解:“不是我,不是我要骗你的濯哥,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们找我,让我假扮,我才不得已这么做的。”

  “我一开始也没想用这个身份干嘛,这么多年我也没想利用这个身份……”

  “出去。”

  沈濯根本不看戴跃,隐忍到极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根根爆起。

  “濯哥。”

  戴跃红着眼睛,似是要哭了。

  于逸秋起身,越过餐桌,抓住沈濯垂落在身侧的一条因忍耐而僵硬的胳膊,面露关切。

  戴跃还要再说什么,沈濯怒急攻心地低喝了声“滚出去!”,戴跃才像是顾虑到什么,犹豫了下,看看沈濯,转身走了。

  就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戴跃走得艰难,沈濯的忍耐也逼近到极限,车厢内的气压低得让人难以喘息。

  待戴跃走了,车门关上,沈濯胸腔艰难而夸张地起伏了几个来回,脸色也几经变化,面部肌肉都在颤,眼睛也闭上了,可见忍耐得有多难。

  “出去。”

  于逸秋很听话,他想沈濯这时候大概率不想身边有人,想一个人待着,便缓缓松开了手。

  谁知他刚一松开,沈濯抬手抓住了他的手握紧,“别走,你别走。”

  于逸秋没动,让沈濯扣住了自己的手,站了会儿,沈濯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深而沉,不似往常的平静,流露着于逸秋可以看到的脆弱。

  于逸秋:“沈老师……”

  沈濯闭了闭眼,胸腔还在起伏着:“陪陪我。”

  于逸秋没有多言,安静地站着。

  没多久,沈濯上前一步,面对面地抱住了于逸秋,把人浅抱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抬起,环抱着男生后脑、轻按在自己肩头,低喘着气息,喃喃:“你乖一点,乖一点。”

  于逸秋很乖,让沈濯抱了。

  他知道,也能感觉得出来,沈濯这会儿是气怒到了极点,极需要什么来安慰下内心。

  于逸秋不介意做这个抚慰包,他也想沈濯能平复心情好受些。

  他还主动伸手回抱住了沈濯,用掌心轻拍抚慰男人那宽阔的后背。

  很快刀疤出现在房车门口,看他瞧进来的关切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来事后查看的,结果也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满地是纸,沈濯气得半死。

  好在有于逸秋,被搂在沈濯怀里,边拍着沈濯的后背边向门口的刀疤看过去,示意这会儿别进来,他来安慰。

  刀疤忙不迭地冲于逸秋抬手抱拳,甚至弯腰鞠躬,边鞠躬边退了出去。

  车门再次合上,又只剩他们了。

  于逸秋跟撸一只狂躁边缘的大狮子一样耐心地顺着毛,顺了好一会儿,觉得环抱自己的这副身体不似刚刚那么僵硬了,才下巴垫着男人的肩膀,用很乖的声音在男人耳边道:“沈老师,好点儿了吗。”

  沈濯根本一点都不好。

  但他抱着怀中人,又无比庆幸此刻于逸秋能在。

  于逸秋在,多多少少是份慰藉。

  于逸秋在,他早已枯败的精神世界好歹还能有点光照进。

  沈濯全凭本能地拥抱着于逸秋。

  后来是于逸秋从地上捡起了那些纸,他无疑是好奇,他想沈濯看了戴跃拿来的什么能气成这样?

  结果一看,那上面竟然都是戴跃的生平,从出生到家庭背景双亲何许如今父母在做什么都有。

  于逸秋一页页大致地看过去,越发不解为什么这份东西会让沈濯气恼。

  ?

  为什么?

  后面于逸秋从房车下来,刀疤过来又是双手合十又是鞠躬地表达感谢,于逸秋自然就问他:“我看了那些东西,到底怎么了?”

  刀疤一脸“如今你是我祖宗”的恳切讨好:“陈年旧事了,你沈老师的一点陈年旧事。”

  于逸秋不兜圈子:“你跟我说说呗。”

  刀疤叹气又摇头。

  于逸秋:“不方便说啊?”

