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谷里没有明确的时间象征, 顶部天色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甚至因为顶部的封印遮盖,谷中人连神识都无法探出, 就如同身在一个密封的罐头中一样, 众人可以说是完全落到了一个‘武功绝顶, 一朝尽废’的程度。

  纪秋檀又陪着他们打了几把,便腻了。

  只是在他退出战局之前,他又巧妙的输了几局,把刚才那些老怪们一脸心疼交给他的法宝重新又给“输”了回去,老怪们这才又重新恢复了笑颜。

  不过, 刚让开位置, 另一头就又有人喊他:“哎,小纪, 过来过来!”

  “……”

  喊他那位是个女修,姓于,名小青,纪秋檀头一回听见她名字的时候吓了一跳, 确认过自己的召唤名单中确实没有青白二蛇之后才松了口气。

  于小青修成金丹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小了, 后期也没有服过驻颜丹, 所以, 她这会儿的模样看上去就是个四十来岁左右的中年人,面部皮肤略有些疲态,眼尾也被岁月刻上了几道不甚明显的细纹。

  不过, 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还是很好,虽然不知她当初是怎么死的, 又死了多少年, 但她也没像其他那些老怪一样被关到行为举止开始疯疯癫癫, 反而还有心情在这里琢磨一些吃食

  “小纪啊,前天你同我讲的那个酿酒方法我试了一下,挺顺利的,就是不知道这个味道怎么样,要不你先来帮我尝尝?”

  于小青守着个大罐子,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哪里还有刚见面那种爱答不理的高冷模样?

  只是……她这酿酒用的罐子着实让纪秋檀有些心梗,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这罐子好像是拿来放骨头的吧?也不知道她是把谁的骨头给弃之荒野了,只希望这位老前辈人还在的话,找于小青就行了千万别来找他,这事儿可不是他指使的!

  “咳,那什么,于前辈……”纪秋檀眨眨眼,试图蒙混过关,话也说的夸张,“其实我酒量一直都不太好,一杯就倒,而且酒品非常非常差,一喝醉就会干一些特别离谱的事情,所以试酒这种事……不行咱换个人来?寰斐!快来快来,于前辈找……”

  “不行!我就要你!”于小青突然脸色一沉,随即就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是不是嫌弃我?说实话,你就是嫌弃我对不对?上次你跟我说烤肉的几种吃法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就是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没用,嫌我这个老婆子死了还要这么折腾……”

  “别别别,我没有那个意思!”纪秋檀一看她哭,立马就慌了,赶忙哄着,就跟当初哄自家那个小老头一样,“我尝,我尝就是了不至于啊前辈。”

  “喏。”于小青闻言再次变脸,笑眯眯地把骨头制成的勺子直接就递到了他面前。

  “……”

  这口酒尝得可真是有压力,纪秋檀心中一声哀叹,又对被制成勺子的这位不知名老前辈说了句抱歉,才硬着头皮微微抿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甫一入喉,从舌尖再到喉咙里立马就火辣辣的一片。

  纪秋檀当时也是翻了空间里的书才找到的酿酒方法,并非专业人士,但这个辣和苦味揉杂的味道一尝便知,肯定没有成功,难喝的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不太行。”他侧头掩嘴咳嗽了几声,只觉得这一口简直像是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全都在喉咙里过了一遍似的,但身子却慢慢地热了起来,好像那浅浅的一口进入身体之后反而变成了火焰,烧的他心口一阵灼热和刺痛,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狂跳几下。

  紧接着,热意轰的一下冲上天灵盖。

  “感觉怎么样?”于小青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有点奇怪。”纪秋檀皱眉,手扶山壁。

  “其实我给你下毒了。”于小青认真道。

  “但我……如今百毒不侵。”纪秋檀同样认真道。

  “……”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钟。

  最后,是于小青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骗你的,傻小子,你还真不怕我是坏人啊,让你尝你就乖乖尝了,万一我确实在里头放了东西呢?”

  “但我没骗你啊前辈,我现在确实百毒不侵,哪怕这里头加了断肠草,也对我没用。”说着,纪秋檀摸了摸发热的小腹。

  他之所以一直把凉到冻人的回天圣石揣在怀里而不是收回空间,就是因为那块石头自带防御功能,贴身佩戴,万物不侵。

  不然他傻了才一直忍着被冻的感觉。

  “不过前辈你说实话,你这用来酿酒的果子是从哪里摘的。”怎么他还感觉越来越热了?

  “就那边,是红灵果啦,不过你应该不认识。”于小青慢悠悠地自己尝了一口那个味道格外奇怪的“酒”,随后表情扭曲一瞬。

  “红灵果只在极寒之地才有,外头那些人想要都得不到,但血河谷里却是一抓一大把,因为这玩意儿服下之后可以温养神魂……小纪啊,你之前突破的太快了,难道你师门中竟无一人提醒过你,突破后还需进一步温养神魂,以免神魂受损吗?”

