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花已经是能独自睡觉的大孩子了,’男声低沉温柔如夏夜晚风,宽大的手掌落在女童发顶,抚摸孱弱小兽般怜爱珍重,‘你母亲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我在做梦吗?鸣花茫然地仰起头,目光却落在屋檐下的风铃上:这是……父亲的声音啊。

  ‘鸣花才不是大孩子,’软软的童声黏在男人身边,‘晚上、会有恶鬼把鸣花抓走。’

  ‘唔,恶鬼的确喜欢鸣花这种可爱的小女孩,’男人的声音带着纵容和笑意,‘不过没关系,父亲会陪在鸣花身边。鸣花只要紧紧拉住父亲的手,就不会被恶鬼抓走。’

  ‘这只手吗?’女童蹭蹭滑到脸侧的温热掌心,小声嫌弃,‘可父亲的力气很小,连药瓶都拧不开。’

  ‘真是过分啊,明明只有一次,还是为了鼓励小少爷才……罢了。’男人无奈叹气,‘那鸣花就拉住父亲的另外一只手,这只手能把小鸣花举起来哦。’

  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是豪族出身的修长白皙,指掌连接处长着一层薄茧,因常年接触草药而沁出一种独特的苦香。

  温热有力的手掌抚摸着女童的耳廓、侧脸,日光如破碎的琉璃杯砸进鸣花眼中,刺得她睁不开眼。

  ‘父亲!好痒啊!’女童咯咯笑出声,娇气可爱地往信任之人怀里缩,‘不、不要——’

  空气安详恬然地静止,鸣花坐在凝固的庭院中,唯有头顶的风铃轻轻摇动着,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父亲……不要……’近乎哭泣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女童惶惶拉住父亲的手。

  ‘父亲——不要——’哭喊声一遍一遍地回荡在温暖宁静的庭院内。鸣花抖抖索索地伸手抱住父亲,把控制不住的呜咽声奋力压在喉咙里。

  ‘父亲……不要!!!’尖啸陡然凄厉如泣血,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父亲!”女孩自被褥中猛然坐起,双手痉挛着抓紧被面,脸色惨白,无意识地重复,“父亲、父亲……”

  泣血般的哭叫声还在耳边缭绕,顺着汗津津的鬓发刺进耳内,几乎要把鸣花整个人撕裂开来。

  “鸣花小姐?”纸拉门外传来千寿郎怯怯的关怀询问,“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夜色昏沉沉地压住月光,炼狱家的小少年持着油灯跪坐在门外,瘦条条的脊背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拉成一条线,弯曲着没入窗框的阴影。

  周身的空气稀薄如真空,鸣花艰难地喘息着,上半身几乎附在背面上。唇色逐渐浮现青紫的女孩挣扎着爬出被褥,缓慢向拉门挪动,眼前一片溺毙的白光。

  “……鸣花小姐?”千寿郎静静地等待了数秒,隐约察觉出不对,凑近纸拉门、稍微拔高声音,“鸣花小姐?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千寿郎!”

  门内的声音彻底消失。安静如沉睡的夜。

  “鸣花小姐!打扰了!”顾不上礼貌问题,千寿郎当机立断起身拉门。瘦弱懂事的幺子硬生生扯开纸拉门的卡锁,捧着油灯往房内探头——披散着凌乱黑发的女性正伶仃趴在被褥边,毫无声息。

  “兄、兄长!父亲!”千寿郎连滚带爬地冲到鸣花身边,大声向父兄呼喊求救,“鸣花小姐、鸣花小姐昏迷了!鸣花小姐,你还好吗?能回应我吗?兄长!兄长!救命啊!”