  刀疤再摇头。

  于逸秋:“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刀疤还是摇头。

  于逸秋艺高人胆大,抬手示意房车那边:“那我直接去问沈老师了。”

  说着就要抬步。

  刀疤赶紧伸手把他拉回来,一副“你这不是让我为难么”的纠结脸。

  于逸秋抬手拍了拍刀疤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不告诉我,我不知道症结所在,怎么安慰沈老师?”

  于逸秋很聪明地开导刀疤:“戴跃来的时候,沈老师没让我下车,说明他不介意我知道,对吧。”

  “他都不介意我知道,你告诉我,也没什么的,对吧。”

  “而且你只有跟我说了,我知道了,才能对症下药啊。”

  “跟沈老师认识这么久了,你也觉得我还行,值得信任的,对吧?”

  ……

  沈濯自从见过戴跃,也只有在房车上那短短片刻流露过情绪,从那之后,他一切如常,该干嘛干嘛。

  于逸秋见了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想到底是有怎样的内心,才能这样处理自己的情绪?

  除了生气,还有别的吗?

  难过?亦或者其他?

  于逸秋又想起那盒“乐盼”,下意识就想戴跃这次,沈濯私下是不是得给自己加药?

  于逸秋一个人默默在脑海里想了很多。

  他有主动和沈濯聊起,问他现在心情如何,问他有没有什么心事想要分享或者吐槽一下的。

  沈濯一概以淡笑回应,云淡风轻得让人怀疑房车上他的气怒和拥抱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于逸秋怕沈濯憋坏,便又主动聊起话题道:“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戴跃。”

  “你和戴跃的关系,以前是不是还不错?”

  沈濯没有回答,只淡淡:“越界了。”

  ——于逸秋从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于逸秋便撒娇:“我在关心你啊。”

  沈濯轻轻笑下,抬手抚了抚男生的脸。

  他看着于逸秋,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很轻地说了句:“只要你别骗我。”

  于逸秋大咧耸肩,示意自己整个人:“如假包换。”

  沈濯眼里有笑意,很浅、很专注,又有些从前见不到的疏离。

  于逸秋知道,沈濯这次远不止生气。

  到底怎么了?

  终于这日,沈濯临时不在片场,于逸秋当天的戏份也结束了,卸妆换了自己的衣服,跟着刀疤去了离片场不远的一个餐厅。

  那餐厅在顶楼,室内有场地,外面大片的露台也可以坐。

  刀疤点好餐,自己从餐厅的冷柜里取了几瓶啤酒,和于逸秋一起坐在室外的露台上。

  刀疤还难得一见地在嘴里叼了根烟,菜还没上过,他就在那儿边转头眺望着远处,边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于逸秋也不着急,从盘子里拎了点小零食吃。

  待服务员上好菜,刀疤把烟夹在指尖掸了掸,特别突然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以前你沈老师还没火的时候,就跟他最好的几个朋友一起住在这种天台可以上来的老房子里。”

  “后来也是这种天台,其中一个直接从上面跳下去了,十楼,人当场就没了。”

  笑,揶揄地口气:“热搜挂了一个多星期呢。”

  于逸秋正吃菜,差点噎住,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聊起死亡竟然能是这样轻松又含笑的口吻。

  刀疤掸掸手里的烟,隔桌好整以暇地看于逸秋:“吓到了?”

  哼笑:“这算什么。人死了,好歹不脏。你是没见过以前这圈子里比这脏一万倍的破事儿。”

  于逸秋默默把嘴里的菜咽下去。

  刀疤又冲他扬下巴:“见过脏事儿吗?遇到过吗。”

  于逸秋正常吃菜:“有啊,潜规则。”

  刀疤:“潜你?”

