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人类时期的鸣花有着良好的家世,及备受宠爱的富裕环境。在零星模糊的记忆中,鸣花曾受教于名扬京都的琴师,坐在宽敞舒适的内室,用稚嫩的指尖抚摸昂贵的木料和光滑的琴弦。

  从启蒙的背景出发,羽二重小姐本该有和娇养贵族小姐们无二致的做派:仪态淑雅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只为家人和贵客短暂拨响琴弦;房间里摆着任君挑选的定制乐器,甚至有专门的负责照料它们的仆人。

  当然,这些都是‘本该’发生的……事实远非如此。

  豪族出身的鬼舞辻无惨显然懒得为员工提供多余的照料——此处多余的照料指任何照料,毕竟他不找人麻烦就是谢天谢地了——鸣花对乐器品质的要求随之直线崩塌,塌到形式自由派+定义自由派的程度。

  简单说,要是无惨拎着血淋淋人头点歌皇室礼乐,小秘书用一根棉线也能给他硬弹出来。

  生活艰难。在阴晴不定上司手下做事的生活,更是难上加难加难加难加难。

  “……这把琵琶的声音像琉璃瓦片呢,”和服少女摸摸略显粗糙的琴面,真情实感赞叹道,“刚才那把像新制的茶杯,再之前的那个,像西洋烘焙店里的铃铛。”

  “……”沉默寡言的老板憋了憋,低声道,“奇怪的比喻。”明明都是普通的便宜货。

  “是。”鸣花倒没觉得被冒犯,盈盈含笑道,“那么就决定是它了,像琉璃瓦片的这位。”

  她对声音的形容似乎来自为她音乐启蒙的老师。鸣花隐约记得,对方是个身体虚弱单薄、语言天马行空的年轻人,每一种声音在他耳中都带着色彩,带着广阔万物的绚烂多姿。

  内人不在、被迫营业的老板默默拿起琵琶,看了看娴雅柔和的少女,没忍住暗搓搓拨了一下琴弦——单调的琴声微微震颤,滑行般升起降落,最终隐没在木纹中,恬然祥和,宁静悠远。

  ……是有点琉璃瓦片的意思了。老板吭哧吭哧为琵琶裹上棉布,垂着视线默默收钱:真是位奇怪的小姐。

  鸣花熟练地抱住琵琶,简单询问保养的事宜后,婉婉道谢转身离开店铺。这家挤在闹市中的乐器店主要走平价路线,价格美丽的常见的乐器应有尽有,一些稀奇古怪、玩乐性质胜过使用的乐器也挤在货架上。

  花里胡哨的一文笛,受幼童青睐的西洋铃铛,能模仿莺鸟啼叫的哨子,庆典装饰使用的小鼓……越往外走,乐器店的内在越层层剥落,呈现出生机勃勃的市井气息。

  啊,是琴拨。目光落到货架顶端,鸣花忍不住停步:手柄上印着火焰纹样呢……

  之前提过,阴晴不定的鬼王先生一旦造作起来是无差别攻击的,尤其近百年下弦鬼月更迭过快,几乎每次开会都要血洗无限城,鸣花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动消耗了多少把琵琶了。

  连琵琶本体都保护不住,遑论更加脆皮的琴拨。坚强的宅鬼小秘书早就习惯徒手拨琴弦了,刚进入花街工作时没有留意还引起了轩然大波,徒手拨弦的风气一时盛行。

  但是它是火焰纹样的。鸣花认真地找借口说服自己:而且,我都辞职一年多了。

  短暂做完心理建设,和服少女果断换手抱琴、踮脚取拨一气呵成,掉头准备花一笔快乐钱。

  物品的实用性和美观性要兼并考虑。难得热血上头的少女继续说服自己:我对琴拨的喜爱会影响到我每次一弹奏,这是对自己和他人的负责;虽然漂亮的琴拨不能让我琴技更进一步,但是、但是——

  但是它是火焰纹样的。

  “老板,我能再买下这个琴拨吗?”鸣花单手托着钱袋,高高兴兴道,“放在最外层货架的顶端,手柄上画着金红火焰纹样的琴拨,它需要多少钱呢?”

  老工匠做派的男人独自坐在货架前,看背影似乎是在反复地擦拭着什么。

  没听到吗?鸣花茫然地眨眨眼,把琵琶和琴拨放在柜子上,边靠近边稍稍提高声音:“您好?劳烦问一下这个琴拨的价格,我非常——”喜欢它。

  声音未落,背对鸣花坐在矮凳上的男人猛地整个转过头来——不是寻常的回头,而是整个头部、不连带肩颈动作、像猫头鹰一样整张脸瞬间拧了过来!

