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冥顽>第47章 (上卷完)

  从晏司臣家出来后,霍止就一直整装待发地倚在玄关,屏气凝神地等晏司臣出门。

  这期间霍止打了三个电话,先是告诉秘书自己临时有事不回公司,又让司机迅速从他的车库里将那辆晏司臣没见过的黑色大奔开过来,最后气不过找了蒋东林。虽然争执过程一如既往地不和谐,但好在两人还是勉强达成共识——蒋东林到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霍止低三下四说一句,蒋东林就拿他没辙了。

  只可惜霍止并没有因蒋东林妥协而替他着想,蒋东林叫他不要亲自跟着晏司臣,霍止也知道蒋东林是对的,他亲自盯梢太过冒险,可是盛楚的人还没到位,Michael又狡诈,晏司臣一会儿还要回去上班,霍止非得护送这一趟才算放心,晏司臣今天安然无事,他们才能为往后做周密打算。

  防什么来什么,霍止没想到自己竟然歪打正着,真就碰上了着急打晏司臣主意的人。

  他从纳兰小筑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晏司臣到警局,亲眼看着晏司臣进警厅后,才将车停在了警局附近的路边停车位上。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等了几个小时,直至天色将暗,晏司臣的车从警局大院开出来,霍止才要跟上去,一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色大G抢在了前头。霍止眯了眯眼,手中的咖啡罐被他捏得变了形,本还有些倦怠的头脑一霎便清醒了。

  趁着南京大桥堵车的功夫,霍止又给纳兰小筑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言之凿凿地说什么作为业主我对你们的安保工作极其不满意,负责人听得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地问您究竟哪里不满意呢,霍止的语气拽得二五八万,兴师问罪似的:“小区里的外来车辆太多了——我说的不是送外卖的——是各种私家车,警卫室的保安大爷成天就知道下棋,就没见他管过!”负责人语无伦次地说先生我冤呐!纳兰小筑一向都是只认业主的车怎么会随便放人进来呢?霍止心想那我这辆大奔是怎么开进来的?刚要回敬两句,负责人已经火速承认错误,痛定思痛地向霍止保证一定会没收保安大爷的棋篓子,加强这方面的管理制度。霍止慢条斯理地问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去啊?电话那头便呼啦啦地刮起一阵风,负责人边跑边喘:“我我我这就去!”

  虽是权宜之计,但有他在,好歹能将今晚应付过去。霍止一手算盘打得明明白白,却没料到晏司臣根本就没想回家。

  跟踪晏司臣的人只顾着盯死晏司臣,不知道身后还有个霍止。一楼大堂人来人往,霍止却瞥见两人后腰上被无袖夹克遮住的突起轮廓,那东西霍止再熟悉不过了,是枪套,这两人带了真家伙。

  霍止比他们更早看见了晏司臣,只需一眼,霍止便知晏司臣是在等他们出现。

  晏司臣听了Michael的鬼话,知道郦蕤舟死得蹊跷,这两年来的修身养性便都化成灰了。他不会善罢甘休,倘若旧事重查,晏司臣想必很乐意认识一下这两个跟踪他的人,霍止却不想让他和这整件事有过多牵扯。

  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吧,哪怕是未完待续的爱恨纠葛,他也不愿让晏司臣再回头了。

  那两人没来得及赶上电梯,霍止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打道回府改日再来,没想到他们还挺锲而不舍,转头扎进了消防通道。霍止没有贴身带刀的优良习惯,他拿什么都能杀人,易拉环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手。搞定后,霍止用他干净的那只手给蒋东林拨了个电话,“盛世二楼的消防通道,叫总部的人立刻上来收尸。”

  法医临时有事,蒋东林还在鉴定机关,闻言两眼一黑,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去盛世干什么?!”

  “有空再和你解释,”霍止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公司都还没下班你不怕被发现啊?我这才杀的人还热乎着呢。”

  “你他妈知道还杀人?!”蒋东林简直要被他气吐了血,“你等我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蒋东林说到做到,在霍止还没到家的时候就把电话打回来了。霍止开着车不想接,蒋东林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打,那铃声听得霍止心烦意乱,直至从电梯里出来,霍止才将电话接了起来,蒋东林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电话都不接了,你现在长能耐了是不是?”

