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三章

  下着小雨,天色又已经晚了,季沉漪便提议在山脚下住一夜再走。

  盛明烨全无想法,依他的安排,住进上次赶路时同一家客栈。

  老板还记得他们,殷勤招呼,“哟,两位客官,来点吃的喝的?”

  盛明烨听了一下午陈年秘辛,毫无胃口,“来两碗阳春面。”

  他看到季沉漪的脸上滞了一滞,后知后觉,对老板道,“等等,上些热的酒菜,还有点心,一碟卤肉,几个凉的。”

  他转头问季沉漪,“有什么想吃的?我没什么胃口,不过今天忙了一天,中午又吃素,你应当饿了。”

  老板眼泪疑惑,等着季沉漪吩咐,季沉漪只得硬着头皮,“随意吧,老板你看着办。”

  “怎么了?你还有事?”盛明烨见他有些不自在,给他倒了茶,“还是身体不舒服?”

  “没……没事。”季沉漪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在想……无尘大师和俞小姐的事。”

  盛明烨犹豫了一下,以为他在为自己伤心,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温柔道,“事实就是现在这些事都发生过了,真相已明,别想了。”

  季沉漪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顿时更加难受,“我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我……”季沉漪眼珠乱转,正愁找不着话说,大厅里的灯“啪”的灭了。

  盛明烨这才发现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前台和跑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不见了,空荡荡的桌椅,连一件多余的杂物都没有,显然是收拾过的。

  他豁然站起来,手已经抚上腰间的枪,季沉漪却急急地拉住他,哭丧着脸道,“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

  盛明烨不明所以,但他相信季沉漪绝不会害他,更不会放任他处在危险之中,于是收了手,疑惑道,“发生什么事?自从走进这家酒楼,你就有些不对劲。”

  几秒以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老板和两个侍应生推着一个巨大的餐车走了进来。那上面有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杭城的特色菜,铺满整整十多个餐盘;正中间有两捧鲜花,还带着露水,几支金丝绒布编织成的树枝,一个上了锁的、精美的小方盒,最引人瞩目的是,摆在正前方,一个巨大奶油蛋糕,上面插着蜡烛,用果酱写着“生日快乐”。

  盛明烨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季沉漪放弃似的捂住脸,不忍直视道,“我本来都安排好了,还完愿,下午去划船,然后去逛一逛西湖,回来吃饭,庆祝你生日……”

  他有些沮丧,“没想到……唉,我忘了跟老板说要取消。”

  老板尽职尽责点了蜡烛,迅速退下,把空间留给两人。季沉漪站起来,试图直接吹灭它们,“没事了,快吃饭吧,然后就去休息。”

  盛明烨拉住他,笑意慢慢涌上眼底,“为什么要取消?”

  “……我以为你听了下午的事以后,心情会不好。”季沉漪呆呆道,“现在再庆祝,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小季。”盛明烨语气郑重,认真对他道,“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不合时宜。”

  最近街面上的氛围很紧张,四处乱转的寇人比支摊子叫卖的小商小贩还多,因此十分罕见的,在这个点,到处都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盛明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饭厅里回荡。

  “再说……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时候了。”他耸耸肩,“所以,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去他们的’,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季沉漪惊讶地看着他,小声道,“这不太像你平时会说的话。”

  “都是季老板教得好。”

  “我可没教过你说这些。”季沉漪嘴角一弯,“是盛上尉自己悟性高。”

  盛明烨盯着他,“因为我发现,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至少能掌控的东西……只是一些,假货。”

  “假货?”

  “对,都是假的。”他想,他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所有东西都来源于一场谎言,随风而逝,坚持化作泡影,理想已经幻灭,追寻尤为可笑,而唯一一点自以为能握住的,其实都是阴谋的衍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季沉漪耐心地等待着。

  “我的意思是……”盛明烨说道,“可能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有这个。”

  他抬了抬手,那里面空空如也。但季沉漪知道,他在向他示意那条红绳:眼睛看不到的,却实实在在,系在手腕上的。

  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蛋糕是从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定的,西点房已经关门了,只有卖了几十年代手艺人,舍不得自己的铺子,还在每日冒着风险,执着营业掌柜的做了一辈子的老手艺,可能还没怎么熟悉这种新颖的西式糕点,奶油抹得东一坨西一堆,崎岖不平,活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光滑石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果酱挤在上面,没掌握好时间,流得四处都是,幸好还能勉勉强强看得清“生日快乐”四个字。