  深夜的炼狱家顿时陷入兵荒马乱。

  另一边。产屋敷宅。

  “鸣花小姐昏迷了?”产屋敷耀哉虚弱地靠坐在被褥上,“需要‘隐’和蝶屋的支援吗?鬼的方面……刚好珠世小姐也在,请趁天亮前去那边看看情况吧。”

  “炎柱说,不必麻烦了。”辉利哉坐在父亲身边,拿着两封笔迹混乱的信纸,放轻声音,“鸣花小姐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说只是噩梦惊醒导致的身体不适。”

  “噩梦惊醒啊……”产屋敷耀哉缓慢温柔地笑起来,“那不就和我一样吗?”

  “……是啊。”辉利哉本想顺着父亲的话笑一下,垂眼看到堆叠的、血迹渗透的纱布,又笑不出来了。鸣花小姐是熟睡中因噩梦惊醒再昏迷,产屋敷耀哉却是因诅咒的痛苦才从昏迷中转醒。

  “这段时间,辛苦你和妹妹们了。”息如风烛的男人察觉到小少年的消沉,艰难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还有你的母亲……要是我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看到你们长大……”

  男人虚弱低哑的声音渐渐沉落、沉落,最终消失在惶惶的夜色中。女童和服打扮、背脊笔直的小少年抓紧手中的信纸,凝视着身边闪烁的烛火,无声而悲伤地泪流满面。

  ....

  炼狱宅。

  “真的没事吗?”千寿郎把茶杯放在鸣花手边,关切道,“鸣花小姐?”

  “怎么看都不是没事吧?”大家长·槙寿郎盘腿坐在门口,指指点点,“依我说啊,现在就该把她送到蝶屋做个全身检查,蝴蝶忍最近不是休假在家做研究吗?”

  ....

  “真的吗?”千寿郎作为案发现场第一目击证人,鸣花气息全无倒在地上的模样确实吓着他了,“就算今天晚上不去,明天早上鸣花小姐也可以——”

  “谢、谢谢你们,”鸣花哭笑不得,“但我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炼狱大家长不置可否:“你刚刚可是昏倒了!”

  “好了!父亲和千寿郎都去休息吧!”和主宅赶来问询的隐队员交接完毕,精神小伙来去如风地在未婚妻身边坐下,开口安排另外两只猫头鹰,“既然鸣花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大家长产生地位危机:“可是、她昏迷——”

  “难道父亲不相信鸣花吗?”杏寿郎灵魂发问,“的确,鸣花现在还不是我们家的媳妇;但在我心里,她已经是我唯一的妻子了。如果父亲想要拆散我们,无论如何我都会反抗!”

  ……啊、不是。大家长语塞:这是扣帽子吗?这绝对是在乱扣帽子吧?!

  “那就拜托兄长照顾鸣花小姐了,”千寿郎对父亲半信半疑,却对兄长深信不疑——这就是把小儿子塞给大儿子带的‘一时爽后遗症’——小少年利索起身撤退,“有能帮忙的,可以喊我。”

  鸣花的住处离炼狱家小未成年最近。

  “半夜惊扰,真是对不起。”鸣花摸摸汗津津的鬓发,道歉式开小灶,“橱柜里有一盒奶糕,一时半会睡不着的话,可以就着蜂蜜水吃半块……多少能起到安神的作用。”

  炼狱家长子:“明白。千寿郎,麻烦你了。”

  小少年马上领悟,拖着邋遢懒倦的大家长告辞;十分钟后,送来了奶糕和温热的蜂蜜水。

  鸣花捧着差别茫然:“……?”那、那个,我的意思是,不对,反正不是——唔,算了。

  “是鸣花做的吗?”穿着寝衣的猫头鹰先生盘腿坐在鸣花身边,啊呜啊呜吃着手里的奶糕,难得还能吐字清晰,“唔姆、唔姆!是不是甜过头了?”

