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梁焕云的眼神沉了不少。

  他就知道季央足够敏锐,但凡透露出一丝端倪,对方就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有些话他之前才不敢说。

  但现在没关系了。

  还剩几天时间?再不坦白只怕没机会了。

  他的目光锁在季央的面容上,嗓音微低, 坦然道:“是, 我确实是这个打算, 央央, 我跟你承认了,你能不能也跟我说一句实话,你真的打从心底里决定要好好活下去吗?”

  季央心里一咯噔,沉默了下来。

  他一直在强调自己想离开这个伤心地, 报了仇、了结该了结的事情,就完完全全抛下过去开启新生活,并且保证了自己离开后会好好地活下去,但梁焕云似乎……

  觉察到了他的真实心意。

  他是没想继续活着, 一个病秧子也根本没几年好活,能体面而有尊严地结束这一生就很好,他不想最后凄凄惨惨地病死,合法安乐死的国家他都找好了。

  但这些对爱他的人来讲过于沉重、残忍。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坦白。

  如今被梁焕云直白地问出来,他依然不会承认, 坚定地反驳道:“当然,我说了就会做到, 会好好活下去, 大千世界多好啊, 干嘛想不开?我之前跟你说过,被温暖过的人是不会重新回到深渊里去的。

  “而且你别扯开话题, 是我在问你。”

  面对嘴硬的季央,梁焕云退了一步,接着对方的话道:“那我们就先说限时恋爱这事儿。”

  季央抿了抿唇,尽管没有让梁焕云完全相信,但离开后他一样有时间去给对方巩固这个“事实”。

  他直视着眼前人,道:“我理解你,也不怪你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感情的事儿……我能理解,只是理解归理解,你不可能改变我的决定,协议到期那天就是我们分手的时候。”

  梁焕云神情沉沉,“过去的仇怨都了结了,你跟你爸妈哥哥又相处得挺好,我们之间也有感情,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这时候了,我能听一句实话吗?”

  知道了症结在哪儿,他才好对症下药。

  季央停顿了十几秒,才略有些艰涩地回道:“我想彻底跟过去说再见,去过全新的生活,过去的人和事我都不想再接触,一看到就总能让我想起来过去……包括你在内。”

  梁焕云却不信。

  他倾斜了身体,靠得更近了些,“那你就真的这么狠心离开我们?”

  季央的眸光忽得颤了颤,用一声笑掩饰了自己的情绪波动,没有直接回答梁焕云的话,而是扯开道:“从我有记忆以来,我都是在为别人而活,以前是为林欣彤,后来是为了报仇,为了解开谭家人的心结,连跟你在一起一开始也是为了报复季博平……

  “走到现在……焕云,我很累,真的很累了。

  “你之前说的没错,我该为自己而活了,离开这里、出国,就是我为自己做出的决定。”

  被季央用自己说过的话堵回来,梁焕云噎得慌。

  他鼓励季央为自己而活,可不是为了让对方粉饰太平的,离开了这里真能好好活下去?

  不是这样的,季央在别人面前流露得很少,但他们最亲近不过,早就窥见了对方的厌世倾向,很早就存在。

  他快速思索着,试图说服道:“现在这里留下的都是好的记忆,为什么要拒绝?累了就休息,我可以陪你出国度个长假,什么时候觉得彻底休息好了再回来,央央……”

  他说着,嗓音越发低了下去,神情间不无苦涩和难过,“你只当是心疼我,别那么狠心。”

  季央咬住嘴唇,瞥开了眼。

  他喉头酸疼,声音都有些发颤,“彻底摆脱过去就必须要离开,我没那么强大的心性留在这里去跟曾经抗衡,我保证……

  “这辈子我不会喜欢上别人,就喜欢你一个,我走后你要好好的,别闹小孩子脾气,难过一时就足够了。

  “如果……如果三五年、十年后,我能完全走出曾经,就会回来,那时候你要还爱我,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梁焕云盯着季央,听着对方满口搪塞他的瞎话,恨不能把人按住再深入交流七八个回合,直到肯服软说真话为止。

  但是。

  到底了,他只是缓了缓呼吸,把躁动的情绪给压了下来。

  央央呀,惯会活学活用,这就开始学他用上权宜之计了,指望着五年十年的他能淡化这段感情,甚至是喜欢上别人?

