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亲身经历过, 好像是曾经感受过那种宛如昏天黑地又四分五裂的痛苦,那些深刻的记忆还刻录在他的脑子里,以至于他随口说这么两三句, 就像是把那些陈年旧伤给翻了出来,然后让舆水怜闻到了伤口的味道。

  “我知道的。”舆水怜觉得最好的回答就是赞同、以及表现出自己的决心, “我会做到的, 我的朋友不多,他们都很珍贵, 对我来说他们比我更重要。”

  他们愿意接近这样的自己, 他已经足够幸运和幸福了。

  如果连保护那些愿意靠近自己的人都做不到, 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吗?”中原中也见他提到朋友时熠熠生辉的表情,不由得有些羡慕。

  不知道是羡慕对方有想保护的人,还是羡慕对方的朋友, 能有一个如此心甘情愿为他们付出的人。

  也许都有吧,中原中也不可免俗地想。

  “不过,也许是我多事了——对他们来说, 你也很重要,别摆出一副’我随时愿意为他们牺牲的‘模样来啊。你的朋友要是看到了, 也会狠狠教训你的吧?”

  舆水怜从善如流, “就像中原先生现在教训我一样?”

  中原中也失笑,“……你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舆水怜的语气轻快了起来, “是我朋友教我的。不对,也许我只是在模仿他。”

  “你想成为他?”中原中也挑眉,他从对方口中读出了一种炫耀之意来。

  接着,他就看见泰斯卡丧气地“唔”了一声, 盯着前方愣了几秒。

  “……我大概做不到吧。”

  降谷零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他只能学个皮毛而已。

  他骨子里的那种自信是轻盈又闪亮的, 绝不是拙劣的模仿就能比拟的。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低落了下去,难不成是自己说错话了。

  人一般碰到事情,就会往自己的经验上靠——中原中也第一反应:莫非泰斯卡说的那个朋友已经过世了?

  自己刚才无意间揭了他的伤疤吗?

  现在再提这个话题好像也太刻意了,中原中也感觉自己陷入了社交窘境。

  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转移注意力?

  他轻咳一声,让舆水怜的视线落到他身上。

  中原中也:“……你多大?”

  该死,话题转换得也太生硬了。

  舆水怜不明所以,乖巧回答:“十八或者十九吧。”

  这不是和我差不多嘛,中原中也想。

  “那你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我们年纪差不多。”中原中也说,“一直喊‘中原さん’也很别扭。”

  “……中原君?”

  “……”

  见对方没答应,舆水怜又说:“那……中也君?”

  “就这样吧。”中原中也点了点头,“话说回来,你也还一直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

  在他看来,“泰斯卡”这个代号,和自己被人喊做是“重力使”没什么区别,只是个称呼。

  “……怜。”

  说完,舆水怜用手指摸了摸冰饮料上的水汽,用打湿的手指在桌上写下这个汉字。

  “姓呢?”中原中也追问。

  舆水怜为难了起来,“这个……姑且,用‘矢神’来称呼我吧。”

  “姑且吗?”中原中也倒是没觉得生气,因为怜太老实了。

  他笑了起来,反问:“那我什么时候能知道不是‘姑且’的那个名字?”

  舆水怜自知理亏,埋头的扒了两口面,说:“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能够告诉你的那天。”

  “啊,那我等着那天到来。”中原中也说,“不过,你刚才说你不太清楚自己的年龄吗?”

  “……我很小就和母亲分开了,那之前的记忆基本都乱套了。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几乎都是进入组织之后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都忘光了么?”中原中也顺着说,“怎么和家人分开的也忘了么?”

  “不是忘了,是乱套了。但我多少记得我曾有个父亲,然后他死了或者是抛弃了我和我母亲吧。我和母亲在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她不见了,然后我就出现在了贫民窟……但关于她是怎么和我分开的,这段记忆好像彻底消失了。“

  怜的这些经历听起来并不陌生,和羊的那群同伴在一起的岁月里,中原中也听过很多。

  羊的孩子里有不少是和父母走丢了、被拐卖了,或者是直接被抛弃了,在那之后又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流转”,最后来到了羊。

  怜呢?

