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跟了褚淮山几年,风风雨雨都有,他这样在意一个人还真是头一回。
逢恩在床上躺着,手背上扎着针,褚淮山怕他每次都要挨扎,特意用了套管。
小人儿像个小木头似的在床上一躺,两只手搭在被子外面,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褚淮山握着他另一只没有输液管的小手,手背摩挲过逢恩的脸,眸光深邃。
康平没在他身边长大,逢恩弥补了这个遗憾。他从住进上林湖就被当成小孩养,虽说省略了学走路学吃饭的那些过程,时常表现出的小朋友天性也确实能带给人快乐,像生命中的光亮交接。
逢恩和褚淮山在一起待了两三年,期间出了窃听器这一档子事,还怀疑到保姆头上,又怕这孩子说漏嘴,被人惦记,褚淮山才把他送到寺庙来躲一躲。
哪想原是福泽庇佑的地方,他一来,反而给逢恩酿成大祸,直接害得孩子住进医院,直接抢救。
褚淮山从未察觉,原来一个人的贪心和贪欲也可以杀死一只蝴蝶。
就像享受了几载太过欢乐的时光,现在唯一拆开的惊喜礼盒像烟花一样一幕一幕加载完,被陈列在箱底的苦难与厄运就开始展现。
人们通常把这种因果循环,叫做命运。
“我都处理好了,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人说出去,您放心。”秘书看床上的逢恩似乎游离太空之外,没有办法听他们讲话,开口,“陈小姐那个案子已经出了判决书。不过那个张化因为有精神鉴定,确实存在问题,所以最后的执行结果很难说,未必真能按判决书里去判。”
褚淮山对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意外。
但凡哪些亡命之徒,行凶之前必定都想好了下场。
只是可怜了陈慕青,那么心强的一个女性,在官场上把人际关系玩成花儿,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可怜下场。
然而更可怜的还是他这个小人儿啊。
“宝宝,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什么?”褚淮山没想到逢恩这次晕倒适合脑袋里的血块儿有关系,又害怕这孩子真出事,看他的眼神都多了许多怜爱,手指一下下抚摸逢恩的光洁额头,满是疼惜。
“我去买点吃的,包子和粥什么的。”秘书识相,给二人腾出空间。
他走后,褚淮山这才低下头去亲一亲逢恩,“瞧瞧你,脑袋都摔破了,上面涂满了药水,多让人心疼。”
逢恩被他的亲吻弄得闭上眼睛,好像又要睡过去。
他现在头还是疼,不想讲话,也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那种发自内心的变故不好受,他的身体仿佛被谁夺舍,那是很坏很坏的东西,他却弱小到没有任何办法抵抗对方,只能任由自己被撕裂。
过了半天,逢恩好像终于从这个梦里醒过来。
他侧身,伸开手臂抱住褚淮山,把脸蛋贴在他面颊之上,扯着他的领子汲取体温。
小猫一样的动作,惹的人怜爱万分。
褚淮山害怕碰到逢恩的套管,小心避开他那只手,轻轻把人抱在怀里,顺手把厚被子盖在他身上,似对待小婴儿。
长时间的离别与忙碌,让逢恩几乎要忘了褚淮山这个人。当再次回到身边,那种熟悉的依赖感冲破天灵盖,他说不出的想哭。
清醒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让他察觉到,许多东西一旦失去,很难复原。
逢恩紧紧搂着褚淮山的脖子,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不停在他脖子里拱来拱去。他这样撒娇的行为一直持续了很久,到最后自己反而失去安全感,哭出了一后背的汗液,去抓褚淮山的后领,“抱紧我!爸爸……抱紧我,我要碎掉了!恩恩要碎掉了——”
他摔了一下,浑身都很疼。
哭鼻子的时候你有撕心裂肺,连脖子上的青筋都一阵一阵跳跃。
也不知在怕什么,兴许是被那种梦魇的习惯缠的紧了,一点也没有安全感。
面对这样的小人儿,褚淮山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好像哄爱哭的小朋友,从椅子上站起来,抱着逢恩一边拍他的后背,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
细瘦的一团缠在高大身影上,褚淮山一边哄他“不怕爸爸在”,一边安慰他“不会碎掉爸爸饱着呢”,在室内一圈圈逐步,分散孩子注意力,让他好受一些。
最初定这个高级病房只是不想让其他人打扰,谁又能想到,这宽敞的一亩三分地竟成了他哄孩子的爱巢。
逢恩太害怕了,一双手勒紧了褚淮山脖子,许久都不肯撒开。
身体里那种令人恐惧的争夺感无法消除,他控制不住的想起钟如梦对他的告诫。茫然中想不明白,他不是没有爸爸吗?那钟如梦让他小心的那个人是谁?