  和服少女话头猛停,错愕地僵在原地。老板有一张老实苍老的脸,此时此刻双眼漆黑无神,在灯光昏暗的货架下以诡异的姿态凝视着鸣花。

  时间仿佛停滞几秒。鸣花缓缓收起钱袋,神情微定,谨慎地走到老板身边,伸手触摸他粗壮的颈部。

  人类的柔软皮肤还带着些许温度……黏腻湿润的血液触感顺着肌肤纹理漫溢。

  刹那间,熟悉的恐惧感从尾椎一路窜到头皮,看似冷静的和服少女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蜜璃!蜜璃!”鸣花用此生最大的音量尖叫,撕扯到喉口泛腥也在所不惜,“蜜璃——蜜璃!”

  “啧。”似有若无的男声自鸣花身后响起。

  店内的空气变得滞涩,令人窒息如粘稠的沼泽;乱糟糟但生活氛围十足的货架被诡谲的力量分割,万花筒般在和服少女眼前飞速闪过,带起一片炫目破裂的白光。

  触手可及的街道在眼前旋转,周身的环境被重新拼接组合,金菊印花的纸拉门、华丽的烛台、曲折重叠的阶梯、带着潮湿气息的木质地板……巨大的牢笼层层堆叠,渐渐成型。

  ——这无边牢笼中央,眼眸猩红的王懒散而坐。

  “真是狼狈啊,羽二重鸣花。”鬼舞辻无惨穿着深紫色的条纹浴衣,赤脚盘腿坐在软垫上,好整以暇地俯视阔别多日的前员工,“一年了,你没有任何长进。”

  拼死求援失败、从木质地板滚到楼梯再一路滚到底的鸣花:“……”想说脏话。

  “看看你这幅样子——”鬼王单手托着脸颊,语气中的嘲笑和恶意毫不掩饰,“废物。”

  你倒是一如既往,自我中心、阴阳怪气、自视甚高还毒舌欠口德。和服少女擦掉眼睫上的血液,磕磕绊绊起身,安安静静找个离得远、不显眼的角落跪坐下来。

  盯了半晌没看到期待中的惊恐表情,鬼舞辻无惨兴致缺缺地后靠,声线中的嘲讽骤冷:“看到你的脸令我想要呕吐,羽二重鸣花,该死的叛徒。”

  竟然说出这种话,真是过分啊。鸣花心中抱怨,表情平静:“……多日不见,您还身体安康吗?”

  高台四角的烛火剧烈闪烁数秒,鬼王冷笑,没什么感情地垂下视线。

  生气了?鸣花收回视线,重拾鬼王小秘书的职业素质:虽然没有动手,但应该是在生气。为什么呢?我应该表现得更害怕吗?可我又不是新生鬼……慌慌张张才是更刻意吧?

  无限城中央,孤岛般的高台上,年纪相差无几、实力天差地别的两鬼陷入微妙的沉默。

  这种时候应该杀我两三次解气吧?鸣花不太敢抬头,认真思索眼下的情况:想用我威胁阿杏和鬼杀队的大家吗?不会吧不会吧?大家都是鬼,能不能弄死对方,谁还不知道谁啊?

  八成是被从店铺里转移到无限城了。甘露寺他们发现了吗?和服少女保持着跪坐垂首的乖顺姿态:要是更果断地用血鬼术拖延时间,在转移前脱离……哪怕不会真的死掉,被杀来杀去还是——

  ....

  还是?鸣花微微一愣,偏头注视身边柔柔摇曳的灯火,有片刻恍惚:为什么……认为我不会真的死掉?

  “我早就该杀了你。”鬼舞辻无惨从堆垒的软垫中起身,言语缓缓,“要求离开无限城时,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口的吧?我早就该杀了你,总比让你和蠕虫蝼蚁混在一起、还来恶心我要好。”

  “……非常抱歉。”来了,熟悉的唯我独尊口吻,熟悉的恶毒语气。

  鸣花从容不迫请辞,“我立刻离开,并发誓此生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不,可以更早一点。”鬼王根本不在乎前员工在说什么——面容英俊的男人举动和缓如闲庭信步,高台底部蹿上来的肉块触.手却毫不客气地猛抽在鸣花脸上!....