  于小青摇了摇头。

  现在的年轻修士,行事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金丹后的每一次突破都会引来劫雷,有家底的修士突破时一定要在旁边备上大量的天材地宝,就是为了成功渡劫之后的温养期。

  打个比方,若修士是一把剑,劫雷便是锻造宝剑的锤子,劫雷落下,一锤子下去,剑身有可能会出现细小裂痕,这时自然不能急于再次锤炼,而是应当尽快将其修复,接着再推进炉中进行下一次锤炼。

  这帮活了上千年的老怪们自然眼光毒辣,一眼便能看出纪秋檀根本没有温养过神魂,所以他进步越快,反而后头的路越难走,甚至一朝不慎,便很有可能在劫雷之下粉身碎骨!

  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管,任由他神魂裂缝越来越大,就算他此前侥幸没有在渡劫时期出现问题,但他这辈子恐怕也将要被定格在元婴大圆满,再难往上突破了。

  于小青原本并不想插手这种事,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又觉得这小年轻实在是讨人喜欢,心中便存了几分不忍,不忍看对方明明还有更远的路可以走,却因为一点小缺憾而无法更进一步。

  “行了,你既然尝都尝过了,那就上一边儿待着去吧。”于小青假做不耐烦地摆摆手,接着便自顾自地抱着坛子转到了一旁去,嘴里还时不时一阵嘀咕,“真是怪了,那红灵果分明是甜的,怎么将它酿成酒反而又苦又涩,一定是方法不对,我得再去瞧瞧其他果子……”

  “多谢前辈好心提点,我明……”纪秋檀没来由地被她呲了一通,话都还没说完,她便匆匆地走了,似乎是懒得听这些客套话一般。

  他只能无奈耸肩。

  片刻后,体内的热意越来越强烈。

  他到底还是暂时躲到了附近的山洞里,开始打坐调息。

  这一坐,他却是不知不觉便入了定,神识飘飘浮浮,仿佛是来到了一处温泉池附近一样,四周空气带着十足的暖意,包裹在他身体周围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简直让他想要躺下伸个大大的懒腰!

  “啊…!”这就是神魂被温养的感觉吗,好爽!

  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是重新回到了还未出生之前的状态一般。

  他变成了一株植物,种子落入泥土,逐渐生根发芽,接着钻破土壤,一点一点地迅速生长,四周一直都有阳光在关照着他的成长。

  神魂上的微小裂缝被一点点填补。

  他的灵魂也突然开始飘飘荡荡,好像是被

  什么东西所吸引,胸口一直有种凉凉的感觉,在四周涌入的温暖气息中显得格外突出。

  接着,他便飘到了一处老旧的破庙之中。

  破庙所在的地方有很大的雾气,但这雾气却湿漉漉的,略有些沉重。

  “咯吱”

  他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块腐朽的木板。

  木板应声断裂,前方突然又有一股冷风吹来,试图吹散包裹在他身旁的暖意。

  但转瞬间,云开雾散。

  他眯着眼去看破庙内部,看到昏暗的破庙中,似乎有个人坐在那里,一手持剑,剑身深深刺进面前的贡桌,却是一动不动,像是一座被冰封的雕像似的。

  “……这什么地方?”纪秋檀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奇怪,脚下力度也下意识放轻了许多。

  他往前走了两步,那座雕像终于慢慢清晰起来。

  一张泛着青灰的脸,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坐在那的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他长得格外漂亮,挺直的鼻梁和紧闭的双唇线条锋利,容貌堪称一等一的绝色,连带着握剑的手也美到令人目眩神迷,然而他此时却双眼紧闭,冷而艳的脸上蒙着一层浓重的青,仿佛是死了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看得纪秋檀登时一阵心惊肉跳:“师琅玉?!”

  他快步跑去,离对方越近就感觉空气越是阴寒,再伸手用力抓住对方的手……

  果然,凉的像冰。

  纪秋檀心一沉,快速摸了摸他颈侧和手腕,但对方脉搏微弱的好似感受不到,竟像是真的被冻住了一般,弄得纪秋檀越发心慌意乱。

  “你怎么了?醒醒!喂!”他捧着对方的脸,“这里是幻境还是我又做噩梦了??”