  “我开着车怎么接电话。”霍止进了家门,也不开灯,板砖摇着尾巴凑上来,他弯腰正待伸手去摸,忘了手里还攥着一枚凶器。蒋东林在电话那边吼得他耳朵疼,问他是不是一路跟着晏司臣才去的盛世,死老头难缠,霍止随手将东西往茶几上一扔,胡乱揉了两把狗脑袋就起身往卧室去了。

  他站在水池前,手中的香皂被揉搓出粉白色的泡沫,与他掌心枯涸的血迹融化在一起,再被温热的水流冲洗得干干净净。霍止抬眼看向镜中,白衬衫上挂着一抹暗沉的红,他说:“不然呢,那两个人是冲他去的,我要是不在今晚上出事了你担得起吗。”

  “就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喽啰,能动小五一根手指头都算我教徒无方,你真当他晏司臣是泥塑的陶瓷人儿呢?”

  “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他都能让人一路跟到盛世,你信不信这俩人绳子一掏他恨不得主动伸手让人家绑?”

  “那又怎样?小五行事一向有分寸,他若能探到对方底细,咱们也好做万全准备,你总是这么……”

  “蒋东林!”霍止打断他的话,咬牙道:“你怎么答应我的?这档子破事你非要他掺和进来才开心是不是?”

  蒋东林瞬间怒火中烧,“是我想让他掺和的吗?!Michael为什么来汜江不用我提醒你了吧!说白了这事都是因他而起,你还想把他摘哪儿去?”

  “当年是你和董成辉执意要他去,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只有他死在缅甸才能遂了你的愿?”霍止气极反笑,“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让我把你之前答应我的话当放屁吗?”

  “霍止,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蒋东林深吸一口气,显然已在暴怒边缘,他一字一顿地说:“小五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不比你心疼得少。你但凡能让我省点心,我也不必指望小五来主持大局了。”

  “我说过Michael由我来搞定,没有晏司臣一点也不耽误我杀了……”

  “你冷静下来动动脑子行不行?如果只是杀了Michael这么简单的话,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调查他?”蒋东林头痛欲裂,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试图转移话题来平复情绪,“先不说这个,我问你,那两个跟踪他的人到底什么来路。”

  “我怎么知道,”霍止皱了皱眉,“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

  “……你没问出个所以然就动手?”

  “我压根就没问。”霍止不甚在意地说,“小五已经注意到他们了,我哪敢耽误工夫和他们磨嘴皮子,万一被小五撞见,死的可就是我了。”

  蒋东林彻底气疯了,“那你为什么不留个活口?送上门的线索你都不要,你他妈脑子里除了儿女情长还能装点什么?!”

  霍止有些哑口无言,此事的确是他处理欠妥,只想着一劳永逸,没有顾全大局。蒋东林气得直哆嗦,“疯了,我看你是疯了!我就不该信了你的鬼话,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你胡闹!你想一直瞒着他是吧?可以!小五现在有理由重回悍狼工作,这次我说了算,无论你同意与否,他非回来不可!”

  霍止心中遽然不安,面上却连连冷笑:“他不过是因Michael提了一句郦蕤舟,你想让他接管整个任务,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筹码够不够。”

  蒋东林沉默片刻,“我自有办法让他死心塌地。”

  霍止终于变了脸色,他低吼出声:“蒋东林,你敢——!”

  “由不得你。”蒋东林挂掉了电话。

  霍止握着滚烫的手机骂了一句脏话,一脚踹开卫生间的门,他揉着额角走到床边坐下,又想起板砖晚上还没吃饭,于是强打起精神,拧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安静得不像话,狗崽子不是一向吃不饱就睡不着的吗,霍止诧异地走到玄关处按下开关,一转身就看见晏司臣抱着狗坐在沙发上,正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光亮令晏司臣不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霍止大惊失色,“小……你怎么来了?”

  狗崽子被放到一边,晏司臣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迎着他风雨欲来的眼神,霍止迅速调整状态,笑道:“下午忙过了头,忘了给你发消息,想我了?我保证没有下次……”话未说完,只见晏司臣缓缓举起手来,看清他拿的是什么后,霍止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也随即怔在原地。

  笑容尽褪,霍止目眦欲裂。

  “忙什么?”晏司臣的嗓音很轻,砸在他心上却仿若千斤重,“忙着杀人吗?”