  “在你搭建无限城之前,在你趴在我脚边、乞求性命时,在你变成鬼那一天……”鬼舞辻无惨在鸣花面前停步,居高临下如注视尘埃,“或者更早一点,在身为人类的你,走进我宅邸的那一刻。”

  “咳、咳咳……”方才那一抽泄愤性质极强,几乎把鸣花整个侧脸、连带脖颈抽裂开来。和服少女痛苦地捂住缓慢再生的脸颊,摇摇晃晃坐直身体。

  “无限城有了新的操控者,上弦鬼月战力补齐,我找到了战胜阳光和制造高等级鬼的方法。”无惨弯腰扯起鸣花的头发,冷笑,“而你和千年前别无二致……毫无用处。”

  “没关系。”和服少女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鬼王先生,吃痛地倒抽一口冷气,才平静地重复道,“被替代、被厌恶了也罢,废物也罢,毫无用处也罢,都没关系。

  “我愚笨、迟钝、不堪,我本就不是为完成什么伟业而诞生的;如果有幸能对他人有所帮助是最好的,要是不能,也绝不会苛责自己——更何况,也没人是带着使命降临于世的。”

  “真是低劣愚蠢的想法。”鬼舞辻无惨冷笑,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把鸣花从地上揪起来,“我和你这种废物不同,我注定拥有永恒的生命、拥有无限的力量——”

  “注定拥有吗?”狼狈的少女扯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容,“您忘记了吗?您也曾虚弱不堪,曾卧床不起,曾哀落如你看不起的蝼蚁,曾卑微虔诚地向神明祈求生命。”

  鬼舞辻无惨血红瞳孔几乎缩成一线,额角的青筋暴起。

  “鬼舞辻无惨,你要是杀了我吗?”陌生的情感在胸口震颤,一瞬撕裂了千年的乖顺沉默,鸣花死死地盯着身为鬼王的男生,尖声传达愤怒,“你要杀了我吗?砍掉我的脑袋、挖出我的心脏、吞食我的身体?”

  “鬼舞辻无惨——你要杀了我吗!”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冲破肋骨和血肉的束缚。鸣花无畏地仰脸看向无惨,平素娴雅柔软的墨色眼眸泛起血光,似乎要和侧脸狰狞的伤口连成一片,化为野兽、撕咬她所憎恨的一切。

  “砰————!”

  无惨骤然一脚踹在和服少女的胸口,呼吸急促地弯下腰。起伏吐息之间,连牙关都凶戾地渗出血腥气。

  另一边,鸣花颤抖着趴在地上,最初让大脑空白的剧痛后,少女缓慢而艰难地坐起。....

  她清楚地知道: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鬼舞辻无惨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无惨大人,”脸上布满罪惩青痕的男人鬼魅般出现在鸣花身边,单膝跪地,“不宜打草惊蛇。”至少现在。至少今晚。受多方庇护的羽二重鸣花不能死在无限城。

  “闭嘴!猗窝座!”鬼舞辻无惨怒吼,“不要干涉我!”

  随着男人带着无尽怒意的吼声,整个无限城出现了短暂的震颤;直面鬼王怒火的在场两鬼,被迫同时体会了不同程度的耳鸣和晕眩。

  短暂的僵持后,鬼舞辻无惨残余的理智最终战胜了怒火——主要是本代鬼杀队令他产生了危机感。

  “一个交易。”良好的谈判氛围是不存在的,气氛紧绷至此,鬼王能保持心平气和已是难得,“羽二重鸣花,听好。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只要你能杀了灶门炭治郎,一切一笔勾销。”……啊这?鸣花诧异地看向曾经的老板:我看起来,像是能杀掉鬼杀队明日之星的样子吗?

  “我会饶恕你,”鬼王的语气微沉,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鸣花,“包括,炼狱杏寿郎。”

  “……”鸣花眨眨眼,莫名很想笑。可能是和人类相处许久的原因,也可能是阔别许久,曾经阴阳怪气、自说自话、残暴无比的无惨,在她眼中就像持有强悍力量的恶劣儿童。

  欲.望直白,思维极端,言辞自我。

  但这个时候笑出声真的会死。鸣花:“如果我拒绝呢?”

  鬼舞辻无惨直接道:“我会杀了你。顺带杀光那群自以为是的蝼蚁。”

  “不,鬼舞辻无惨,你杀不了我。”和服少女微微一笑,连侧脸狰狞的伤口也随这一笑温柔不少,“我对你没有任何亏欠,更别谈背叛;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当初行为种下的恶果。

  “还有,你与鬼杀队、与人类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就算我求你,阿杏也不会接受所谓的‘恩赐’。”

  和服少女挺直脊背,直视鬼王,直视千年来的恐惧,直视忍受孤寂的自己,直视反反复复的逆来顺受、沉默和眼泪,直视所有的期待绝望、快乐痛苦。

  ——她早已有所依仗,所以无所畏惧。

  “鬼舞辻无惨,”和服少女笑容灿烂,精致娴雅的眉眼月牙般弯起,“你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有新的目标、新的伙伴、新的人生,有想要珍惜的爱人,有充满希望的明天;

  每天都对未来信心满满,哪怕死在当下也无怨无悔,第57章的鸣花已经不是第1章的鸣花了。

  总而言之,不好好对待的话,全能小秘书也是会罢工起义的(喂

  P.S.为啥惨惨子杀不死鸣花之后会解释,嘛,鸣花人类的身份其实也蛮好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