  笑:“这多干净,这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正常交易了。”

  于逸秋听着。

  他没主动聊起沈濯,很有耐心地等刀疤自己说。

  刀疤吐了口烟,感慨:“以前这圈子,才是真脏啊。”

  于逸秋吃着菜,抬眸瞄瞄桌对面,他想要说了么,是不是要开始了?

  刀疤自嘲一笑,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喝掉了,放下杯子,他正色看向于逸秋:“多的,我也不太好说,你要真想知道,以后自己去问你沈老师。”

  “命好,他告诉你,命不好,你说不定就是下一个戴跃。”

  于逸秋没被吓住,淡定地点点头,接着伸手,示意刀疤继续说,他不打断。

  刀疤把烟头扔了,懒懒地歪着身形靠着扶手:“我能跟你说的,大概只有你沈老师一直以来都有个心病。”

  心病?

  刀疤吃饭喝酒,如聊家常,只是口吻正色了些:“你也是艺人,你也知道,这圈子不好混。”

  “以前,早年的时候,特别尤其非常的难混。”

  “你现在还能p几张图做个网红、又是微博又是抖音。”

  “以前哪有这些,综艺都没几个。”

  “你要红,就得唱歌拍电视剧电影有曝光。”

  “这些资源,全在上头那些人手里。”

  刀疤:“你沈老师当年,也是废了好大的劲才混上去的。”

  “可一开始懂什么呢,什么都不懂。”

  “但人啊,只要有决心肯下工夫,就什么都能做成。”

  于逸秋边吃边听还带点头,像个在听讲的乖学生。

  刀疤幽幽看着他,说着别人的人生,流露着旁观者才会有的悲悯:

  “尤其是不择手段往上爬的这条路,踩着的全是自己和别人的血跟泪。”

  于逸秋和刀疤对视。

  刀疤平静地看进男生眼底:“这条路,不是去通天塔,是让普通人去下地狱,很难的。”

  “连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都是因为你沈老师亲眼看着一个女群演在自己面前摔死。”

  女群演。

  摔死。

  这对于逸秋来说实在是太烂熟于心的字眼了。

  他拿着筷子的手一下顿住。

  刀疤接着道:“死了一个人,活生生的人,那么高的地方,啪一下摔下去,吓都要吓死了对吧?那可是一条人命,人命。”

  “可你知道这对以前的剧组来说这算什么?”

  “算正常损耗。”

  “损耗,你敢相信?损耗。”

  “连块白布都不给人家盖上。”

  “第一时间也不是120报警,是给制片给剧组领导打电话,问怎么办,领导说怎么办了,片场这边才给怎么样。”

  “救人?人哪儿有剧重要,哪儿有上面一句话重要。”

  “咽气了?咽气了那就换个演员。”

  “什么演员?哦,群演,那就更不用当回事了。”

  于逸秋缓缓放下筷子,与刀疤对视的神色也跟着绷了起来。

  刀疤以为他听了只是觉得不舒服,笑:“可笑吧?可怕吧?恐怖吧?”

  刀疤声音沉下:“你沈老师,就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他如果不往上爬,那有一天,躺在那里连白布都没一条的女人,就会变成他自己,或者他身边的任何人。”

  刀疤说出的字句一下变成了钝刀,轻而易举地连扎了于逸秋几下。

  于逸秋开始默默深呼吸,脑中不自觉地出现相应的画面,只是那些画面里不是刀疤口中的陌生女群演,而是他妈妈。

  刀疤没察觉于逸秋的异样,抿了口酒,继续道:“反正,你沈老师后来也混出来了,混得也挺人模狗样的,人前特别的光鲜。”

  “但你知道他吃治抑郁症的药很多年了么。”

  “这倒霉病还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让他没办法正常睡觉,整夜整夜的失眠。”

  于逸秋听了,脑海中却是记忆中白布盖着妈妈的画面。

  刀疤一鼓作气地继续道:“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其他事,最好的朋友也跳楼了,他后悔了,特别后悔,后悔走上这条路。”

  “钱、地位、奖项、权势,都没有让他觉得有一点点快乐。”

  “他特别特别特别地后悔。”

  “他一直觉得自己走错的路,是从亲眼看见那个女群演死的时候开始的。”

  “有一段时间,他做梦都是那个女群演从片场的高处掉下来。”

  “他觉得那是他错误人生的开关。”

  刀疤说着说着,神色沉下,眉心蹙起:“他当年没握住那个女群演的手,梦里就是一次次地没有抓住,一次次地走错路。”

  “所以你现在知道你沈老师那天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吗?”