  为数不多值得夸奖的估计就是那上面插的蜡烛了,应当是掌柜亲自挑选的,有一支月季样式的,一支百鸟朝凤样式的,一支缠着花枝的,一支雕着并蒂莲的,看上去像是把蜡烛店里所有上档次的货色全都胡乱插上了,混在一起,尽管有些不伦不类,可别有一种混乱热闹的好看。

  蜡烛燃烧的时间长了,烛泪就快要滴上淋面,季沉漪手忙脚乱,试图拿纸顺着烛身擦拭干净,“阿宝姐说,现在时髦的客人都喜欢这样庆祝生日,是从西洋那边流传过来的,点上蜡烛,再吹灭,意思是许的心愿都能实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知道。”

  盛明烨轻轻抓住他的手,制止他慌里慌张的动作,猛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呼呼呼,蜡烛齐齐熄灭了。

  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只有手指尖的触感传来微暖的体温。

  近在咫尺的呼吸,鼻尖抵着鼻尖,盛明烨回抱住他,他们彼此紧紧依靠着,好像溺水者紧紧抓住浮木,好像是这世界上剩余的仅有的两个同类。

  “你许了什么愿望?”

  过了一会儿,季沉漪侧过头,好奇地问道。他的睫毛随着话音轻轻扇动,扑在盛明烨脸上,痒痒的,一种脆弱的、格外柔软的触感。

  “说出来就不灵了。”盛明烨在他耳边轻声说。

  “现在黑灯瞎火的,佛祖看不见,没关系的。”季沉漪也悄悄在他耳边回答道,“你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实现。”

  “季老板这么自信?”盛明烨低低笑道,“不过,被你说中了,这个愿望,还真是非要你实现不可。”

  “是什么?”季沉漪被他勾起一丝怀疑,补充道,“要是你想的是天下太平、杀尽小人之类的我可办不到。”

  “没那么远大。”盛明烨亲昵地在他脸颊上捏了捏,反正看不见,他顺手再滑到季沉漪的耳垂,又捏了捏,“我向来胸无大志,只希望季老板平安健康。”

  其实他还没有说完。他还想说,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懂,懂得世界其实取决于你相信什么,懂得在所有的虚假,所有的伪善,所有的荒谬里,这所有所有自欺欺人的矛盾里,我唯一可以笃信的真实,就是你对我的爱。哪怕只有一秒,哪怕这一秒稍纵即逝,但在这一秒里,我无比相信,无比坚定,它是真实的,它会流失,会死去,会消逝,但这一切正是因为它是真实的。我拥有过,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尽管在此地,不懂也是一种幸运,但懂得总比蒙昧好。我希望你即使痛苦也睁着眼,学会妥协而不是屈服,希望你害怕是因为明白勇敢的力量。

  爱是利刃当前,眉间一点,万钧弓与穿心箭。

  季沉漪在他的掌心里,无意识地蹭动着自己的脸颊,“就这样?这可是你的生日愿望,一年一次,很重要的。”

  他想了想,摇摇头,对盛明烨道,“不行不行,我把蜡烛重新点上,你再吹一次,再许一个,刚才那个不作数。”

  盛明烨将他按在怀里,笑道,“许了就是许了,哪有能重来的?再许一百次,一千次,还会是这个。”

  季沉漪在他胸口,闷闷地说,“好吧,那等我明年过生日的时候,我就把我的愿望给你,就当我们换。”

  “客官,可以吃饭了!”

  老板兴高采烈,没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只当两人在黑暗里找不着灯,自告奋勇地从柜台里窜出来,按下开关。

  一时灯光大亮,季沉漪连忙从盛明烨怀里挣脱开,脸颊红红道,“吃饭吧。”

  盛明烨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随他坐下。

  “八宝鸭,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糖醋里脊,粉蒸排骨,白灼虾……本店特色,一十八道生日宴,恭祝客官您事事大吉、顺心如意,您请好嘞!”