  他看着旁边认真吃面的少年。

  对方有着即使是同性也不得不承认的好相貌,又是混血,这样的孩子如果幼年期没有展现出更高的价值,会迎来什么样生不如死的命运中原中也不用脑子都能想到。

  不,那种场景他也不是没有见到过……

  这么看来加入组织、成为杀手,对他来说搞不好是个不算坏的出路。

  真可笑,明明自己一小时前还觉得他待在那个组织太屈才了——中原中也心想。

  中原中也这次试着委婉的问:“你有想过你的妈妈么?”

  “想过。”

  甚至前几天还在想。

  “我不知道要不要去找她。”舆水怜提到这个问题颇有些头疼,“她现在应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吧?我去找她,不是反而给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吗?”

  中原中也陷入思索,几秒后,说道:“你对她抱着善意的期待,是吗?”

  舆水怜哑然。

  “如果不是抱着善意的期待,又怎么会担心这些。”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是故意被抛弃的。”舆水怜说,“可是,如果我不是被她抛弃的,就证明她不是故意要弄丢我,她一定还是爱着我的对吧?那这时候我去找她,岂不是让她置于危险之中。”

  中原中也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舆水怜:“可是如果我是被抛弃的,就算我见到了她又能怎么样?我……该向她进行报复吗?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要不要这么做。”

  “结果就是,不管她当初是如何对待我的,我们都别见面比较好。不如让我相信’她爱着我,我们的分开只是个意外‘这种情况,心里会更好受一些。”

  舆水怜好久没说这么长一大段话了,最近的纠结全都在这里吐露了出来。

  中原中也看得出他的认真和烦恼。

  自己也曾为类似的问题思考过。

  “那就不见吧。”中原中也说,“既然怎么选都是BAD END,那就干脆跳过这个选项,反正也不是人生里必要的选择。”

  说完,他又觉得这样太绝情了些,思念也好情感也好,还是这么多年追求的真相也好,哪能那么轻而易举的就放弃。

  “或者……远远的看她一眼。”

  中原中也说,“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许现在的你会觉得无所谓,但是没人知道十几二十年后会不会后悔,等到那个时候后悔自己没能看上她一眼就晚了。”

  “什么都不做的话好像只是留在了原地吧。”中原中也说,“这样是没法开展新生活的……我是这么想的。”

  舆水怜笑了笑,“中也君,其实很会说大道理啊。”

  “……你觉得这样像在说教吗?”中原中也挠了挠头发。

  “不,我觉得是很有用的建议。”舆水怜真诚地说,“谢谢你。”

  中原中也是他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同龄人”交流对象。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中原中也自然也有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最让他区别于其他人的,大概是他给出建议和聊天时候的方式。

  苏格兰、降谷零和松田阵平他们,在面对自己时,总会存在着像是包容、引导、保护之类的基调。

  ……因为自己年纪比较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中原中也则是很随意,他没有这种顾忌。

  如果说其他人是学校里的前辈,那中原中也更像是同班同学啊……

  舆水怜吸了口面条,因为他们一直在说话,面条都有些泡软了。

  他手机忽然响了,舆水怜打开一看是降谷零。

  看来他现在忙完工作了,脱离监控了。

  【波本:你现在在哪里?】

  【泰斯卡:[图片]在吃拉面。】

  【波本:港黑的人已经走了吗?】

  【泰斯卡:嗯。】

  【波本:……你最近注意安全,我这边很忙,没空去见你了。东京这边不太平,如果没有必要任务,你最好换个地方。】

  【泰斯卡:是因为那个炸弹犯吗?】

  【泰斯卡:我明天要去皮斯科那里了,暂时不能离开东京。】

  【波本:你已经知道了?】

  【泰斯卡:我从港黑的人那里听说了,他们也正在寻找那个犯人。】

  【降谷零:那个疯子最近进行了杀人预告,一定不会安分。你注意安全,尽可能待在室内。】

  【泰斯卡:我知道了,你也是,保护好自己。】

  关了手机,中原中也已经吃完了,正又添了一杯热茶。

  “你还要在东京留上一段时间吗?”舆水怜问,“那个炸弹犯很难找吗?”