  “……”

  无人应答,无人回复。

  破庙中只有他们二人。

  眼看着喊是喊不醒他了,纪秋檀俯身贴在他心口,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再看旁边甚至连点火的东西都没有,他最终还是牙一咬,管不得这到底是梦还是幻境,三两下便扯开衣带,紧紧地抱了上去。

  “呼”

  他半跪着,暖烘烘的胸膛一下子仿佛贴上了一块冰,冻得他后脑头皮都是一炸。

  但几息过后,他看见师琅玉面上青灰迅速消退,那张脸又重新变成了他看惯的模样,只是还略带些苍白,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再次试探着喊了几声:“师琅玉?玉玉?小玉??”

  “……”

  胸口突然一痒。

  怀中人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皮肤,但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对方眼睛动了,却看不到那双眼。

  下一秒,左边突然当啷一声。

  怀中人骤然松开了握剑的手,宝剑没了支撑,便就这样直直倒下去,砸在地上。

  纪秋檀刚是一喜,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的双臂便骤然缠上了他的腰,反抱着他,更加用力。

  “你终于回来了……”

  “……”

  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些许嘶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似的,听得纪秋檀后方脊背猛地一阵麻痒,那种触电一般的感觉迅速便冲上天灵盖,弄得他下意识就想松手。

  然而怀中人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双臂勒得更紧,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口:“好冷……”

  纪秋檀松开的手瞬间犹豫了。

  师琅玉说话的时候喷吐出的呼吸都是凉的冻人,普通体寒不至于这样子吧?这种都已经不是正常活人能碰到的情况了……

  沉默几秒后,纪秋檀到底还是又把手重新给放了回去,轻轻落在对方的后脑处,面上却是闪过一抹苦涩的笑

  他目前人还在血河谷,封印被打破之间是绝对没有机会出来的,所以果然,

  他潜意识里仍旧还是担心师琅玉的这个毛病会不会越发严重,才会莫名其妙地跑到这样一个场景里来。

  “好冷。”师琅玉仍旧低声呢喃。

  纪秋檀另一条腿慢慢放下,跪坐在他面前,揽住了他的后背轻拍几下:“没事没事,很快就不冷了。”

  “……”

  过了好一会儿,四周的寒意才终于是彻底褪去,纪秋檀抬手,用右手手背碰了碰怀中人的脸颊,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重新恢复了正常,不再像是被冰冻了一般那么僵硬,眉眼这才一点点柔和下去。

  “最近还好吗?”他低头去问。

  “不好。”师琅玉轻声答。

  “为什么不好。”他没话找话。

  但这次,师琅玉却陷入了沉默中。

  良久之后,他抬头。

  微凉的脸颊离开纪秋檀的胸口,他便顺势又往下坐了坐,视线渐渐和对方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遇到危险了。”师琅玉问。

  “算,也不算。”纪秋檀抿了抿唇,“至少现在还是安全的。”

  师琅玉面色不变:“在什么地方?”

  “一个很远的地方。”纪秋檀笑了笑,复又叹气,“血河谷,你有听说过吗?跟你讲,我现在倒大霉了我,在里头待了好长时间都出不来,要不是修士可以辟谷,恐怕这会儿我已经被饿没半条命了……”

  在别人面前,他很少这样抱怨,但在师琅玉面前,他却难得轻松,反正抱怨的话说出来对方也不会嫌弃,只会安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有时候想想,只觉得惆怅。

  他在这个世界几乎没有能交心的朋友,因为他其实并不怎么爱交朋友,身旁的那些人例如小杜之类的,只能算是普通朋友,对方为了什么而选择追随他,他能看得出来,只是他从来不说透。

  但师琅玉对他而言意义却不同,起码他在对方面前可以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抱怨好几个小时,哪怕是对着面前这个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师琅玉,他甚至都不需要对方给他回应,只要认真听他说话就好。

  因为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能陪伴他的人,有时候又觉得一个人就挺好,这大概是他小时候便养成的一种习惯,他习惯了什么路都要一个人走。

  “你说,我该怎么办。”纪秋檀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又叹气。

  抬眼看到对方还是认真地在盯着他看,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情,才刚叹完气就抿嘴笑了起来,摆摆手道,“你真的……为什么你每次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居然还能听得这么认真?换做别人,恐怕早就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老实说,你不会是暗恋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睡醒就不记得了哈。”

  他把这里当幻境,说的话都显得有几分扯。

  但出乎意料的是,师琅玉听着听着,却是垂眸笑了一声:“确实,只是梦而已,你已经走了许久,又怎会再回来……既然是梦,我说了什么,想必你也不会知道,对么?”

  纪秋檀一怔:“什么意……”

  对面人已然向他伸出手,盘腿变跪姿起身,捧住他脸颊,倾身在他眉心留下一吻。

  “我心悦你。”

  师琅玉将额头抵在已经完全呆住的纪秋檀前额,低声絮语:“我心悦你……”

  言罢,又是一吻轻轻落在他唇角。

  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