  于逸秋脑中有些混乱,又有什么是他明明可以抓住却一时捋不清楚的。

  刀疤问他,他看刀疤,看着刀疤的嘴张张合合,说:“他以为,戴跃是那个女群演的儿子。”

  “他这么多年,就以一种‘补偿’心态,把戴跃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倾尽所有的帮戴跃混娱乐圈。”

  “戴跃没钱,他给,戴跃没戏拍,他找人。”

  “戴跃早年甚至没给电视台那些坐着高位的中年领导敬过一杯酒,就有了别人做梦都没有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你沈老师拿他当圣子一样供着,像养儿子养亲女儿一样不让他碰脏的。”

  “他自己后悔走这条路了,就希望给别人撑把伞遮风挡雨,再拿这个对他意义不同的人的儿子当成心理慰藉、精神支柱。”

  刀疤说到这里有些管不住嘴,接着骂道:“但他妈的他戴跃都干了什么你知道吗?”

  “他把娱乐圈那套明的暗的玩儿得比鬼都溜。”

  “手段比谁都多都狠。”

  “还拿他当精神慰藉?”

  “抑郁症都重了!”

  “现在又知道他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是假的,还不得活活气死?!”

  刀疤自己把自己说气,还越说越气,仰头一口酒:“当年我和梁宁安,我们几个人知道这心病的时候,就不该挑上他姓戴的假扮这个儿子。”

  “正面作用一点儿没有,全是负面效果!”

  “妈的!”

  桌对面的于逸秋不知何时听得缩肩埋起了头,重新抬头,他闭眼定了定神,拿起手边的白水喝了几口,一副难以消化的模样。

  刀疤:?

  于逸秋抬头看过去,却说:“当初死人的是哪个剧组,还记得吗?”

  刀疤想了想,早忘了。

  于逸秋:“有人记得吗?或者知道那个女群演叫什么?多大?”

  刀疤:“这哪儿知道。”

  当年他们回头找,距离女群演去世都已经过去好多年了,那部戏的导演都病逝了,剧组名单里也没那个去世的女群演的信息,什么都没找到。

  他也早忘了当年拍的什么戏叫什么了。

  “不然哪儿有戴跃,早找到真的了。”

  找到真的,就没今天了。

  于逸秋:“日期呢?”

  什么日期?

  于逸秋:“女群演死的日期。”

  刀疤也早没印象了,就记得不是春天就是深秋,反正不热。

  刀疤说了句题外话:“你沈老师当时把自己的戏服脱下来给那个女人盖上的。”

  于逸秋脑中心中混乱一片,听到这句,眼泪差点没有下来——是的,当年盖着的不是白布,没有白布,剧组不管,没叫120,一具尸体冰冷地躺在那里,有温度的,只有那件白色的古装戏服。

  于逸秋的眼睛瞬间通红,强忍着,克制着,说了一个具体日期,又说了具体的剧名和当时出事的地点,问:“对得上吗?”

  刀疤不解于逸秋这是怎么了,想了想:“好像是。”

  又想了想,肯定道:“是,就是那个!”

  刀疤正要问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你沈老师跟你说的?抬眼便见于逸秋撑着手靠着桌子,手扶额头,脸在胳膊后,头撇向旁边,双肩轻颤着。

  ?

  再细细一看,露台灯光下,年轻男生红着眼睛,眼框浸满了泪水,要哭的样子,却是在笑。

  【作者有话说】

  仔细品品自己写文的口味,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个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