  “现在已知的情报不多,他还没有什么露出马脚的地方。至于还要多久,我也没把握。”

  中原中也想到这让人头疼的差事,身子往椅子上一靠。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有太宰治在调查,那个炸弹犯的身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其实他留不留在东京都无所谓,他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保障”,在智解决不了的时候,达到一力降十会的效果。

  ……如果有必要的话。

  一想到还要继续和那条青花鱼共事,他就习惯性地烦躁了起来。

  “也就是说,你还会在东京待上一阵子?”舆水怜说,“我还可以约你吃饭吗?”

  中原中也:“比起炸弹犯,你更关心这个?”

  舆水怜:“……我都关心。”

  中原中也盯着舆水怜看了两秒,最后像认命似的掏出了手机。

  “……你的联系方式是多少?”

  =

  和中原中也吃完饭回到酒店已经是八点了,上楼前,前台的服务人员告诉他有两个寄存的玩偶。

  “只有两个?”

  “对。”工作人员说,“是个戴墨镜的小哥寄放在这里的,说是要给你的东西。”

  舆水怜松了口气,他看着工作人员将玩偶从储物柜里取出来递给他。

  他问了下松田阵平的房间号,“这个房间现在是空房吗?”

  “啊?是的。”工作人员扫了一眼屏幕,肯定的说。

  舆水怜笑了笑,“谢谢你。”

  他抱着玩偶靠在电梯里,疲惫感姗姗来迟。

  口袋里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打开一看是贝尔摩德的短信,上面给他发了一个定位消息,告诉他明天要去一趟这个位置。

  定位是一个酒店。

  【贝尔摩德:周四晚上有个宴会,需要你和我一同出席哦。那天中午我会提前来接你的,honey~】

  贝尔摩德前几天说这几天有事要麻烦他,就是指的这个吧?

  【泰斯卡:我周三就要去皮斯科那里了,周四出席宴会,雪莉那边的任务没关系吗?】

  他还有个保护任务呢。

  【贝尔摩德:皮斯科应该也会一同出席,他大概会带上雪莉一起吧,放心,你的任务不会有影响的。】

  【泰斯卡:收到。】

  电梯停靠在他的房间那层,舆水怜走了出去,回到房间后,他看着没有回音的手机,又打开发了条消息。

  舆水怜打开日历,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一,明天是平安夜,后天是圣诞节。

  ……明天是最后一天休息,正好去把礼物买好,这样周四那天还可以亲手把圣诞礼物交给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会喜欢什么呢?

  舆水怜打开手机想了想,要不要问出来,可是这么一来又没有惊喜了。

  【泰斯卡:最近还在失眠吗?】

  【贝尔摩德:没有了,你给我的治疗失眠的小方子很有用~笑】

  【泰斯卡:嗯,期待周四见面。】

  =

  贝尔摩德整个人泡在浴缸里,漂浮的花瓣盖在她的躯体之上,她将手机放到旁边的架子上。

  手机下方压着一份文件,标题处正好被手机盖住,只能看到后面几个字——机密实○计划。防水文件袋上已经滚落了不少水珠,贝尔摩德并没有对这个机密文件表现出什么敬畏之心。

  她甚至扬起手臂时,故意往上面洒落了一些水。

  就像某种无力的反抗。

  而地面上还掉落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虽然已经被岁月刻上了不少痕迹,但依然能辨认出其年轻时候的模样。

  和舆水怜手中合照上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是泰斯卡的母亲,菲莉。

  贝尔摩德点燃了一支烟,星火因为她吸气的动作往后燃烧着烟纸。

  她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仰头望着天花板。

  任由烟雾缭绕,上升——

  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手机屏幕亮起,和舆水怜发来的最后一条——期待和你见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