  霍止脑中无数思绪飘忽而过,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

  他妈的。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言语的苍白性,更不敢躲避晏司臣的目光,憋了半天,霍止才艰难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司臣平静异常地点了点头:“好,那你解释。”

  霍止却无话可说。他杀了人,尚未换下的衬衫上血迹凿凿,证据也在晏司臣手里,该怎么解释?才和蒋东林吵完架的理智所剩无几,额角有冷汗滑落,霍止强行镇定下来,“我不放心你,那两个人身上带枪了,我一时情急——”

  “你一时情急,就用易拉环精准地割破了颈动脉,还有喉管最脆弱的地方。”

  晏司臣大步上前,将那枚易拉环举到霍止面前,他凝视着霍止的双眼,声线不稳,他已是竭力隐忍,“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和我说过什么?”

  记忆尘封已久,一点一滴都弥足珍贵,却还是有不经意间的细枝末节被他忽略。霍止呼吸一窒,沉默地垂了垂眼睑,却难以忽视晏司臣愈泛愈红的眼尾。他哑声说:“……你别哭。”

  晏司臣眼前一片模糊,他颤着嗓音语无伦次地问:“你为什么骗我。你活着回到我身边,却什么也不告诉我……如果我发现不了呢,你打算让郦蕤舟这个人永远地死在平城,让我就这么孤独终老吗?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止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寸寸突起,他决然阖眼:“我不是——”

  “你还撒谎!”晏司臣暴喝一声,只觉阵阵发晕,险些站不住。霍止慌忙去扶,被晏司臣扬手躲开,尖锐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两人僵持气氛,晏司臣迟缓地摸出手机,才想起他今晚还约了蒋东林。

  电话接通后,晏司臣正要道歉,就听蒋东林说:“蕤舟的尸体找到了。你来一趟吧。”

  晏司臣脸色瞬白,顷刻间万念俱灰。手机摔到地上,他茫然无措地看向霍止,一眨眼,便了无知觉地落下两行泪来。

  两人距离很近,蒋东林说了什么,霍止不难听清。变故来得太快,霍止大脑一片空白,晏司臣比他先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玄关上的车钥匙,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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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只有晏司臣自己知道,两年前他从游轮上跳下去的那一刻,其实是抱着无需生还的信念,死得其所也算是一种解脱。

  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卷席而来将他吞没,他透过浑浊的海面看着漫天火光下的滚滚黑烟,早先传遍五脏六腑的剧痛感开始变得麻木。海浪翻滚的声音渐渐远去,昏昏沉沉间仿佛万物轮替更迭,海水寸寸消退,山石拔地而起,他又回到了断崖上,正如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无法完成的执念一样。这一次,他终于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他随之坠落下去,本以为这就是结局,却突兀地站进了一片虚无里。他急忙抬眼望去,不远处,郦蕤舟笑意狡黠地看着他,“还是被你找到了。”他有些生气地质问:“为什么不等等我?”郦蕤舟只好朝他伸出手,温柔又无奈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警觉起来,“那你呢?”

  郦蕤舟理所当然地答道:“我要把你安全送回去啊,”见他不为所动,又叹息一声,“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只需要等着我就好。”

  虚无瞬息崩塌,郦蕤舟也消失不见,晏司臣呛咳着恢复意识,耳边仍旧回响着郦蕤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会回到你身边的。”一块残破的巨大船板颠簸在海浪间,晏司臣挣扎着浮出水面,用尽全力抓住了它。

  短暂的记忆犹如走马观花般在晏司臣脑中一一浮现,再抬眼时,鉴证中心的走廊寂静幽长,尽头处的蓝色大门映进他漆沉无光的眼底,晏司臣恍惚地想,所谓的回到他身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吗?他踽踽走过这两年,最终等到的,就仅仅只是一扇门吗?

  胸腔中涌出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像是被海水裹进万丈深渊,晏司臣的视野中唯余一抹冰冷的蓝。推开它,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着,推开它就能结束你漫长的等待,你荒芜的余生将彻底了无牵挂,再没有人会阻拦你赴入亘古的黑暗,奔向你寻觅已久的爱人。

  或许他孑然在世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迎接此刻的重逢。晏司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五感尽失,仿佛是在不断下沉,他就要溺水了,郦蕤舟再也救不了他了。晏司臣抬起手,在指尖就要触碰到大门的一刹那,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霍止坚定有力的手臂箍在他颤抖的肩上,另一手搂着他劲瘦的腰,硬生生将人向后拖了两步。有湿热的气息洒在他耳畔,霍止不顾晏司臣徒劳的挣扎,胡乱地重复着:“我在这儿呢媳妇儿,他骗你的……晏晏,他骗你的。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你看看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晏司臣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似是一场大梦初醒,他坠落深海,最终跌进霍止温暖的胸膛,晏司臣蓦然闭眼,热泪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