  不可能的。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季央搂进怀里紧紧抱住,把脸埋在对方肩上,闷声问道:“一定要走?”

  季央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忍住了眼泪,把哽咽压回嗓子里,道:“除非你把我软禁起来,或者打断我的腿,不然我一定要走。”

  他接受不了那样狼狈不堪的结束。

  梁焕云沉默了大半天,最后状似妥协道:“我舍不得。”

  季央听着,心里难受得好像呼吸都牵拉着泛起细密的疼痛,可他没办法,现在这样已经是最优解。

  他提起的心堪堪放下,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应该……没问题了吧。

  感情是相互的,他的难受暂且不提,梁焕云一样会疼,但不会一直疼,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呢?他相信对方的人格力量,不会在负面情绪里沉沦太久,也一定会有很好很好、更好更好的未来。

  能在对方的记忆里拥有一席之地,够了。

  真要说起来,他占了梁焕云两年的时光,应该满足的。

  这晚上两人没再说什么,第二天起来后也一句没提,就好像昨晚上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很清楚时间不多了,不愿意浪费最后的相处机会。

  说说笑笑,别吵吵,开心一些就挺好。

  他想让梁焕云记住他开心的模样。

  这茬磕磕绊绊过去之后,他就开始处理收尾的一些事情了,公司那边需要交接的东西很多,但他提前有盘算,实施起来不过是按部就班。

  他腾出时间约了林欣彤见最后一面,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最后了也该再见见,有始有终。

  他挺想知道对方近况如何的。

  到了约定的茶座包间,林欣彤早就等着了,他悠悠然落座,没开口。

  下午茶上齐后,他尝了口摩卡,柔和的苦和醇香的甜交织在细腻的口感里,滋味相当好。

  等他又吃了几口蛋糕,才冷淡道:“林夫人看着精神不太好,我记得你跟季博平离婚的时候分了不少资产,他那时候还是有钱的,为了平家暴的事儿,给了你不少,不至于这么快就消耗完了吧。”

  林欣彤当然听得出来季央语气里的嘲讽,不无局促,但她没有生气和质问的资格。

  她摇摇头道:“不是钱的事。”

  季央了然,“那就是跟季博平和谭钰有关了。”

  林欣彤顿了三秒才应了声,她不无紧张地转了转自己的杯子,没忍住提醒道:“你胃不好,咖啡和茶都是不沾的,要不……要不少喝些,不然该难受了。”

  季央冷笑了声,“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个话?”

  触及到季央冰冷淡漠的眼神,林欣彤瞬间有些毛毛的,从换子的真相戳穿开始,对方就跟她印象里乖巧懂事的那个孩子相去甚远了,但她很清楚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该承受的。

  季央依旧乖巧、心软,却不再对她袒露柔软的一面了。

  季央感觉得出林欣彤的情绪,可现在他并不在意,也根本不会放到心上,在这位母亲眼里,跟养子的这点稀薄亲情哪里比得上人家亲生的母子情深。

  他轻轻笑了声,能想得开,有些感情不要就是不要了。

  宁缺毋滥。

  他又抿了一口咖啡,道:“焕云待我好,照顾得仔细,养这么长时间多少也给养好了点儿,咖啡、茶、微微辣的菜式,我现在都能吃一些,别拿你以前的眼光来看我,今非昔比了,林女士。”

  林欣彤听着季央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只觉得疏远,她诺诺地应了声,情绪低沉,半天张不开嘴。

  季央一点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他的下午茶,奥利奥地海盐芝士小蛋糕味道非常好,要不……让梁焕云做给他吃吧,就当是分手前的最后一份爱心甜点了。