  老板十分对得起季沉漪的提前打赏预约,一连串菜名报得顺顺溜溜,一听就是演练过多次,还贴心地帮忙切开蛋糕。

  盛明烨原本不饿,但是经过一番折腾,反而真觉得饥肠辘辘。这家店的厨子想来是地地道道的本土人士,每道菜都做得微微偏甜,他吃得嘴里发甜,心里也发甜。

  蛋糕不甚精美,用料却十分扎实。盛明烨吃了两口,目光移到右边的盒子上,“这是——?”

  他拿起来,盒子并不大,只比两只手掌加起来宽一点,重量轻飘飘的,不像是金银玉器。

  前面上了锁,还扎着丝带,十分郑重。他轻轻一晃动,锁头便喀拉喀拉地响着。

  “——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季沉漪咬着嘴唇,不好意思道,“可能这东西你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是我也先不出更好的来了……你不准笑。”

  “是什么?”盛明烨顿时来了兴致,朝他要钥匙,“我猜猜看……是衣服?书?还是纪念相册?”

  季沉漪挠了挠头,别过脸,从腰带里翻出钥匙递给他,“都不是。”

  “那是什么?”盛明烨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一层绸缎样式的包装,层层掩盖着他的惊喜。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拆,问道,“嗯——你写给我的信?”

  “不是。”季沉漪嘟囔着,“都不是。”

  盛明烨没再接着问下去。因为他看到了答案。

  是证件。一叠崭新的假证件。

  身份证,驾驶证,出生证明,户籍证,归乡证,持枪证,通关证,行路文书,游历护照。

  姓名全都写的是“季丰”,落款处有各地公办的大印和签章,完备齐全,一点错的挑不出来。户籍证明的档案栏里还有何部长的亲笔签名呢,不过盛明烨几乎可以保证,那时他夹在一大堆公文文件里随手签署的,以至于没有发现扉页上的黑白照片上是盛明烨本人。

  他看着这些东西,少见的,失去了言语。他心里突然澎湃起一股怪异而沉重的感觉,让他在这一瞬间又想大哭,又想大笑,又想大声质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明明这么简单,却这么难得到?为什么他已经选择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而最平淡、普通、苟且的生活却仍旧显得如此遥远而不可触及?

  甚至——该死,季沉漪甚至给他弄到了沪城学堂的毕业证和一张地契,上面写着一个叫季丰的青年,广府人士,父母早亡,三代单传,在老家的乡下有一间村屋,几亩水田,沪城大学的师范学生,毕业以后,打算回故乡教书育人,造福一方。

  掌纹,红押,校长签名,地契图章,田赋和地价税收据——一整套东西,全都堆在这个小匣子里。

  是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不曾得到过的,无风无浪、平静而平庸的第二种人生。他叫季丰,他人生里的一步一步,都被这些虚假的证件,真实地记录着。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弄到这些东西有多难。他难以想象,也许花光了季沉漪的积蓄,也许他用到了自己所有能用到的人脉:厚着脸皮,低声下气,挨个挨个地请求、拜托,就为了能给盛明烨一个全新的,与过去毫无瓜葛的身份。

  就因为他说过想将过去抛得干干净净,季沉漪就真的给了他一个干干净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鼻子发酸,喉咙哽住,好半天才可以问出一句,“……这些东西……”

  季沉漪抿着唇,眼神躲躲闪闪,有些羞赧道,“你不是说想改名字吗?我就想着,把这一套都做齐全,万一有能用得上的一天呢。就算有……有什么事,好歹也能有个后路。”

  他说着说着,又神色十足地骄傲起来,“弄这东西可麻烦了,鬼知道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文件……我找了好多人,都说办不了,不过嘛,好在我们井韵巷里出来的,别的不敢说,稀奇古怪的门路和人脉倒还挺多……”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盛明烨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只想好好抱一抱他。

  “谢谢你。”他把头埋进季沉漪的颈边,低低道,“谢谢你,小季,我很开心。”

  季沉漪被他打断,呼吸一颤,愣了愣,但随即双倍用力地,将双手回拥环抱住他,“不客气。”

  “我永远是你随时可以抽身的后路。”他对盛明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