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冥顽>第43章

  霍止上前一步,“这不重要。”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如他再次伸出的手,握住晏司臣手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晏司臣重复一遍:“这不重要?”多么荒唐的一句话,令他顷刻间眼眶起涩,满腔郁结难解,纷纷扰扰地堵在心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霍止见他眼尾愈泛愈红,不知是悲是怒,只是无论是何都令他招架不住。那手从晏司臣腕间一点一点滑下,摩挲过虎口处薄薄的枪茧,没能勾住那冰凉的指尖,怅然无力地垂了下去。静默无言良久,晏司臣终于哑声问:“怎么知道门锁密码的。”霍止低声作答:“上次你开门时,不小心看见的。”

  晏司臣家的门锁密码简单易记,1108,是他生日。这理由无可厚非,晏司臣闭了闭眼,想问他为什么回来,也想问他什么时候和Michael见过面。晏司臣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不可一世的霍三少爷了,他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又怒意滔天,晏司臣一瞬间大脑空白,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偏霍止一副少爷架子摆得十足,恨不得将Michael摁进醋缸子里涮,Michael也似乎对霍止的身份有所忌惮。

  Michael那两句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将晏司臣尚未沉寂下去的思绪再次搅得骇浪翻涌。如果郦蕤舟的死和Michael有关,Michael岂能对霍止无动于衷,既然不是初次见面,焉知不是Michael有意所为?

  晏司臣嗓音疲惫,“我没什么事。你走吧。”与Michael长谈中的每一句话都是暗中较量,你来我往,字字藏锋,他久久行走在这人间世,猝然重回黑暗中,与撒旦争夺镰刀虽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终究还是疲于应付。

  前路春光明媚花团锦簇,身后却是魑魅魍魉无数,攀着拽着,桀桀笑着,要将他拖回熊熊狱火中。

  霍止犹不放心,“我送你去。”

  晏司臣听罢转身,并不说话,只侧首看他,那眼神令霍止心口一颤,于是改口道:“那你自己开车注意安全。”晏司臣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再不管他,径自进了卧室。霍止在原地站了许久,除却落锁声,他什么也听不到。晏司臣已很久没像方才那般看过他,眼底揉冰,寡漠薄情,皆是两人相识不久时,晏司臣对他过分殷勤的冷淡回应。

  自医院那夜起,晏司臣的态度已然开始转变,其中原因,霍止心知肚明。他不介意被晏司臣当作情感的寄托品,一如他与盛楚所说的那般,只要晏司臣肯接受,他怎样都无所谓。但Michael又迫使晏司臣清醒,郦蕤舟已死,Michael以此来试探晏司臣,想知道他与霍止纠缠不清,究竟是因为霍止这张脸,还是霍止这个人本身。

  Michael的话三分真七分假,郦蕤舟死了,他能如此笃定地宣之于口,是因为当日断崖上,他一共朝郦蕤舟开了三枪,第一枪命中腰腹,第二枪命中心脏,第三枪打空——郦蕤舟躲闪不及,绊在了他亲爱的叔叔的尸体上。

  游轮炸毁,晏司臣本该无力生还,他还活着,Michael意外之余,也相信这是上天安排,让他得以借此机会重振勃拉姆斯,完成他叔叔未能实现的大业。而郦蕤舟不同。郦蕤舟被他亲手所杀,所以他相信霍止只是恰好拥有了这样一幅皮囊。酒吧聚集着形色男女,Michael来者不拒,故而从悠悠众口中得知霍三少爷风流成性,金枝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后来周知之又告诉他霍三少爷为晏司臣收了玩心,彼时Michael欣然反问:“那为什么他还会在金枝看上我的情人?”周知之哑口无言,Michael笑道:“Joe,你不了解男人。”

  周知之明显被这个话题难倒,他分明记得丛宁撩拨霍止那次,被晏司臣看到后霍止那紧张无措的神情,可霍止趁着晏司臣出差重回金枝也是不争的事实。周知之喃喃:“所以三哥并非真正爱他。”Michael赞许点头,漫不经心道:“或许他还比不上我对Lee的爱。”

  晏司臣提前回汜江是意料之外,Michael原定在四天后前来,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晏司臣一面,所以才会在晏司臣回汜江后的第二天找上门来。不按计划行事的代价是丢掉了一份五五分成的军火合同,Michael对此浑不在意,毕竟,找到晏司臣才是他来汜江真正的目的。

  .