  略微苦涩的醇香,刚刚好。

  吃完一整个小蛋糕,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看向了林欣彤,耐心等待着。

  事情发展到现在,林欣彤有预感,这估计是她跟季央见的最后一面,对方不可能会原谅她——

  她现在也不抱这个奢求了。

  是她伤害了一个孩子的心,有什么资格去求原谅呢。

  她整理好心绪,沉声开口道:“前几天我去见了宋兰茵一面,替小钰道歉,想着帮他挽回挽回,却被那么好脾气的人冷声斥责了,她说的没错,是我偏心。

  “把你换到了季家,在糟糕环境下却没能尽最大努力好好照顾你,反倒要你一直保护我,现在还偏袒小钰……

  “是我的错。”

  季央神情冷淡,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还有脸去谭家呢,他们没给你直接轰出来就足够有修养了。”

  林欣彤没有反驳,她去谭家的时候基本上是无地自容,但为了谭钰不得不去争取。

  稳了稳情绪,她继续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谭家,也对不起小钰,如果不是当年我的一念之差,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情,小钰不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说不定也不会犯糊涂做错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央央,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确实有感情……”

  “够了,”季央打断了林欣彤这个话,眼露厌倦,“即便你对我有感情,也抵不过对你亲生儿子的,在你选择站在做了错事的他那边时,就已经背叛了我,现在还说对我有感情,有意思吗?可不可笑。”

  林欣彤哑然,再一想谭钰说过的话,更是心如刀绞。

  是她亲手毁掉了两个孩子。

  又两分钟后,她才颤抖着声音喃喃道:“从谭家离开,我去找了小钰,既然那边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以后我想照顾他,弥补我这些年没能陪伴他的亏欠,但是……但是他跟我说……他说他恨我,问我当年为什么没把事情做干净,埋怨他爸为什么没把你打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他变成今天这样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你们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始作俑者。

  “现在的一切,都是……都是我的报应。”

  季央看着略有些失神的林欣彤,只觉得嘲讽。

  对方自己受了打击把话直接说了,省得他再问,这夫妻俩现在是都跟谭钰闹掰了,好事儿,这就是他一开始想要达到的目的,如今实现了,甚至是超出预期地实现了,他应该高兴,可是——

  解气之后他心底里更多的是凄凉。

  一场二十多年的纠葛落下帷幕,真的有赢家吗?

  不过话说回来,季博平和谭钰真是亲生父子,某些特质一脉相承,金尊玉贵养了二十多年的小少爷从来学不会反省,遇到了问题只会埋怨别人,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这跟季博平是一样一样的。

  为什么不把交换孩子这儿做利落,为什么他没被季博平的家暴打死,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一件事只要做了就会有蛛丝马迹,真要问为什么,那就是命运还给他留了一道光的缝隙。

  他的运气很差,但又不至于一黑到底,终究得到了一些慰藉。

  话到这里,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他站起身,看向林欣彤的眼神宛如无波的古井,寂静又冰冷,“你说的没错,是你毁了谭钰,更毁了我,你要还有一点良心,余生的每一天……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都该为你犯的错时刻忏悔、自责。”

  至于季博平会不会纠缠林欣彤,这位为亲生儿子牺牲极大的母亲又会怎么跟儿子相处,这就不在他的关心范畴内了。

  有因必有果,因果报应而已。

  报复,讲究的是诛心。

  他遭受了二十二年的伤害,加诸这些伤害的人就要加倍偿还。

  他恨的人足够煎熬,足够痛苦,他的苦痛就可以放下了。

  说完他径直离开包间,没再去看林欣彤一眼,他越走越远,也就把那段晦涩阴暗的过去远远抛开,这茬……过去了。

  出来坐上车,他歪靠在后座,前面的司机是后勤安排的,他让对方稍等,打开手机查看补办签证和护照的进度。

  看着跳出来的消息,他的眸光略暗了些,已经置办妥当,连带着他交代的机票也一并订好了,就在一周后——

  他跟梁焕云之间那份协议结束的第二天。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时间真是像流水一样。

  抓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