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山林。四人奔逃,鬼怪横行。

  “槙於!”雏鹤自树梢翻身起跳,把手中的苦无稳稳扔给在地面奔跑的同伴;槙於接住后猛刹脚步,就地一滚绕到肉婴身侧——两把苦无间闪着冷光的钢线绷紧、弯曲,连骨带肉地削掉了巨型鬼的一片脑壳!

  浑身伤痕的肉婴发出尖利的哭啸,脚步稍缓。

  “我们在这边!”须磨架着浑身虚软的鸣花钻出灌木丛,眼泪汪汪看向两人,“怎么办啊!鸣花小姐好像很痛苦,她一直在哭、还在吐血——”

  话音未落,脸色发青的和服少女狼狈地张嘴,‘哇’地吐出一口夹杂内脏肉块的黑血。

  雏鹤眉头紧皱,伸手摸了摸鸣花的颈侧。

  “……我、没事,”被忍者小姐冰凉带伤的指尖一触,鸣花稍微恢复了神志,挣扎着开口,“鬼舞辻无惨可能是……遇到了危机……”恶意存于她腹中的血肉收到本体的召唤,激烈地想要通过吞噬她获得力量。

  “是好事、是好事,”槙於气息不平地鼓励几人,“说明主宅的大家情况不错,我们这边也不能放弃!”

  雏鹤眉头皱得死紧,无言地冲槙於和须磨摇了摇头——鸣花小姐的状况很糟糕。

  她血液流动的速度正在异常加快,体表温度上升,心跳频率降低;更可怕的是,她的体内出现了另一个心跳,似暗中窥伺的恶魔,逐渐从微弱转向强劲。

  鸣花像是置身燃烧的熔炉之中,躯壳垂死般的冰冷和腹腔来势汹汹的炽热对抗,几乎要把她焚为灰烬。和服少女脊背细微地痉挛了数下,痛苦地垂头、再次呕出一口黑血。

  “还是、还是、用、用用用一点药吧?”须磨哭唧唧地开药箱,“止痛药……或者、或者伤药什么的?呜呜呜呜呜呜求求你了,鸣花小姐、你不要死啊!”

  须磨哭得稀里哗啦,真正的当事人鸣花煎熬之际又有点好笑:“让你、担心了……”

  几乎是一眨眼发生的事情。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上一个瞬间,声音、语言甚至嗅觉都于此刻消失——只有猝然出现在天空中、那噩梦般的巨大黑影——

  “轰隆隆隆——————!!!!”浓烟翻滚,沙石飞溅。槙於被掀翻十几米,直直撞上树干,却根本来不及考虑伤势,拔出腿上的短刀冲向肉婴,目眦欲裂:“雏鹤!!须磨!!鸣花小姐!!”

  鬼魅般闪现下坠的肉婴无视她的呼喊,发出怪异的咕噜声,四肢收缩、重新揉成一团。

  须磨抱着医药箱昏倒在另一边的灌木丛上,生死未知;高空下坠的肉婴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变成一个巨大的、汨汨蠕动的肉块。

  槙於头脑一片空白,双腿一软,茫然地跪在地上。

  “……”

  “……鸣……”

  “……醒……鸣”

  “鸣……”

  “……”

  遥远的、朦胧的、又有些熟悉的呼唤声,自鸣花耳边响起。和服少女平静地闭着眼睛:啊……是濑婆婆的声音?又有点像濑姐姐……我现在,应该是……死了吧?

  “——羽二重!鸣花!快点醒过来!”粗糙有力的手掌猛地扇在鸣花脸上,力道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鸣花一个激灵翻身而起,脑门撞在软而厚重的物体上,眩晕着趴回雏鹤怀里……等等?鸣花下意识抱了抱身前柔软有韧劲、重点是完整的躯体。

  雏鹤一半的身体被吸进柔软的墙壁中,只留腰腹和挣扎的左手。两人似乎被困在一个密闭的、拥有怪异墙壁、足够三四人并肩而坐的空间内,幽幽的绿光点状散布在狭窄的空间内,像罐中萤火。

  “她没事,连皮都没擦破,这孩子太吵闹了。”给了鸣花一巴掌的大手缩回墙壁,一张老年女性的脸缓缓浮现,“时间有限,我们长话短说。”

  鸣花震惊地看着‘它’:“濑婆婆?”