他要怎么做,才能把身体里的坏人也撵出去?
十分钟秘书送来包子和粥,还有一些很下饭的小菜。
褚淮山把东西摆在桌子上,让逢恩先吃,而后便出去,向秘书问了几句话。
“张化如果真是个精神病人,是不是他就能躲避审判?”
“从某方面来说大概率是这样。”秘书小声说,“有太多这样的案例了,因为行凶者有精神类疾病,所有的行为都属于大脑可控之外,甚至有些自己杀的人都不知情。所以很难去按正常的法律条例去判他们的罪。”
“如果这个人被开脱,你觉得他会去哪?”仿佛是某种不可臆断的猜想,褚淮山静了片刻,问秘书,“关于他的家人,你上次说他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他们的下落有消息了吗?”
陈慕青毕竟也是官僚中的一员,而且之前他们还一起吃过饭。
如果上面详细调查,肯定会从饭局上的这些人开始入手,看是否和肇事者有私下联系。
世界上没有百分百巧合的事。张化是怎么知道陈慕青坐那辆车,又是怎么知道她出差?
这一切,实在值得推敲。
“现在还在打探消息,不过因为时间太长,一时间很难立刻找到。”秘书说,“我之前问了张化老家的几个。他们都对他闭口不谈,好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一个老太太倒是说了几句,不过也是骂这个人的,说他坏事做尽,将来就算死了也不可能埋进老家祖坟,可谓臭名昭著。”
声控的走廊在夜间就会被关掉开关,只有头顶的低瓦数灯悬挂着,避免有病人起夜。
有人在不停咳嗽,护士站一片清净,偶尔床头铃响起,就立马飞奔过去,大概又是哪个病患出了问题,片刻后又出来,估计不碍事。
褚淮山和秘书站在高级病房外面,透过窗户,看着楼下那繁华喧嚣的夜景。
过了一会,他抬手将弄乱的领子一点点折好:“你说,这个社会是不是人人都需要低?”
“现在已经和往年不一样。”秘书毕恭毕敬,讲真话,“所有的事都需要加倍小心。尤其像您这样的高官,更容易遭人算计。人很贪婪,本性如此,就算想控制,也很难真正做到远离名利场。细数往昔,更多人是完全陷进去的。到最后一无所有,也是因为一个摊。”
“你倒是越来越有思想。”褚淮山笑着,目光颇为赞赏,“什么时候觉悟这样透彻,这是打算要当哲学家?”
秘书听不出他是真的夸奖,还是揶揄自己话太多,急忙低下头。对人谦虚道:“不是这样,跟您比,我差的远。”
“这件事多做准备。包括住院,更要确保消息不往外传。”褚淮山收了笑容,“你说的对,这事上要提防的人太多了,也许一个无心之举都能把自己拉下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多防,然后多听多看。”
钟如梦和那个窃听器的事,老庞已经去查。
无论出于哪个原因,在他的上林湖安装窃听器这件事都是很严肃的,甚至触犯到安全法律,必须要极度小心。
秘书下了班,褚淮山回到病房。
逢恩正对着一只鸡蛋发呆,好像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去剥外壳,也可能自己懒得动手,就在等他回来。
褚淮山脱掉外套放在椅子背上,拿起鸡蛋剥开。
晶莹剔透的白水煮蛋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他剥好,询问逢恩:“是要拿着吃,还是放在粥里?”
逢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又一次灵魂出窍,傻傻痴痴看着褚淮山,一言不发。
他始终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一个梦。分别这件事实在太折磨人,倘若有一点能让他想起钟如梦在他被带走时湖跟他说过的话,也许他都不会这样呆愣,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就咬着吃吧。小口一点,不要噎着。”
褚淮山怕逢恩烫着,主动帮他捏了鸡蛋,用另一只手将白米粥盛起一勺,喂到人嘴边:“来,小心。”
逢恩就着他的手,很乖地吃东西。
秘书买的包子特别鲜,个头又大,一口咬下去还能流出肉汁,真的很好。
逢恩吃饭的时候总是很乖,在上林湖就是这样。他从不会特别捣乱,也不会吃着饭就跑到一边去。
褚淮山打一碗粥喂了二分之一,逢恩吃饱了就不再进食。
“来,擦一擦嘴。”褚淮山洗了一条一次性小毛巾,把这孩子的脸和小嘴都擦干净,瞧着他又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人儿,这才欣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