  晏司臣讨厌抽烟。但是在郦蕤舟死后,他又学会了抽烟。

  他抽得很凶,MEVIUS的薄荷味道并不呛,反而令人清醒,能将他从混沌空洞的状态中短暂剥离出来,晏司臣很快对它产生依赖,以至于后来宋景宁不得不控制他的烟瘾,虽然过程曲折缓慢,但好在晏司臣戒得很痛快。在17组近一年的空任务期中,除了有些沉默寡言,晏司臣看起来都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他偶尔会帮其他组出活儿——在17组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直到17组接到久违的任务命令,是一桩由勃拉姆斯家族新任族长亲自交涉的、意图引进中国市场的毒品买卖。

  除了晋灵微,没人知道晏司臣还保留着利用抽烟来强行保持清醒的习惯。上次抽烟是什么时候,晏司臣已经记不清了,荷兰黑魔一直是晋灵微偏爱,烟感更像焦糖巧克力,也是晏司臣能够接受的原因。这盒烟尚未拆封,晋灵微送来很久了,今天才被晏司臣从床头柜中翻出来。

  他站在落地窗前,手中捏着一枚黑金烟卷,烟灰窸窸窣窣地落在地板上,奶白色烟雾随之弥漫开来,又消散在他眼前,令晏司臣想起在金三角种植罂粟花的缅甸土著,会将罂粟花瓣晒干后捣碎,再用藜麦叶卷着碎末点燃,这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习惯。

  他与Michael曾在大片罂粟田间梭行,守田的小孩子会三五成群地围上来,拿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稍大一些的男孩子献宝似的递上两只土烟,那味道又呛又甜,香味诡靡,晏司臣至今记忆犹新。

  勃拉姆斯前任族长惨死异乡后,打开中国市场的计划并没有被搁置太久。肥肉尚未分而食之,Michael势必要拿第一杯羹,只是偷渡到中国的货十有八九会被截获,长此以往,不盈反亏,他急需找到强大稳定的合作伙伴。

  家族迭代便如血液更替,叔叔最得力的旧属如今沦为闲职,形同虚设,Michael派心腹找到了他,许诺再予昔日权位,旧属于是沉默着奉上写有联系方式的信纸一张,那是一位手握完整走私链的新加坡富商。

  富商姓李,年近古稀,荣华富贵享用半生,临老并无太多欲求,他叔叔却野心勃勃,一心打开中国市场。两人不相为谋,很快一拍两散。富商如今早已归隐山水,家族企业全都交与最爱的小儿子手中。小儿子自幼便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跟在富商身边耳濡目染,唯一与富商不同的是,他才二十八岁,还很年轻。

  年轻,意味着他尚未经历过岁月的打磨与沉淀。家族根基深厚且难以撼动固然好,但又有谁会甘心固步自封停滞不前,而非自己另作出一番值得后辈称颂的事业?

  富商的小儿子婉拒过两次后,终于答应了和勃拉姆斯合作的请求。

  那时Michael并不知道,从那艘漂洋而来、泊在安达曼海的豪华游轮上走下来的年轻夫妇并非富商的小儿子和他刚订完婚的妻子。他在码头亲自等候并与之握手的男人,一年前曾站在他所站在的地方,面如死灰地俯瞰着断崖下湍急的河流,犹如注视滚滚岩浆。

  真正的小儿子早在两个月前就被警方以非法集资的罪名捕获,私人律师连夜坐飞机赶到中国,本以为是误会一场能够尽快解决,却连少老板一面都没见到。警局态度强硬,不予保释,即日扣押,一旦罪名成立,这位才上任不到一年的继承人面临的将是终身限制出境。

  顶着一副金丝框镜的斯文律师破口大骂:“这不合法!你们、你们这是以权谋私!”一屋子警察或坐或立好整以暇,闻言左右相视,纷纷露出默契笑容,律师面色微变,终于后知后觉,艰难问道:“你们想干什么?”局长这才坐直身体,两指夹着黄白烟卷,一指按着轻叩烟灰缸边沿,“想和李老谈合作。”

  凌晨三点,李老以拐杖敲开局长办公室大门,老爷子须发皆白,仓促折腾过来,精神还算不错,开口既是直呼大名:“董成辉。”老爷子坐到沙发上,两手交握拄拐,语气平淡,不辨喜怒,“我李家与你汜江警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汜江海关进出口贸易频繁,但李家从未有过任何一批货是从汜江码头上岸。老爷子深知汜江警方控毒方面严近于苛,也曾在董成辉手下吃亏过,互不相犯是心照不宣,此次的确是汜江警方违例在先。董成辉笑了笑,“不得已而为之,李老见谅。”

  刀俎鱼肉是非分明,不见谅也得见谅。无需董成辉多说,老爷子也能猜到他为了什么,故而思虑再三,缓缓开口:“勃拉姆斯的新任族长是条疯狗。他抛的枝儿,李瑾确实不该接。”沉香木佛珠在手中转过两轮,老爷子闭了闭眼,“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局中棋步步谨小慎微,皆因所涉甚多,牵一发即动全身。为保万无一失,董成辉甚至没有动用身边人,而是再次向蒋东林借来17组前去作饵。当年郦蕤舟远赴平城杀毒枭,是他亲自去求蒋东林借人的结果,如今要应对Michael,董成辉也只信得过17组。头狼虽死,17组却还在,论手段筹谋,晏司臣绝不输给郦蕤舟,所以董成辉才会执意要晏司臣亲自前去。

  李瑾在警方手中,中国不比新加坡好施展势力,老爷子别无他选,只能听任于董成辉。逮捕李瑾本就是秘密行事,除保镖与律师外无人知晓,老爷子答允董成辉会让他们三缄其口,这一夜所发生的事便如骤雨落池,天亮后再无痕迹。