  “鬼舞辻无惨的命令是困住你,你的身上可能有什么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濑婆婆无视鸣花的反应,声音绷紧,“他不知道我和我家儿媳妇的存在,但我们也撑不了多久……想办法杀了‘它’。”

  婴儿形态的鬼、濑婆婆一家,那‘它’是……

  鸣花攥紧手心:“濑婆婆,你们和小澄是怎么……”

  “不重要。”脸色青黑的女人打断。等沉默数秒再开口时,语气稍微放缓,疲惫又悲伤,“好孩子,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现在是婆婆最后一次求你帮忙,帮我们结束这一切。”

  胸腔中噬人的炙热依然在翻滚,和服少女死死咬住下唇,双眼干涩发痛。

  “……当时,我和清子都化鬼失败了,”濑婆婆低声道,“被摔在地上的健一……从襁褓里挣扎出来,一边吐血,一边爬过来……他、应该是拼了命地想保护我们……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要是能那样死去就好了。现在想想,死亡也不是那么痛苦。

  他们祖孙三个依偎着,一起死在无人的夜里;一起去见健一的父亲,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婆婆,”鸣花哽咽着额头贴地,“清子姐姐……健一。”

  听到曾经的名字,包裹着两人的肉婴似有所觉,欢乐地叫了一小声。

  “‘它’不会伤害你,”濑婆婆柔和地注视着鸣花的沾满灰尘的发顶,想要摸摸这个孩子的发顶,却又无能为力,“‘它’不是健一,健一先我们一步去见他的父亲了。鸣花,你不要害怕。”

  年迈女性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浑浊,言语缓慢:“你……不要……害怕……”随着濑婆婆的脸融进墙壁,肉婴巨大的身体飞速缩小;横穿山林的夜风拂过脸颊,被解开束缚的雏鹤躺在鸣花身边喘息。

  柔嫩无害的男婴仰躺在鸣花身前,看着她咯咯笑;男婴头顶血痕,眼是竖瞳,五指成爪。

  “鸣、鸣花小姐?”正抱头痛哭、人生无望的槙於放开须磨,怔怔看向两人。

  凝视男婴的和服少女抬头,安抚般冲她笑了笑,默默捡起散落在雏鹤手边的苦无——忍者小姐们的苦无和日轮刀是相同的材质,能够对鬼造成极难恢复的伤害。

  鸣花抱起赤着身体躺在地上的男婴。化鬼的孩子亲昵抱住她的手臂,‘它’的神智尚不足以控制力量,把鸣花的胳膊抓成鲜血淋漓。

  和服少女平静地把‘它’抱进怀里,偏头咳嗽两声,温柔地哼起花街流传的小调。清醒过来的雏鹤拦住迟疑上前的槙於,两人无声退开几步。

  鸣花本身的声音就很柔美恬静,用于启蒙的花街小调更接近童谣;低柔的歌声断断续续,和服少女轻轻拍着男婴的后背,以侧脸与‘它’额头相贴——

  直到黑红的血液慢慢渗出,又彻底浸透少女的前襟和膝盖。槙於沉默地脱下羽织,翻出还算干净的一面递给鸣花。鸣花又冲她笑了笑,俯身把正在逐渐消失的男婴放进羽织中,认认真真地包裹起来。

  直到最后的最后,健一那小小的、柔软的手指蜷缩起来,虚虚握住鸣花耳边垂下的长发。

  “鸣花小姐,我们该走了,”雏鹤握住鸣花的手腕,轻声道,“……去履行诺言。”

  “对。”鸣花眼帘低垂,“——去履行诺言。”

  “祢豆子妹妹?!”须磨突然起身惊呼,“你们、你们快看!那个是祢豆子妹妹吗?!”三人齐齐看向须磨所指的方向。

  粉色和服的少女听到惊呼后停下脚步,踉跄着停在树枝上,焦急地看看她们、又看看主宅的方向。

  “祢豆子!快去!”鸣花当机立断,高声喊道,“不用担心我们!快去!”祢豆子闻言猛点两下头,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鸣花死死地盯着仅有一片田野之隔的决战战场,喃喃自语,“鬼舞辻无惨想要自救……天快亮了……难道是……珠世小姐的药?”

  须磨疑惑:“鸣花小姐,你在说什么?珠世小姐的药?”

  “现在就要进行手术,”和服少女抬手攥紧被血浸湿的前襟,坚定道,“就在这里,立刻——接下来就要麻烦你们了。”

  “现在?!”槙於瞠目结舌,“这可是荒郊野外!连个躺下的地方——总不能躺地上吧?”那费劲消毒有什么用?这这这、真的没问题吗?

