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二重鸣花在路边捡到产屋敷雄次的那年,这个国家正经历着百年一遇的干旱。

  河床见底,奄奄一息的鱼咕噜噜冒着泡;肥沃的土地龟裂,路边横陈着枯瘦的尸体。每天、每天都是看不到尽头的滚烫炎阳,未来却如黑夜般令人绝望。

  慢吞吞走了整整三天,鸣花也没找到购买禽畜的店家,只能空手返回。

  就在此时,一个衣着华丽、姿容与贫民窟格格不入的幼童,突然抓住了她的衣摆。

  “你走丢了吗?”鸣花左右看看,没见到类似家仆的人,蹲下和他平视,“需要帮忙吗?”

  小男孩没吭声。摇摇头,又点点头。

  鸣花想了想,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不会伤害你。这里很危险,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孱弱的女人和幼小的孩子,在充斥着饥饿和混乱的村庄里,并不是安全的组合。

  男孩点头,小声:“……雄次。”

  “你叫雄次吗?”鸣花牵着他的手慢慢走,“我叫鸣花,羽二重鸣花。”

  就算被变成鬼,鸣花的体能和人类时想必,并没有增长多少;雄次更是身体虚弱,稍微陡峭的山坡都得分两次才能爬上去。

  虽然孱弱,雄次毅力却十分惊人,一声不吭跟着鸣花从正午走到黄昏,脸色发白也没喊停。

  “雄次看起来很累,我背你吧?”鸣花不由分说蹲下,“小孩子可以撒娇。”

  两人在田地中间的道路上僵持半晌,以雄次认输结束。

  羽二重鸣花很娇小,胳膊纤细,肩膀也瘦瘦薄薄。雄次安静地趴在她背上,少女温热缓慢的呼吸隔着烟灰色布料传来,安定得像是雷雨中温暖的鸟巢。

  男孩冷不丁开口:“你是鬼。”

  正心里为自己鼓劲的鸣花一愣,笑道:“你看出来啦?不愧是产屋敷家的孩子。”

  “你是鬼。”雄次重复了一遍,继续道,“我是产屋敷家的孩子。你不吃我吗?”

  “不吃哦。”鸣花语气轻快,“我更喜欢烤鸡肉串。怎么看出我是鬼的?”

  “你的眼睛,被阳光刺中的时候,会变成竖瞳。”雄次解释,“只有一瞬。”

  “雄次很厉害嘛。”鸣花夸奖,“想被我吃掉,才特意找来的吗?”

  雄次平静:“嗯。我拿不起武器。你吃了我,就不会吃别人。也算我保护了他们。”

  “雄次、呼、想保护大家吗?”到底是负重,鸣花有点喘。

  “不知道。”雄次喃喃,“但是这样死去,比较有意义吧。”

  鸣花不太理解现在小孩子的想法:“你这个年纪,应该每天都是快乐的才对吧?”

  “我已经七岁了,”雄次的语气古井无波,“很快就会死。哥哥也很快就会死,只有嫂子生下的孩子不会立刻死掉。嫂子喜欢哥哥,她每天都在哭……所以,无所谓了。”

  “结婚了啊?真好。”鸣花叹气,“我也想结婚。父亲最后的愿望,就是看我穿上白无垢。”

  雄次不解:“鬼也能孕育后代吗?”

  “不知道。”鸣花用侧脸蹭他的额头,“结婚又不仅仅是为了生孩子。”还因为爱情啊。

  雄次笃定:“结婚是为了孕育后代。”

  “唉……我走不动了,今天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不好?”鸣花矮身,把背上的男孩放下来,“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找柴火。回来请你吃桃子?”

  雄次笔直地站在地上,黑色眼眸一瞬不瞬盯着鸣花。

  ……在鸣花连续失败了半个时辰后,雄次成功点燃了篝火。

  “我不擅长这个。”鸣花苦恼,“无限城的灯笼是自燃的,只要打开纱罩取火,就能点火做饭。”

  雄次:“鬼也要吃饭吗?”

  “嗯……可能只有我要吧?”鸣花歪着头思考,“毕竟,其它鬼的主食是人类。”

  雄次:“你不吃人吗?鬼都吃人。”

  羽二重鸣花无奈:“结婚是为了孕育后代、鬼都吃人——这些理论是谁教给你的?世间千变万化,不能一概而论啊,笨蛋雄次。”

  “因为你们吃人,”雄次垂下眼,“所以产屋敷家才要消灭鬼。如果鬼不吃人,那么产屋敷家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鸣花被他的理论震住。烟灰色和服少女表情微妙:“正义的一方……是你们吧?”