  想要长期稳定地往中国运货,唯有水上走私这一条路可以选。Michael看得出来,却无从下手。中国人讲究关起门来做生意,一条毒品走私链运营下来,每一部分都像是深嵌墙缝中的钉,经年累月地安插在那里,根深蒂固,绝无代替。正因如此,Michael才急需借助李瑾手中的走私链,以此来强行撬开中国市场的一丝缝隙。

  晏司臣在缅甸的一切就进行得很顺利,董成辉为人果断狡猾,不仅要李家配合警方行事,还强行断了李家的这条走私链。无人知晓这一条运营多年的海航线早已易主,因为它一如既往地为所有人创造着巨额利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Michael就用这一条走私链赚得盆丰钵满,他觉得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就是和李家新任的继承人合作,Lee与他想象中大不相同,Lee是个优秀的商人,年轻果断,极具野心,两人不谋而合达成双赢,Michael却不甘心止步于此。

  他知道,Lee手上还有更值得倾注心血的东西。Lee对他有所隐瞒,是甩不掉中国人骨子里的小心谨慎,Michael却不以为然。跻身中国的毒品市场已经不足以消弭他的欲望,他要将这一整块肥肉都占为己有,只要勃拉姆斯能把控住整个中国市场,任是谁想要来与他分一杯羹,都要对他称臣俯首。

  当Michael说他想要重新规划走私路线时,晏司臣就知道他上钩了。有了郦蕤舟的前车之鉴,晏司臣此行前来,绝不是只为了杀掉一个Michael。董成辉要将勃拉姆斯在金三角的势力连根拔起,也要勃拉姆斯世世代代都断绝向中国伸手的念头。

  李家的走私链只是一个为了彻底取得Michael信任的幌子,晏司臣真正的底牌由蒋东林提供——横跨整个东南亚的军用海航线,一旦被Michael加以利用,勃拉姆斯从今以后的毒品交易再无后顾之忧。

  与虎谋皮本就是豪赌,蒋东林以此为注,押勃拉姆斯会输。收网那日,晏司臣所乘坐的游轮里藏着五十公斤麻谷,游轮驶离港口后,游轮上的便衣警察就会杀掉Michael派来的人将赃物截获,而晋灵微和廉润颐会埋伏在克钦邦,只等Michael送别而归一举击毙。宋景宁以晏司臣未婚妻的身份先行飞回新加坡,实则留下来与他里应外合,登上游轮的每一个人她都仔仔细细地筛查过,她远在克钦邦总部,小乞丐是如何混上游轮的她不得而知,在晏司臣从那孩子领口中掏出一根红线时,宋景宁正对着的监控屏幕弹出红色警告框,三秒倒计时开始疯狂闪烁。

  有人在远程操控炸弹。宋景宁一瞬间大脑空白,只来得及在通讯仪中大喊:“船上有炸弹——”晏司臣最先反应过来,起身跑向栏杆,在他纵身跳海的下一秒,绑在那孩子身上的炸弹被人引爆,轰然火光如血盆大口,将整艘游轮骤然吞噬,晏司臣被一块巨大船板击中后背,瞬间淹没于滔天骇浪之中。

  游轮突发爆炸,数十名便衣警察顷刻丧命,晏司臣凶多吉少,克钦邦总部上下方寸大乱,廉润颐和晋灵微也没有在Michael回程的必经之路等到他……Michael全身而退,蒋东林下错了注,这一局棋满盘皆输。

  勃拉姆斯似乎成为了一个诅咒,郦蕤舟与毒枭同归于尽,晏司臣死里逃生,被迫提前退役,唯一值得宽慰的是,缅甸之行阵仗过大,Michael再也找不到敢与之合作的中国商人,也对汜江大为忌惮,两年来不曾招惹半分。

  哪怕时隔多年,晏司臣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游轮上的人肉炸弹是怎么混上来的早已无法查证,但绝对与Michael脱不开干系。Michael没有将李瑾置于死地的理由,除非他发现晏司臣并非真正的李瑾,那也就意味着,他或多或少知道了晏司臣的底细。

  晏司臣的身份不简单,Michael理应敬而远之,这也是为什么蒋东林一开始不相信他来汜江是为了找晏司臣的原因。

  Michael因何而来,在他亲口对晏司臣说出来前,没有人会猜得到。彼时茶水尚且温热,Michael与晏司臣无旧可叙,开门见山地说:“Lee,我此次前来,是想与你再度合作。”说这话时,Michael盯着晏司臣,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他湛蓝色的眼瞳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一字一顿、无比激动地说:“让我们完成两年前的遗憾,Lee,我需要你!”

  欲壑难填,那条军用海航线令他魂牵梦绕。所以他才会在明知道晏司臣不是李瑾的情况下仍然提出合作,他在隐秘而无声地和晏司臣宣示,我来,是要借你们的手,重建勃拉姆斯在东南亚的毒品帝国。

  我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