  “前面有个草棚,应该是农民守田时休息用的。”雏鹤飞快思考,“肯定会有木板床,须磨,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快!”

  槙於焦急:“雏鹤?怎么你也——不是?再怎么说也不该——”

  “我相信鸣花小姐,”雏鹤语气是同款的坚定,“槙於,鸣花小姐已经把性命交给我们了,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辜负她的信任。”

  三人紧锣密鼓地铺开手术地点。幸运的是,健一死后低级鬼们失去头领,鸣花的气味又被健一残留的鲜血覆盖,失去方向的低级鬼们分散游荡在山林中,没有造成太大阻碍。

  “鸣、鸣花小姐,”须磨抖抖索索地拿着手术刀,咽了咽口水,“真的不打麻醉吗?很痛哦?”“没关系,”鸣花仰躺在简单铺设的木板床上,出言,“你别怕。”

  胆小爱哭的忍者小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握紧手术刀,稳稳地落在和服少女胸口的皮肤上。

  不甚明亮的烛火下,鬼之少女的胸腔被破开,嚣张狂暴一路的内脏似乎感应到了危险,乖巧地伪装成寻常脏器的模样,唯有幻术破除后、再难以掩饰的黑红色泽,彰显着鬼王的勃勃恶意。

  珠世小姐此前为肋骨做了处理,须磨此时并不需要再费力锯断骨头;忍者小姐的任务是把全部的脏器移出鸣花体外,交由屋外的同伴处理。

  鸣花安静地注视着茅草搭就的屋顶。想到父亲为自己亲手搭建的秘密基地,想到千年前自己流浪时赞助的破屋,想到无数个露宿野外的日夜,想到在花街时小澄租给她的屋子,想到炼狱家宽阔明亮的书房。

  ——这漫长一生中她所停留过的地方,伴着痛楚,如画卷般在眼前舒展开来。

  “鸣花小姐,”须磨用肩膀擦掉额头细密的汗水,“……只剩下、心脏了。”

  不同于颜色诡异的其他脏器,鸣花的心脏是正常的颜色——当然,在空荡荡的胸腔内还能正常搏动的,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正常心脏。

  鸣花从回忆状态回神,刚想说‘摘,都摘,摘多的’,眼前却陡然一黑,诡异地浮现出鬼舞辻无惨……不,千年前产屋敷月彦的模样。

  ‘鸣花,鸣花,’斯文病弱的少年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小鸣花……鸣花以后、会嫁给我吗?就像羽二重先生说的,只要我身体变好了,就能入赘羽二重家、做你们的家人?’

  ‘对啊,’鸣花忍不住笑了,‘父亲觉得月彦哥哥很优秀。就算身体病弱,月彦哥哥也没有放弃自己,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努力地想变成更好、更有用的人。’

  ‘那鸣花跟我走好不好?’少年顿了顿,语气稍显急促,‘我想和鸣花在一起,我会对鸣花好的,会好好照顾鸣花,我最喜欢鸣花送我的风车,我把他放在——’

  “哈哈、哈哈哈——”仰躺在木板床上的少女突然笑了起来,吓了须磨一跳。

  那并不是无意识的笑声,而是包含着浓烈恨意、包含着玉石俱焚之决心的笑声。

  “好啊,”鸣花颤抖着抬起手,用力握住自己裸.露的心脏,在泪水中勾起嘴角,哑声开口,“——我们一起去死吧,鬼舞辻无惨。”

  这漫无边际的千年里,鸣花无数次躲在安静的角落,像缝补破旧的衣服一样缝补残断的肢体。从一开始的抽泣恐惧,到后来甚至有余韵吐槽黑心老板。

  但从未有一次——哪怕一次——是如此决然骄傲的畅快。

  须磨战战兢兢碰着还在蠕动的心脏冲出门外,鸣花大脑放空,握紧散落的腰带。

  不知何时,阳光从草屋歪歪扭扭的木板缝隙里透进来,落在盈润的指尖上,懵懂而澄澈。

  那些被拉长的幸福与苦痛在此刻抽离——

  去而复返的须磨呜咽着为她缝合伤口,屋外突然乱糟糟地喧闹起来,伴随着熟悉的、清朗的、带着灿烂金红色的呼唤。

  鸣花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最终微笑着、落下泪来。

  黎明已至,天光大盛。

  ——从今往后,未来将有无限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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