  明明是不死不休的敌对面,却被你说出了共存感哎。

  “产屋敷家的孩子活不过三十岁。”雄次若无其事,“十岁时,我的脸上会长出紫色的瘢痕;这些瘢痕将随年龄增长而扩大,日夜灼烧我的身体。

  “十八岁,我会失明;二十五岁,我将卧床不起,连饮食都离不开别人的照顾;三十岁,我会在巨大的痛苦中苟延残喘几日,然后悲惨、狼狈、毫无意义地死去。”

  一次说这么多话,雄次有些喘不上气。

  男孩费劲地低头咬了口桃子,低声道:“我的出生毫无意义,还为母亲带来了灾难。如果我的死亡能回馈些许,就可以微笑着去父母身边了吧。”

  人类真难理解。鸣花摸摸他的头发,跟着难过起来:我以前也是这么复杂的生物吗?

  “你为什么会被变成鬼?”雄次躲开她的手,仿佛刚才说丧气话的人不是自己,“为了力量?还是为了永生?你看起来很弱。”

  “……说话不留情面的样子真讨厌。”鸣花郁闷,拿树枝拨开火堆,“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没有想做的事,不知不觉,就变成鬼了。”

  雄次沉默:“……看来,大家都不容易。”鬼王手下也有摸鱼员工啊。

  “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吐槽。”鸣花敲他脑袋,“我跟雄次不一样。我是要结婚的人。”

  雄次:“和谁?鬼舞辻无惨?”

  “这个还是算了。”鸣花断然拒绝,“老板那种男人,适合和梦想纠缠一辈子——我可以和人类结婚啊,我又不像鬼。”

  雄次颔首:“的确,你不怕阳光。无惨没拿你做实验吗?”

  “无惨大人不知道我不怕阳光。”鸣花挠头,“他也不在乎我,我太弱了。”

  “那,要来我这边吗?”雄次幽幽,“我可以帮你引荐。”

  “鬼杀队不会让鬼加入吧?”鸣花捧脸,“与其被关着,还不如守着无限城当小透明。”

  看着笨笨的,危机本能倒是很灵敏。雄次暗自撇嘴。

  “你要来我这边吗?”鸣花突然来了兴致,“无限城很——大的!你可以挑喜欢的屋子住,我把你藏起来,无惨大人很少来这边,你不会被发现的!”

  反挖角?小看你了。雄次:“你自己住?”

  “是啊。”鸣花垂眼,“我自己住。以前只有无惨大人会来,最近访客多了些。”

  十二鬼月。有能利用的信息。雄次:“你活了多久?”

  “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再六个月。”鸣花缓慢地回答。

  少女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缅怀,最终茫然也平静地笑了笑,“虽然,于我而言……时间已经是无意义的存在了。”

  静谧黑暗的森林中,同样寂寞的两人围着小小的火堆。暖盈盈的火光映在鸣花柔润的脸颊上,却悲伤如望不尽的深渊。

  少女低垂的目光慈怜如众神之母,又像是陷进河底淤泥的殉道者。

  雄次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从未体验过的激昂几乎要把他淹没,男孩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眼眶发红,视线模糊。

  真不可思议,我在怜悯她。雄次迷茫而喜悦:不,不仅是怜悯。

  我想……拯救她。

  此时此刻,活不过三十岁的产屋敷雄次,想要拯救徘徊在无尽时间里的羽二重鸣花。

  鸣花疑惑:“不舒服吗?”

  “那就、嫁给我吧。”雄次脸色惨白,“等我十三岁,你就做产屋敷家的新娘。”

  ……不不不,十三岁太小了。鸣花下意识拒绝。

  “十三岁不行,就十五岁。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雄次拔高声音,“只要我活着,你就是产屋敷家唯一的主母!”

  “嘘、嘘!”鸣花窘迫,“就算你这么说——彼此爱慕才能结婚!”

  “我会变得优秀。”雄次微喘着逐渐平复,“你会喜欢我的。”

  ……我还能怎么办,跟你打一架吗?鸣花硬着头皮:“这种事,不能着急。”

  “告诉我你的血鬼术。”雄次变回了那个冷静淡漠的男童,“我用我的私人纹章交换。”

  羽二重鸣花犹豫。但雄次的目光太过坚定,压倒性地战胜了无知宅鬼。

  “好吧……我的血鬼术,能折叠类矩形的‘房间’。”鸣花在地上画出一个琵琶纹样,“把这个花纹,用鬼的血液画在角落;‘房间’越近似矩形,我对它的控制越强。”

  雄次颔首,从衣襟里掏出手帕,郑重交给鸣花:“这是我的私纹。”

  鸣花收下,好奇:“有什么用吗?调用队士?还是能兑换钱财?”

  “都不能。”雄次肃容,“你是鬼。不能让鬼舞辻无惨有机可乘。”

  啊,也是。羽二重鸣花顿了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直到翌日清晨,鸣花把产屋敷家的次子送到安全的地方,目送他离开;被平白吃了两个桃子、整晚陪聊的少女还在思索:……他这是空手套白狼吗?

  喂!怎么想都是空手套白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