  “配着蜂蜜水会好些的。”鸣花赶紧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蜜璃说,奶糕里糖分含量高些,小小一块就能快速为剑士们体力。”

  “的确如此。”猫头鹰先生三两下吃完一块奶糕,若有所思摸肚子,“身体也热起来了。”

  “是,”鸣花笑了,“训练的大家评价也不错。之后会和‘隐’商量,做为便携食物进行统一制作。”

  杏寿郎没有继续话题,而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鸣花吃东西。身为食量惊人的年轻男性,无论餐点分量还是进食速度,杏寿郎都遥遥领先于鸣花;惯例是鸣花吃到一半,猫头鹰先生就用餐完毕、开始无声盯人。

  鸣花用餐时很乖巧,高贵斯文之类的形容词绝对用不上,更像是有教养的幼童,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如果说炼狱是最大程度带动进餐气氛的【香香饭】型选手,那鸣花就是【感恩有饭】型选手。

  “阿杏,”咽下最后一口奶糕,鸣花抿掉唇上的碎屑,小声道,“你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啦。”

  “唔姆,”猫头鹰先生捡起杯子,为她倒蜂蜜水,“鸣花吃饱了吗?”

  但是夜宵这种项目,怎么也不能说吃饱吧……鸣花点头,喝着水含糊道:“吃饱了。”

  “好!”猫头鹰先生放好杯子,撑在被褥上稍微起身,亲了亲鸣花的唇边,好整以暇,“那么,我们可以开始聊聊鸣花刚才的噩梦了!”

  鸣·被突然袭击大脑空白·话:“……哎、哎?”

  年轻剑士耐心地重复:“鸣花梦到什么了?可怕的事情?还是悲伤的事情?”....

  “梦见、梦见鬼舞辻无惨,”鸣花磕磕巴巴回应,“吃人不擦地板……整个无限城都是血……”

  杏寿郎顿时肃容:“难道只有鸣花一个人打扫吗?”

  “是、是的,”鸣花越说越心酸,“鬼舞辻无惨对下属没有耀哉的半分体谅,只会颐气指使……”

  “太过分了!”杏寿郎握住鸣花的手,感同身受、大声谴责,“我十岁之前不被允许独自打扫道场!”

  鸣花刚心酸了一半,闻言忍俊不禁:“打扫道场?是训练偷懒的惩罚吗?”

  “不!是父亲偷懒的诡计!”猫头鹰先生目光炯炯,自信满满,“十岁后我学会了向主公告状!”

  鸣花努力忍了忍,最终没忍住,闷笑着将额头抵在杏寿郎肩上蹭了蹭,小声称赞:“阿杏真是厉害。”

  “没错,”年轻剑士放低声音,笨拙也温柔地摸摸鸣花的后颈,“阿杏非常厉害。”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保护鸣花;所以你不要害怕,最好也不要悲伤。

  女孩安静地靠在杏寿郎的肩头,沉默许久,才缓慢地、艰涩地再次开口:“……阿杏,我梦见父亲了。他陪我坐在庭院里,摸着我的头夸奖我。”

  炼狱杏寿郎:“唔嗯,是不错的梦啊。”

  “我知道,父亲、是被鬼杀死的,我看见了。”鸣花颤抖着攥紧恋人胸口的衣襟,“但、但我记不清……我记不清父亲的面容,也记不清父亲的眼神……为什么、我没有被杀死呢?”

  对鬼来说,年轻女性和幼童的血肉是上等美味,若能增加稀血属性,则是顶尖进食享受。稀血姑且不谈,在成年男性和女性幼童之间,基本上没有鬼会放过后者。

  美味且孱弱的食材·鸣花不仅被放过了,鬼王先生甚至屈尊纡贵地把她变成了同类。

  “虽然很想对你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如向着未来生活’这种话,”炼狱杏寿郎抱住娇小瘦削的鬼之少女,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但那是鸣花重要的回忆,那么就一起去寻找吧。

  “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就算丢失的东西不会回到身边,在寻找的过程中也能收获幸福。”

  ——既然无法抛弃一切生活下去,就鼓起勇气面对;只要心中想着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哪怕是痛苦不堪的回忆,也能试着平静接受。

  是呀、是呀,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就算害怕,也可以躲在温暖的被褥里,毫无顾忌、大声哭泣。

  女孩抖抖索索地回抱恋人,声音哽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